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一个悲壮的理想主义的殉道者

2020-10-15 00:26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李陵武帝司马

临终遗愿

元封元年的三月,漠北的寒流还未退去,北方大地还在旧年的时光中沉睡。江春未入,草木不发。一股温煦的暖流在汉廷长安悄悄弥漫开来,群臣们格外振奋,大家期盼已久的封禅祭天仪式即将到来。

封禅是封建职官时代的国家大典,丝毫不逊于今天的国庆阅兵式,能被皇帝钦点参与其中,是士子文人莫大的荣耀,是特殊的政治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整个三月,大臣们都在精心准备着,只待武帝一声召唤。

这一天,在众人的日思夜盼中终于到来了,帝国的阴阳家们特意选了个好日子。封禅当天,云天丽日,草碧山绿。泰山脚下旌旗飘展,五彩呈祥。群臣们个个恭肃严整,祭仪格外隆重。天子刘彻身着黄色的祭服,在群臣的簇拥下,伴着管弦礼乐的和鸣,拜祭天地,祈福百姓,大赦天下。祭仪这一天,只见白天有白云从祭坛中升起,晚上,在封禅祭祀的地方,像是有光芒射出,霞光漫山,天降祥瑞。遗憾的是,太史公司马谈无缘见证,汉武帝把他忘了。作为一个记录天文星相的史官,不能参加祭天大典,是莫大的羞辱,因为这件事,停留周南的太史公郁愤成疾,一病不起。

临终前,他叫来司马迁,抓着儿子的手流着泪说:

今天子接千年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

司马谈的这番话,是希望儿子继承自己未竟的事业,以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道。在《太史公自序》一文中司马迁曾写到,父亲司马谈从唐都学天文学,从杨何受《易学》,从黄子研究道家学说。学养精深,眼界宏阔,曾持论六家学说要旨。对孔子在礼崩乐坏王道衰微后,著《春秋》,继承往昔圣世的事业,十分推崇。周公而后五百年有孔子,孔子去世后到现今又有五百年了,他希望儿子能像孔子著《春秋》一样,论述明主贤君、忠臣死义、暴戾狡诈之士的故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为礼仪的大宗。说通俗些,就是希望儿子做孔子那样的人,以完成自己一直牵念的事业。

汉朝以孝治天下,大汉泱泱四百年,孝是历来的治国方略。汉朝感天动地的仁臣孝子的故事数不胜数,文帝亲尝汤药,董永卖身葬父,李密愿乞终养,上至帝王,下至黎民,莫不竭忠尽孝。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司马谈围绕如何“尽孝”,和儿子展开了一次意味深长、永载史册的对话,这样的对话显然是沉重的。

司马谈告诉儿子,尽孝是从侍奉双亲开始的,但不止步于此,做儿子的还须事君,为君分忧,为万世开太平,经由治国平天下,最终建立自己不朽的功业,树立远大的名声,扬名后世,光耀宗祖,乃为大孝。司马谈的话,从一个家庭的亲情伦理出发,在论“孝”中,将家与国、父与子、君与臣的关系做了深刻透视,洋溢其间的尽是谆谆教诲和浓浓家国深情,继往圣之绝学是司马谈心心念念的全部理想愿望,做孔子那样的人,自然成了司马迁毕生的使命。

刚刚成年的司马迁,含泪答应了父亲的要求。这一切,基于一个饱学的父亲对儿子的苦心操练和强大自信,也基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孝道守诺。

于是,少年时期的诗书饱读,二十岁成年之后的奉西巡东,奔走河山,通晓风俗,博采传闻,壮游天下的少年,阴差阳错的一点一点累积起一个少年的壮志,以及要完成一部巨著,开创不朽功业的全部思想和文化资源。

用脚步丈量大地的司马迁开始了向一个宏大理想的艰难启程,这是司马迁毕生的使命,也是他一生的宿命。

司马谈去世后的第三年,汉武帝任命司马迁担任太史令,太初元年,司马迁开始撰写《史记》。

生死谏言

公元前99年,李陵兵败被俘。消息传来,未央宫被一股阴郁的气息包围,武帝茶饭不香,听朝不悦。

李陵何许人也?飞将军李广之孙,一代名将之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在旷日持久的胡汉征战中,善骑射,敢打硬仗,带兵有方的李广在匈奴中威名远播,李陵颇有当年李广的风采。现在,李陵兵败被俘,和当年李广决战单于,迷路失期,悲愤自杀,饮恨九泉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语,汉武帝如何接受得了這样的事实?他原本希望李陵兵败自杀,以一代将门之后,一个铁血军人,一位汉廷骁勇战将应有的方式体面死去。武帝不是高祖,更不是景帝,自从黜百家、尊儒术、广推恩、强集权、征匈奴,开疆拓土,大杀四方,国家达到空前的强盛后,随之而来的对自我意志的迷信以及一个帝王异乎常人的自尊,也随着权力的集中,达到了空前的顶峰。

这样的汉武帝注定是穷经皓首、孜矻著述的书生司马迁所不熟识的,这样的司马迁注定是志得意满、威风八面的武帝所不了解的。

当汉武帝询问司马迁关于李陵事件的处理意见时,迁曰: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卯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悲剧也就此产生。

李陵当初孤军深入,捷报频乃,大臣与武帝举杯庆贺,夸耀不绝;当李陵战败被俘,一有事情做得不对,贪生怕死,只顾保全身家性命的臣子,就随意构陷,夸大李陵的罪名,纷纷落井下石,司马迁痛心如此势利的周遭,他用孤独的声援,撕裂了丑陋的官场哲学。

汉武帝听不进,太平盛世里如潮的奉承,已经让他有些忠奸不辩了。再者,本来就是供皇上驱使如同豢养的优伶,被世俗所轻的太史令的言论,此时看上去怎么都有些狂妄的味道,更何况还隐隐在诋毁宠妃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呢?盛怒之下的武帝,不由分说把司马迁打入了大牢。

一片丹心,忠贞不二,满腔热血的司马迁虽身陷囹圄,但是,他用生死诤谏,在中国封建时代的文人群体中树立起坚硬的风骨。

鲁迅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那个敢抚哭叛徒的吊客,正是司马迁。

幽囚暗狱

在大理寺暗狱,负责审判司马迁案件的是著名酷吏杜周。杜周是大名鼎鼎的张汤的学生,为人刻毒,善观色,喜奉承,执法不唯法,只唯上。

很快,判决结果就出来了,司马迁被判处死刑。汉朝律法规定,死刑可用五十万钱免罪,无钱,可受宫刑免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生死大义面前,作为士人的司马迁思虑的结果是隐忍求生。

在写给朋友仁安的书信中,太史公曰: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之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不能死名节,这样的死毫无价值。

迁又曰: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少年时代横溢的才华,无法得到彰显,父亲的临终嘱托,宗族的重大使命,终将镜花水月,决不能卑微赴死,他暗暗的告诫自己。况且,古往今来的圣贤没有不受难的:厄而作《春秋》的孔子,放逐赋《离骚》的屈原,失明厥《国语》的左丘,膑脚修《兵法》的孙子,迁蜀传《吕览》的不韦,囚禁而有《说难》《孤愤》的韩非子,一个又一个隐忍受难终成圣贤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在昏暗的蚕室,在幽微的暗狱,像一束束射向铁窗照亮心灵的亮光。甚至于此头须向国门悬的伍员,卧薪偿胆三千越甲终吞吴的勾践,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一腔忠心落入苟且迎合终被万戮的李斯,怀仁宽厚大智大勇的相如,迷信武力终成大错的项籍,生不逢时命运多舛隐恨塞外的李广,胸怀慈悲延宕误机的韩信……一个又一个的先贤圣哲,在昏暗的日子里,给了司马迁隐忍求生的莫大勇气和动力,也编织起司马迁异乎常人的哲学伦理、宗法伦理和人格理想。

他终于从容走上了宫刑的手术台。

受刑出狱后,司马迁被汉武帝任命为中书令,他得以继续他未竟的事业。出狱后的日子,对于身心摧残的司马迁而言,是一种煎熬和负累。辱没了自己的祖先,被乡里人讥笑,心绪不宁的司马迁恍恍惚惚,终日不知所往,冷汗浇衣,噩梦惊心。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字字血泪,句句衷肠。

劫后重生

在想通了“为何而活”的根本问题后,他终于放下了耻辱,渡劫后的司马迁,在三尺砚台,方寸陋室,挥墨如雨,隐忍前行。

潜龙在渊,终将一飞冲天。公元前93年,前后历时近十四年,司马迁终于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巨著《史记》。全书共130篇,记载上至传说中的皇帝,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间共3000多年的历史。

书写成后,在武帝和昭帝两朝被列为谤书。《史记》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其背后包蕴着的痴缠爱恨、理想人格、道德品格、悲天悯人还有平民化的价值立场袒露无余。

他写项羽,对这个失败的英雄,倾注了全部的爱恨,视他为帝王,列入本纪;他写李广,对李广的时乖命蹇壮志未酬赋予了深深的同情,让他独享一章;他寫淮阴侯,不厌其烦的叙写这位历史上的军事奇才,对韩信敌国破谋臣亡的不幸遭遇,寄以悲悯同情;他写汉高祖,让我们看到一个近乎泼皮无赖如何在厚黑的道路上,一步步夺取天下的过程;他写孝武帝刘彻,那个尊儒术、削藩侯、击匈奴、开丝路的有为之君的形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知求神祭祖、追求长生不灭的荒淫昏君,而这,正是晚年逐步退去明君光环之后的武帝真切的形象。

司马迁通过他的春秋笔法,对汉武帝完成了悲壮的复仇。一个被汉武帝的权利不幸阉割的文人,举起他的刀笔,就像一个被逼至绝境的困兽,用一种凶狠的目光,打量着这冷漠的未央宫,对未央宫的主人刘彻发出凶狠一击。

最终,那个最愚昧最聪明,最狭隘最包容,最冷酷最仁慈的武帝还是放过了司马迁。他深知,司马迁是唯一在精神上不肯臣服于自己的臣子。他大约知道,这种倔强的精神风骨,一旦缺席,更是这个时代的不幸。

《史记》也由此留下了有朝一日重见天日,广为流布的机会。

宣帝时期,在外孙杨恽的力荐下,《史记》终于得以传播开来,后世把它列为二十四史之首,司马迁也被后人尊为史圣。

一个匍匐于地隐忍前行的文人,通过他的如椽巨笔,终于一步步走上史学的顶峰,成为了史学天地里无可争议的王者。一颗在尘世千疮百孔的灵魂,终于获得了精神的永生!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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