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松
三月,桃花的韶光;桃花,三月的笑靥。
出生于三月的我,对桃花天然偏爱,情有独钟。在春风沉醉的三月,我难捺抒写桃花的冲动。
与世俱来,桃有仙缘——追日夸父的弃杖,生成葱郁的桃林;神仙安期生酒醉泼墨石上,化作绚丽的桃花。吃了仙桃,能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门饰桃符,可驱妖避邪,平安宅第。太平安宁,哪如桃花源?逍遥自在,誰胜桃花仙?
中国温带,是桃树的故乡;明媚春天,是桃花的时节。温和的地气,孕育了桃树温良的木性,绽放了桃花温婉的容颜。桃树,仙风道骨的华夏佳木;桃花,千娇百媚的神州花卉。甜蜜的花语,道出多少爱情的海誓山盟。“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秋驻年华”——唐朝诗人杨凭,这样赞美着桃花。三月花神皮日休,在《桃花赋》中喟叹:“艳中之艳,花中之花”。桃花,不仅有着爽心悦目的颜值,更有齿颊留香的桃果。在我看来:桃腮娇晕,白里透红,圆润脆甜的桃子,是水果中的极品。天庭王母娘娘的寿宴上,也少不了鲜美的仙桃啊!
雅中有俗,俗中有雅——这是花中奇葩,桃花的品性。市井或寺庙,园林或庭院,山区或平原,沃土或贫壤,垄上或路边,河岸或湖畔…桃树优美的风姿,桃花妍丽的倩影,随处可见。桃花率真清纯,不学昙花一现,故弄玄虚;不隐身于深山,故作神秘。桃花无言,下自成蹊。在泥土中生长,在尘埃中放花;在寻常中超凡,在平凡中脱俗。
小乔木桃树,皮肤褐红光润,枝丫婉约,花朵清丽,风姿优雅。一见桃树,我总是油然联想到三国时,雄姿英发的周瑜初嫁夫人——花容月貌的“小乔”。无端的联想,惹人见笑了!
乍暖还寒的仲春,酝酿出美丽的艳遇——
白雪和粉桃邂逅,桃红与柳绿同框。柳叶眉,桃花面,东风作媒,精致“标配”;阳春雪,小桃红,含羞承欢,孕育“桃花雪”。且不说蜜蜂的暄闹,彩蝶的舞蹈,单单花枝间流莺的婉转娇啼,就足以销魂蚀骨了!
窈窕,清纯,俏丽,娇羞,香艳,桃花就是这样的绝代芳华,就是如此的一世清欢。桃花如胭脂,点红了早春的绛唇。浴露的桃花,若红粉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面对桃花,谁不心旌摇曳?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才高八斗的曹植,诗句绝妙;“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才识兼茂的元稹,奇语超拔。桃花,开在春风里。哪里有桃花,哪里就风景独好。冠名“桃花”的地名,令人魂牵梦绕——桃花村,桃花店;桃花坞,桃花庵;桃花乡,桃花镇;桃花沟,桃花溪;桃花渡,桃花岛;桃花街,桃花驿;桃花洞,桃花源…风物或情愫,冠以“桃花”,也会平添诗情画意——桃花风,桃花雪;桃花雨,桃花水;桃花酒,桃花扇;桃花缘,桃花梦;桃花诗,桃花图;桃花歌,桃花谣…
桃花在文人雅士的诗赋中,千回百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从《诗经》中一路走来,云蒸霞蔚。“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间留紫燕,叶里发轻香”;“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玉腕枕香腮,桃花脸上开”;“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两岸桃花烘日出,四围高柳到天垂”;“兰溪三月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辩仙源何处寻”;“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妙语连珠的艳丽诗句,描摹了桃花的仪态风情,抒发了对桃花的美好情怀。桃花,读你千遍不厌倦。
山水诗鼻祖陶渊明的千古名篇《桃花源记》中,有一段芬芳的文字:“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段文字引领着读者进入自由闲适、安宁恬静的世外桃源。从此,“桃花源”成为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千百年来,人们对“桃花源”趋之若鹜,追寻着“怡然自乐”的美好境界。百花丛中,选定桃花作路标,向导人间仙境,陶公真是独具慧眼,桃花的确独享殊荣!
桃花在丹青画师的名画中,楚楚动人。
“画楼春早,一树桃花笑”。盈盈一握的花枝,灿若云霞的花朵,在画作中栩栩如生,光彩夺目。《桃花流水》《折枝桃花》《桃花春柳》《桃花柳燕》《桃花渔艇》《桃花鸳鸯》《桃花黄鹂》《桃花喜鹊》《桃花浴鸭》《桃花蝴蝶》《桃花书屋》《桃源仙居》《桃源问津》……温馨美丽的桃容,渲染出多么美妙的春光,定格了多少精彩的瞬间,成就了多少穿越时空的画作。桃花,画你千遍不厌倦。
桃花在乐师歌者的乐声中,倾诉花语。
“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小船儿飘来了俊悄的小阿妹。眼睛水灵灵,脸上红霞飞…”杨钰莹纯情甜美的音色,摄人魂魄。“桃花美,桃花艳,开在那三月间,桃花儿红女儿娇,梦儿飞满天…花儿捎去心上想,暗结那梦中缘…千万里,剪不断,迎风迎雨向太阳,盛开那一年又一年”。美丽的青春梦幻,在谭晶声情并茂的歌声里,缓缓浮现。“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中相依偎”。粉红色的回忆,在韩宝仪磁性颤音中,徐徐展开。“蜂儿舞,蝶儿飞,又见桃花吐新蕊。都说蝶恋桃花美,谁知桃花也有泪…”淡淡的哀愁,在蓝雪的唱腔中弥漫,谁不黯然神伤?“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陈力如泣如诉的吟唱,谁不泪飞如雨?
风月无边的桃花歌曲,或酥酥软软,情思绵绵;或悱恻缠绵,一咏三叹。桃花歌者,往往是音色温婉甜润的“超级女声”;再出色的男歌手,似乎都欠缺唱好桃花歌曲的天分禀赋。在艾艾怨怨的女声中,我总能听出“烟雨楼中人消瘦,长夜相思泪清流”的寂廖悲凉。
“娴静如同花照水,行为比如风扶柳”的美人,总是借桃花歌曲,倾诉离情别绪,宣泄妇愁闺怨。于是,粉面桃花,胭脂红颜,遂成凄美意象。负心汉得意洋洋的“桃花运”,常常是痴情女子“红颜薄命”的不幸遭遇。我想,这大概就是桃花曲中“美人吟多,情郎唱少;萎靡伤感多,昂扬欢愉缺”之故吧!桃花,唱你千遍不厌倦。
桃花在爱痴情种的红尘中,顾盼摇曳。
香港女歌手梅艳芳一曲《女人花》,唱出了红尘女子的酸楚凄凉,在大陆一度走红:“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别问我花儿为谁红…花开花谢终是空,女人如花花似梦…缘份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如花女人,对滥情浪子的幽怨,对真情挚爱的渴望,在梅氏低沉忧郁的唱腔中,哽咽地悲情流出。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宋代诗人汪藻的清丽诗句,维妙维肖地描绘出少女初恋般羞涩,初绽桃花半开半合的娇羞玉容。清朝词人张惠言的“一树桃花,向人独笑”,则生动形象地表达了桃花对人的柔情蜜意,令人回味无穷。
春秋时,息国诸侯夫人息妫,“目如秋水,面若桃花”,美貌绝伦,倾城倾国,时人誉为“桃花夫人”。楚王贪恋美色,灭了息国,霸占息夫人,并生下两个孩子。尽管楚王百般宠爱,息夫人始终“脉脉无言”,不予理睬。在春和景明的桃花三月,息夫人为息侯夫君殉情。才情横溢的杜牧,感念这凄美的故事,作悼亡诗《息夫人》一首:“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想必九泉下的息侯,该得到慰藉而安息了吧!
“古代第一美男”,西晋顶尖文学家潘安,为官清正廉洁,为文文章锦绣,为夫专情妻子,为子孝顺父母,为父疼爱子女,堪称贤良方正之士。这样一位才貌双全、温润如玉的“帅哥”,爱美成癖,视桃花为人间尤物,喜爱有加。任河阳县令期间,为致富百姓美化环境,劝民遍植桃树。每年春天,一县桃花,明艳似锦。河阳因此博取“花县”美名,桃花也别称“潘安花”。潘安与桃花之恋,不正是才子佳人美好情缘的写照吗?潘安独爱桃花,不恰好体现了忠贞不渝的专情美德吗?
明代江南才子唐伯虎,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孤独寂寞,穷困潦倒,借酒消愁,愤世嫉俗,向往隐逸。平日,他极爱桃花。历尽磨难后,自称“桃花仙人”,写下了流芳百代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
后世小说和谣传中,唐伯虎妻妾成群,放荡无羁。这与历史上真实的悲情才子唐伯虎,格格不入,判若两人。子虚无有的风流韵事,歪曲毁损了唐伯虎形象。平生悲怆的唐公子,没有“艳福”啊!
陶翁“不为五斗米折腰”,虚拟乐土桃花源;唐公“不愿鞠躬车马前”,搭建陋室桃花庵。一样的寄情山水,一样的洒脱俊逸,一样的诗酒风流。成全二人高誉美行者,乃秀美桃花也。
清代剧作家孔尚任的传奇剧本《桃花扇》,讲述了明末侯方域和李香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落榜失意的书生侯方域,在南京湖畔艳遇李香君,二人情投意合,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题诗桃花扇作信物。因时局动荡,命运多舛,侯方域蒙冤入狱,二人天各一方。贪官酷吏见李香君貌美,图谋不轨。李香君以死抗争,血溅桃花扇。侯方域出狱后,在白云庵巧遇李香君。两人互诉衷肠,百感交集,万念俱灰;双双出家,遁入空门,逃离凶险尘世。曾经的两情相悦,终成生疏陌路。绯红桃花,见证了这一段哀婉的情缘。
中国古代文学的颠峰之作,大文豪曹雪芹的《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更是令人潸然泪下,惋惜不已。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借凋落桃花,倾诉有情人“不成”眷属的无比悲伤。香消玉殒的桃花,成了薄命红颜的化身。在《桃花行》诗篇中,她吟咏道:“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美丽的相思,美丽的惆怅,美丽的憔悴,酿成凄美的《桃花行》,一吟泪双流。
在《葬花吟》中,林黛玉又悲戚苦吟:“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隐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面对桃花片片落红,杜鹃啼血般地吟哦,悲恸欲绝地叩问,告白了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内心深处:对纯洁爱情的千般不舍,万般无奈!
桃花,就是这样感受了——愁肠百结的相思之苦,难舍难分的离别之痛。正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桃花,话你千遍不厌倦。
在桃花盛开的地方徘徊,在桃花诗赋中畅想,在桃花画廊里流连,在桃花歌声中倾诉,在红尘桃花中倾情,谁不钟情桃花的俏丽温婉?谁不感染桃花的恩怨悲欢?谁不想轻摇桃花扇,倜傥风流;谁不愿畅饮桃花酒,一醉方休。
桃花,嫣然一笑,妩媚了千年;
桃花,风情万种,是谁的红颜?
我在苍茫大地上,寻寻觅觅;在诗河文海中,求求索索。
“野桃无主满山偎,仙客携樽独自游。尽月馨香留我醉,每春颜色为谁开?”王冉偁,质疑桃花“为谁开”。“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晓鸦”——戴复古,道出桃花“无主自开花”的真谛。书生崔护,却对“花在人去”的都城南庄曾经的艳遇,念念不忘:“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春风有意艳桃花,桃花无意惹诗情”——欧阳修,婉言劝慰:花不醉人,人自醉。我的青春我做主,自开自落自飘零;今年春去花落尽,明年春归桃又红——当是桃花的风骨。
令人遗憾的是杜甫的一句诗,贬低了桃花,给桃花印上“水性杨花”的耻辱胎记——“痴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这不仅与历代中国文人雅士,对桃花的讴歌礼赞背道而驰,而且对于一贯赞美桃花的杜甫,也是出尔反尔。“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红入桃花嫩,春归柳叶新”;“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这些杜甫的咏桃诗句,多么工整,何等綺丽!猜想:既褒又贬,前言不搭后语,并非诗圣杜甫本意,定是他一时疏忽,笔下失误,冤枉委屈了桃花。那笑盈盈的桃花,也定会原谅一向睿智敦厚的杜老先生吧!
桃花,妩媚而不妖冶,娇美而不轻佻,并非流俗的浮世香花。风姿绰约的仪表,与品性优良的内涵,完美结合,浑然一体。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人们极易由芳草联想到美人,从桃花类比起红颜。雅士心目中的红颜,有美貌更有美德,表里如一。“一切景语皆情语”——妙尽人间词话的大学者王国维,一语道破了世人赏桃花、品桃花、咏桃花、赞桃花的原委。不是么?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桃红十日,花期苦短,让人联想到“红颜薄命”的悲凉;花开下自成蹊,花谢零落成泥,又令人联想到新婚燕尔的甜蜜,美人迟暮的落寞。桃花的优良品性和红颜的高尚德行,似乎可以相提并论;桃花的枯荣开合与红颜的悲欢离合,好像能够同日而语。自然的变迁,人生的际遇,仿佛可以照应比对。
桃花,原本是光彩照人的世间奇葩,演绎成风韵袭人的美丽意象;桃源,本来为人迹罕至的隐逸秘境,“超度”成悠然飘逸的人间仙境。没有桃花,精神的翠鸟何枝可依?没有桃源,诗意的栖居何处寻觅?谁钟情桃花,谁便是桃花的知音;谁是桃花的知音,桃花便是谁的红颜。
哦,桃花!礼赞你的文人雅士,追捧你的丹青画师,吟唱你的乐师歌者,迷恋你的爱痴情种,都是对你一往情深的忠实“粉丝”,都是你高山流水的千古知音,你都是他们永远的红颜。
红颜桃花,高标逸韵,已在世上妩媚了千年;桃花红颜,仪态万方,还要妩媚知音多少个千年?
——选自2020年3月25日《南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