王梅
时光飞逝,转眼间母亲离开我们已十几年了。每当正月十五我都躲在家里翻着母亲的相册,回忆着她不算长久的一生,回忆着与她阴阳相隔的最后一天……
在二零零九年正月十五的黎明前,我被一个噩梦惊醒,满头大汗……按亮床灯,发现表盘里的时针正好敲在深夜三点中。我考虑今天是正月十五吃汤圆的时节,母亲住着院,汤圆不好消化,应该给她包点饺子。当时起床就开始做饭,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日用不了一个小时,饺子就能做好,结果早上八点饺子才做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把时间磨在什么上,只知道自己不停地走在窗前,不时地向外看着什么。
那天打的很顺利,一个顾客正好在小区门前下车,我和女儿顺利坐到医院大门口。司机一路倒是没话找话。我也无暇顾及,心里一直考虑去了病房好好安慰安慰母亲,因为她这次情绪很不稳定,本来就是一个老年气喘病,住院后,医生检查她的心脏不太好,让她静卧病床不能动。她却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我就打算告诉母亲我们楼上还有个百岁老人,人家天天在网上玩麻将,您才六十九歲就别动不动说自己快走的人了。我盘算完自己要说的话,就又给身边的女儿一再叮嘱,去了就说你外婆看起来挺精神,脸色也好看,那你外婆的心情一好,说不定病就去了一半。女儿保证似得朝我点着头。
我提着饭和女儿很快到了病房的时候,却发现母亲把自己的外套全穿在身上,而且还坐在床上。我也没多想,反正母亲的病有所好转应该高兴才是。陪护母亲的弟弟问我,是不是不好打的才来这么晚,我说今天的运气不错,一出大门就碰到了出租车。我把话说完了,又感觉自己哪里没说对,既然好打车,怎么还来这么迟呢?为了赶紧给母亲喂饭,也没来得及解释今天来迟的原因。母亲虽然病了,依然是个热心肠的人,她把我送来的汤圆和饺子,想分给其他病友吃。因为一个病房有六张床,有三家是其他县上来的病人,我就按照母亲的吩咐,给每个病友分散了一些汤圆吃。其他陪护病人的人都感激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母亲让大家不要客气,还说不遇病都难得相识。
饭后,我给母亲漱了口,又重新梳了头,洗了脸。护士也很快来到病房给所有病人吊上了液体瓶。那天的太阳特别温暖,光线透过窗玻璃,照在母亲的衣衫上,光滑的绸缎袄泛着光亮。
我让弟弟领着女儿去东关看秧歌,弟弟毕竟从县城来,很少遇过市上闹元宵。弟弟走后,母亲要上卫生间,我不同意她外出,因住院前医生检查出母亲的心脏不好,不让她随便下床,怕出意外。可母亲不听劝,非要下床,不过我看见母亲脸色也改变过来,整个人就好像大病初愈,心里一高兴,也就同意她下床。
一切收拾停当后,我坐在母亲身边,她却突然问我:“你刚才给我倒便盆就不嫌脏?”我说:“你是我妈,所以不一样。”母亲笑了。她最后说:“你姐呀,给我每次倒了便盆以后都要跑在硷畔上吐半天。”我说:“我姐那不是嫌你,她自小去公共厕所出来都要吐半天的人。”母亲笑着说:“我生的我还能不了解,可惜你姐是个丫鬟身子姑娘命,当初考上大学没供她,一辈子在农村可没少受罪,以后多帮帮她;她明知道自己要吐,在县医院出院后,还和你嫂子弟媳们抢着给我倒便盆。”
母亲和我说完这些话,两人不知怎么都笑得泪眼汪汪。其他病人不知道我和母亲笑什么。都称赞母亲的气色比往昔好了很多。
我一边和母亲聊天,一边翻看手里的书。母亲看到说:“你小时候不像你姐一样爱学针线活,就爱在煤油灯下看娃娃书,现在毛病还没有改了。”听了母亲的话,我笑了,母亲所说的娃娃书就是过去带图画的小人书。我还告诉母亲,那时候幸亏没学针线,不然现在谁还穿做下的布鞋。母亲说:“你姐做了一大箱子布鞋,现在也没人穿了。”我突然记起小时候,母亲常嫌我不学针线,还说我将来有了娃娃要赤脚片儿走路,所以每次母亲来我家,我都要把鞋柜打开,让母亲看鞋柜里不同类型的鞋子。今天我再提及此事,母亲又笑了。
那天母亲不知怎么话很多。尤其提到村里当年分来的树,一改往昔的情绪。她说原来想不开的一些问题,如今能想开了。以前母亲一直把村里分来的几棵树视为家中的一份“财产”。今天她却说了自己的一些不是,说自己不应该抱怨分来的树粗细不均,毕竟小树会在泥土里继续生长,终有一天会长高的。她还说树长得再高,现在也没人做家具了。我说:“那你不再怨偷树的人了吗?”母亲摇摇头说:“没什么怨的,让给需要的吧。”我感觉母亲言之有理,人有时候也许会随着环境的改变,思想也在变。母亲最后还说,以后回老家上坟,把那些被别人砍过又新生的树杆括一括,说不定那些新生的树苗,将来会比原来的树要冒得更高。
我为母亲所说的话而感动。
吃午饭的时候,我给母亲在医院饭堂打了一份饭。母亲让我也吃饭。我说自己不习惯在医院吃饭,再说也不饿。母亲却不像以往那样抱怨我把饭买多了,常嫌我倒饭太可惜,不让下午热着吃。那天她让我把没吃完的饭直接倒掉,我欣喜母亲的思想有了转变。母亲在午后睡觉起来,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样子,把她手上的戒指退下来,让留给我的弟媳妇。我开玩笑说那是我给你买的,你咋要留给你儿媳妇呢?母亲说你弟弟小时候为了伺候你瘫痪的奶奶,把学也给耽搁了。如今你弟媳也不见戴个金戒指,把这戒指给了她。我总感觉母亲睡糊涂了,要么说些糊涂话。我让她再睡会。母亲却一时半会睡不着,或者睡着了又猛地坐起说话声音有点嘶哑。我让她戴氧气罩,她说自己不难受,戴上反而越难受。我期间叫医生检查,医生检查说好着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也就是接近两点的时候,母亲醒来的时候异常兴奋,一再对临床人夸我给她县城买了住的地方,还说她吃的喝的都是儿女给的。我拽拽母亲的衣角,悄悄地对她说,再不要见人就说这些话,人家会笑话的。母亲说:“我就不信人家会笑话孝顺老人的子女?”
我说,就是嘛,你见哪家儿女会不孝顺老人?
母亲一听这话就又笑得停不住了。我看到母亲开心的样子,自己也乐的不得了,反正母女二人就像是把所有的开心事全想起一样,一时笑的连临床病人都说:
“咋看人家母女两个多开心。”
有个病床老人竟然羡慕母亲有个女儿,母亲纠正说我有两个女儿呢。那位老人就和母亲坐起来聊个没完。我不知怎么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就怕突然丢了似得,给母亲又洗脸又梳头。在梳头之间,看到母亲花白的发丝,想不到她昔日黝黑的双辫子还在我的记忆中没有消失,她就开始变老了。那天也不知给母亲洗了几遍脸,梳了几次头,反正一高兴,就开始打扮起母亲。也许世间一切美好的画面都赋有童心的痕迹,我就像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一样,受到表扬就会越发开心。期间,母亲要去外面上厕所,我一再给母亲重复医生的叮嘱,坚持让她在床上。临床的病人告诉我,你母亲的病好多了,一大早就脚地走了几圈了,并且在窗前望了好多次。我依旧不同意母亲去外面上厕所。母亲见说不过我,就要求下床。我想早上下床都没事,就只好同意了。谁也没想到下一分钟会出现什么事情,我只记得母亲下地小便完就说她的胸口疼,让我给她揉。我把母亲扶在床上却没想到她疼得更厉害了。我给母亲揉胸口,病房其他人给我叫来医生,医生给母亲听诊后,还说,病人的心脏啥的都好着了。
我一听也就放心了,给母亲的保温杯里倒了一杯热水,可没等医生走出病房,母亲带着疼痛的表情对我说:“快,赶紧上床抱住我。”我跳在床上把母亲一抱,谁知病痛的母亲瞬间面带微笑,脚后跟一蹬,人就固定在一个永恒的微笑中。也不知临床陪人喊了句什么,就要走出病房的医生突然折回来,一把把我从病床上扯下来。我只记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围住了母亲,前面给母亲检查病的那个医生对我说:“快,赶紧给你亲近的人打招呼,看能不能赶上你母亲的最后一面。”我现在相信这句话是我这辈子从未听过的一句话,只记手颤得连手机也拿不稳,弯腰在地上捡着打散的手机壳,老半天拨不出去电话……
赶来的大舅妈哭着对病房中及时赶来的亲人们说:“没见过连娘走了都不知道哭的女子,算什么孝子。”我虽然能听见大舅妈的话,可我看到母亲平静地躺在病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怎么会是走了的人?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直想母亲睡一会就会醒来的。可无情的医生取下了母亲身体上的所有医疗设备,还让家属很快把母亲拉走。我看见看秧歌回来的弟弟和我女儿都在哭。
所有赶来的亲人都在忙着打电话,帮忙收拾东西。而我就像一个闲人,也帮着在病床抽屉里翻着母亲的各种药瓶。也不知谁生气地对我說:“你真憨,连你妈都不哭一声,你妈走了,还要那些药瓶子干什么。”
药瓶“咚”地一声从我的手心脱落,没拧紧的瓶盖里散落出一地白哗哗的药片,像六月的冰雹滚进了病房,我像一个醒着的睡梦人,老半天醒不来。也不知谁把我一把拉出那个病房。只记得我坐在一辆商务车里,有个上了年纪的亲戚对我说,你一路过十字路口或桥上的时候,要说:“妈妈,你跟我回家吧。”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路不论遇不遇桥和十字路口,心里一直都在说:“妈,咱回家吧,咱回家吧。”路途中不知后座谁一直提醒我,快说啊,到桥头了,你赶紧说啊,咋不说呢?
我感觉整个人处在一种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状态下,直到回到熟悉的那个小县城,看到哥哥家的大门外跪着哭的被人拉不起来的姐姐,哥哥家的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花圈围着一个刚搭建的灵棚,灵棚四周是古时那些孝子的图案。赶来奔丧的亲人或哥哥的同事们也都站了一院子。然而我却无法原谅自己还是掉不下一滴眼泪。母亲被人抬到灵棚里的时候,有很多人给母亲洗涮后,穿买来的老衣,我见姐姐哭得几个人扶不起来,我却看着那个白哗哗的灵棚发呆,我甚至跑到灵棚里握握母亲的手,感觉除了冰冷,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我让姐姐别哭了,再给母亲盖一块厚被子吧。
在我们老家,如果遇到做女儿的不哭去世的娘,那亲戚们准会笑话做女儿的不孝。本地人大都入乡随俗,尤其哀哀的唢呐,一声接一声的悲调连路人也听着掉眼泪,我的眼圈开始发红,但仍然掉不下一滴眼泪。
灵棚外只要来客人上香,我的哥哥、嫂子、姐姐、弟弟、弟媳们就伤心地哭成一片……我只会低头静静地听他们哭,我听见姐姐每哭一声都叫着妈妈。而我的眼睛就像被寒流冻住的河流。
记得五十九岁的父亲病逝的时候,我和姐姐一样哭得昏天昏地,父亲走后,至今只要夜里梦见父亲就会问他:“爸,你这么长时间走哪里去了?”如今遇到母亲病逝,我却像在梦里醒不来的人。
我就一直呆呆地坐在灵棚的拐角处,看着灵棚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我是谁,谁又是我。后来不知谁递来一个提包,我一看是母亲的提包,打开提包,却发现母亲水杯里的水还是热的,我紧紧地握着那杯热水,感觉和母亲临终时的微笑一样温暖。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以往执意追求的很多东西,突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就像手中的杯子,转瞬即逝了自己的主人。
母亲的走,有两件事令我至今都感到遗憾,第一件事,我没把戒指留给弟媳,最后让母亲戴走了戒指。第二件事,我为母亲买的房子,她去世后,近年县城改造,房子拆迁后,拆迁费又回到了我的卡里,这成为我终生最遗憾的两件事情。原以为自己尽孝了,观心自省,才真正明白一个道理,在无常面前,一切不过也是梦幻泡影。我何曾孝敬了父母?我是否真正做到了“孝”?我虽然让母亲的晚年吃喝无忧,在物质方面只要能想到的都尽力而为,但仔细想还有很多没有做到的地方。
记得曾有一年,我让母亲到我家过年,她嫌住楼房不方便,说啥也不来。我只好把过年所有需要的东西提前送给母亲,母亲很想让我们回家和她过个年,那时正好忙于其他事,我也考虑到哥哥和弟弟都在县城住着,也有人照顾她,就没有答应,母亲当时说:“当你有一天想回家的时候,就会后悔的。”现在想起这句话,我的眼睛瞬间就像解开的河流……
在这十几年中,我感觉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莫过于父母亲都能健在,因为他们是最爱我们的人。每次想起和母亲的最后一天,我都会默默地望着门前的远山,因为母亲临终的微笑已告诉我,生命的终点一定还有另一个起点。
记得看过一个国外的电影,电影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电影的结尾大致是一个父亲指着海面上快要消失的船,问他女儿,你看到海面上的船了吗?那个女儿说还能看到一点点。那位父亲见船已消失在海平面上,就说:“女儿,你现在再能看到船吗?”他女儿说看不到了。那位父亲又说:“生命其实就和那只消失的船一样,你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了。”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