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雯婷
日本天皇制最早溯源于日本神话传说,天皇制的演变可以分为三个历史时期:古代天皇制、近代天皇制和战后象征天皇制。在不同的时期下天皇制对于天皇权限、平民生活和国家建构具有截然不同的影响,同时也受到天皇个人特性较大的影响和作用。但总体而言,相比于天皇的政治物质权力,天皇制发挥的意识塑造作用,或者称“象征”作用,更加具有持久性和稳定影响。
日本天皇制起源于神话传说,在日本传说中,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两位创世神创造了八大岛,并生下了诸神,天照大神是最为重要的一位。天照大神命她的孙子琼琼杵降临人世统治列岛并带来粮食,琼琼杵降临人间一百多万年后,对自己的子孙说:“东有美地...余谓,彼地必当足以恢弘大业光宅天下,盖六合之中心乎...何不就而都之?”于是神武天皇答曰:“理实灼然,我亦恒以为念,宜早行之”,他率领部队开始东征,消灭了诸多地方势力后即位治理天下,号称始驭天下天皇。
至此,日本的肇国神话完成了从天神创世生出日本列岛,到田孙琼琼杵降临人世普度众生的全过程,神武天皇也完成了从天上神到“现人神”的转变而君临天下。天皇的称谓出现经历了一系列的演变过程,圣德太子遣使入隋时,首次出现了天皇的自我称谓。并且,利用传说故事日本官方也赋予了天皇制存续具有“君权神授”的理念合法性,事实上,直至今日,象征天皇制也与基于日本传说发展而成的神道教等宗教传说与礼仪不可分割,天皇通过对最高祭礼权的掌握来保证精神“象征”性,在日本国家意识形态与塑造大和民族认同方面发挥核心作用。
在古代,天皇制因为统治阶级内部纷争频发、受到武士阶层领导的幕府的严格限制而日趋衰微,一段时期内处于低谷期;虽然没有实际上的物质权力,但天皇制在日本人心中逐渐成为民族基调。因为天皇制与神国制关系紧密,在历史的进程中成为民族文化的核心要素,一旦废除很有可能导致社会动荡;相反,幕府将军、战国大名通过向王室捐赠钱财修缮王宫的方式来赢得民众的支持。由此可见,象征天皇制中的“象征”意涵在日本历史上也有迹可循,其历史久远并不亚于中华民族的“天下统一”的观念。另一方面,不同于中华帝制,天皇独揽大权在日本历史上也并非传统,天皇政治权力的增减都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在近代,武士政治面临内忧外患,客观上为天皇制度的再次复兴提供了历史机遇。商品经济的发展与下级武士的日益贫困化,逐渐动摇了德川幕府的统治基础,幕藩体制面临瓦解;与此同时,继“黑船靠岸”之后,西方列强迫切要求改变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把日本纳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
在國内层面,天皇权力实际上是在幕府和倒幕派的政治斗争中逐渐扩大的。1867年11月9日,将军德川庆喜为夺掉倒幕派的口实,提出“奉还大政”。倒幕派则发动“王政复古”政变,废除摄政、关白、将军,同时宣布废除幕府制,从此成立了以明治天皇为首的三职政府,恢复了古代天皇制“祭政一致”的政治传统。之后,倒幕派兴起了三次太政官制改革,三次改革从“王政复古”“戊辰战争”“奉还版籍”到“废藩置县”,日本倒幕派以武力作保证,运用巧妙的政治手腕,仅仅用了三年半的时间,建立了全新的国家政权,而这一切,都是在恢复天皇大权的名义下进行的。三次太政官制改革为后来立宪天皇制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在国际层面,日本政府逐步建立立宪天皇制,更多是出于和西方国家交往的考虑,受到普鲁士的政治体制的较大影响,因而天皇拥有较大政治实权。1885年12月,政府宣布废除太政官制,效仿西方资产阶级的内阁制建立内阁在建立立宪政体不可逆转的情势下,实行内阁制仅仅是向立宪政体过渡的措施之一,同时也是摆脱政府困境的权宜之计。相应的贵族制度、枢密院制度也被建立起来,但其地位都从属于天皇,是天皇的“顾问”。近代君主立宪天皇制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分别是:元老政治(1890~1900)、桂园政治(1900~1918)和政党政治(1918~1932)。直到大正天皇时期,由于天皇身体不佳的个人因素,日本政党政治才得以发展,由此近代天皇制下的社会自由受到很大程度上的压制,天皇的专制色彩凸显。
该时期用以支撑近代天皇制的理论体系或意识形态不容忽视。改革后需要赋予不同于先前的实际领导者以统治合法性来稳定国内秩序,因此一系列涉及众多领域的理论话语体系伴随体制变更适时推出是必要的。总体而言,近代天皇制的理论结构是由日本的传统儒学的“诚”“忠孝”为核心的思想,国学(或国家神道)的天皇神政、神统思想和西方(主要是普鲁士)的立宪主义,共同爱国思想组合成的。这种理论结构,使近代天皇制具有封建和所谓“民主”的双重性,这就规定了其对内政策的独裁性和对外政策的侵略性。由此可见,与当今象征天皇制产生方式相似的尝试,即把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价值理念相互“嫁接”的尝试,在日本历史上能够找到先例。如果把近代天皇制的理论体系比喻为一座殿堂的话,那么,这座殿堂是由四根支柱支撑的,这就是《明治宪法》《军人敕谕》《教育敕语》和《皇室典范》。这四根支柱的关键内容如下图所示:
图1 近代天皇制理论结构平面图来源:王金林:《日本天皇制及其精神结构》,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07页
古代天皇制主要是以东方的宗教思想(儒、佛、神道)为支柱的。明治维新初期,新政府也曾企图以神道的国教化实现单一的宗教思想来作为近代天皇制的支柱。然而,以单一的古代传统立国难以抗衡西学东渐,如果一意孤行,只能是加剧日本与西方矛盾,导致新的政权体制的危机。于是,新政府开始探索新的天皇制政权结构及其理论体系。在自由民权运动的推动下,加速了探索的进程。在构筑近代天皇制理论体系过程中,新政府的指导思想是要在保持本国的传统思想的前提下,吸收与日本国情相适应的西方文化和思想。四个文献便是基于这一背景产生,其中《军人敕谕》《皇室典范》完全是以传统思想为基调的《教育敕语》只是在具体的道德标准中引入了西方的“共同爱国”思想,而贯彻全文的仍然是传统的儒学和国学。《明治宪法》应该说是东西方思想的融合和结晶,但引入的西方思想则主要是普鲁士的君主立宪主义。普鲁士的君主集权思想和日本固有的皇权至上思想相结合,构成了《明治宪法》中所树立的天皇形象,亦即神政的家长式的、普鲁士立宪式的君主形象。
四大理论支柱为天皇制强调等级、忠诚、宗教礼仪等提供合法性,这四大理论成为日本人们当时广泛使用的社会教育读本。这样一种无条件奉献天皇国家的宣扬,混杂着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给国家分优劣等排高下,认为唯有“脱亚入欧”才能真正摆脱自己受到不公的待遇。这样的理论体系容易积聚民愤一致对外,容易遏制少数反对派声音的出现。这样的天皇政治体制给予天皇等日本高层人物能够把非理性的民族情绪更加容易地民族扩张。
日本法西斯政权的建立是在上述理论体系的基础上“上下联动”的结果,具体而言是:在明治宪法体制内,通过中下级军官、右翼法西斯分子自下而上的激进法西斯运动,加之统治集团自上而下的渐进的法西斯化“革新”运动而实现,是对业形成的宪政体制进行“改革”而不是“革命”确立的。日本的法西斯体制并没有改变明治宪法所确立下来的多元的、分散的政治结构。大政翼赞会不是政党也不是政府机关,而是一个统一国民的统制体。从近代日本天皇制到后期的日本法西斯天皇制的转变,是日本法西斯分子充分利用了明治宪法中的专制性内容,在国际法西斯逆流的促进下,在宪法内把政治主导权的转移,天皇制保证了天皇在该阶段拥有强大的政治决策权力,使得天皇制中对国民的精神控制能力得到增强。近代天皇制在极端理念的诱导下逐渐走向灾难,在“玉音放送”的屈辱与美国的强制监督下,日本象征天皇制确立并延续至今。
象征天皇制在当今日本是空气,平日不太觉察,但如果被剥夺一定会激起日本社会的强烈反应。这是一次采访中日本大学生的评价,他认为象征天皇制如同中国的长城,是一种国民精神的体现。成为民族象征的天皇虽然不再“祭政合一”,但体现神性的“大尝祭”延续至今,在《日本国宪法》中依然规定天皇众多形式上的政务权力,前任明仁天皇与首相安倍晋三的长期矛盾也为日本国民周知。虽然象征天皇制强调的是天皇的“象征”而非实质意义,明仁乃至现任德仁天皇都释放出强调天皇“象征”而不参政、和平外交、反对修宪与战争的信号,但象征天皇制受到个人选择的影响,有可能在未来失控的预期令人担忧。象征天皇制是否可能再度被好战势力利用,成为日本和平的绊脚石呢?
实际上,天皇制之所以存续下来,体现了美国利用天皇制顺利对日本实施统治和管理的战略意图,同时也倾向于将天皇打造为实现日本民主主义的引领者和典范。对于日本方面而言,“天皇制之所以得以保存下来,一方面是日本用‘接受永久放弃战争的和平主义(宪法第九条)换取‘象征天皇制的续存;另一方面,日本利用天皇拜见麦克阿瑟以争取其认同,并且发表《人间宣言》,积极‘巡幸各地改变形象,而透过美国抵挡国际上如苏联彻底废除天皇制的要求,这是日本成功达成‘护持国体目标的重要原因”。尽管天皇仅为象征性存在,但还是部分实现了“护持国体”的目标,毕竟天皇制得到了延续。天皇制以“象征性”的方式与日本民主主义制度“嫁接”在一起,实现了某种程度的融合,实际上是日美双方依循各自的国家利益和战略考量所达成的政治让步和妥协。
笔者认为,象征天皇制的内涵与理论的“象征”作用,是随着日本历史积淀与现实需要、时代观念转变而不断丰富其内涵的。从象征天皇制的建立来看,其目的在于维系国体、并且作出了接受永久放弃战争的承诺。明仁与先前的皇室不同,他积极践行民主主义理念,主动接近民众,走“大众化”和“平民化”的皇室路线,同时鼓励其儿也即现任天皇德仁频频进行亲善外交,极大地改善和增强了象征天皇在国民乃至世界各国元首心目中的地位和印象。正如日本学者所言:“天皇在宫中内部推行一系列改革,进而采取与国民接近的姿态,明显发轫于战后民主主义精神的熏染。天皇这一代人是在战后民主主义教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日本的政治体制也呈现出与美式民主政治的‘嫁接状态。基于这一精神和理念,加之与自身的神秘性融为一体,塑造了独具特色的天皇形象。”對此,美国学者肯尼思·鲁尔夫也对象征天皇制给予了高度评价:“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文化上来看,天皇制通过占领期宪法及50年的社会发展,已经紧密地植根于日本社会。赋予目前天皇制以特色的与其说是传统,莫如说更多地体现为‘战后性。表面上看来,天皇的世袭制明显违反战后日本的基本原则——民主主义的原理,日本一部分人也认为,皇室存在的本身即是这个国家‘非民主的证据。但是,对于大多数日本人而言,皇室恰恰是民主主义强有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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