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静
△早春老人(中)与作者兄长(右)、作者(左)合影
湖南隆回县北面的崇山峻岭多见挺拔的松树。陈早春先生的家乡金石桥镇洞下村,正在松树的怀抱之中。不用说,松的形象,松的风骨,自小影响着他,激励着他。先生直到晚年,还念念不忘故里漫山遍野的松树。人虽在四千余里外的北京,但心已归故土。他提笔写下《城中怀松》诗:“闹市街边行行柳,不如荒野漫坡松。铺天翠绿栖千鸟,盖地浓荫走百虫。常抱呼风唤雨志,时成攫雾拏云功。老树枝叶枯槁矣,犹是霜鳞雪爪龙。”我吟诵着,觉得陈早春先生就是他笔下所写的“松”。
但这棵“松”倒下了。陈早春先 生因 病 于2018 年7 月2 日8 时04 分在北京航天总医院逝世,享年83 岁。
7 月6 日上午10 点,八宝山兰花厅,陈早春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庄严举行。送别场面宏大隆重,温暖感人。中宣部等部门多位领导肃立在大厅悼念人群前面,悼念者的花圈整齐排列。多年未见的同事、好友从全国各地赶来,连平时不参加任何活动的人都一一现身。大家来,是为了再见早春先生最后一面,向他深深鞠躬,送他远行。大厅白菊纷飞,哀乐低鸣。陈早春先生遗体覆盖党旗,安详地躺在花丛中。现场一片呜咽。
这个从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农家子弟,1964 年从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他一辈子没挪过窝,从普通编辑干到编审,干到党组书记、社长、总编辑三职兼一身。他自己的理想是当编辑,出好书;做学问,出成果。他无心做官,但1986 年被民选为单位头头,三次向领导请辞,没有批准,只好一直干到2003 年退休,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任职时间最长的社长。可以想象,在一个人才如“过江之鲫”的出版社当社长,不受人称道是站不住脚的。
我主动负责拍照,留下了很多感人的镜头,并抓住告别仪式前等候的机会,请大家签名。《当代》杂志社社长、主编孔令燕老师见我的笔写不了了,说:“我这有笔。”她很快掏出笔送给我,还留下她的电话、邮箱,并与我合影。《新文学史料》主编郭娟老师,早年通过邮件打过交道。她在2016 年第4 期的杂志刊登我撰写的早春先生回忆好友陈涌的文章,标题是《“其实他一点也不‘左’”——陈早春深情忆陈涌》,文章首次谈了《古船》《白鹿原》出版及《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的情况。早春先生回忆了有关部门领导因《白鹿原》的出版而对他施加的压力等。不料,与郭老师第一次见面,竟成我们深情忆早春先生了。
在早春先生晚年,我与他聊天最多,聆听教诲最多。近些年每年暑假都去北京看望他老人家,请他在《白鹿原》《国画》等不少书上题写当时出版的情况,谈天时录下他口述的很多事情……他曾说一岁多的时候,从吊脚楼上摔下,脑门心破了,大家都认为他没命了,但他奇迹般活了下来,留下一个大疤,所以他的小名叫“早疤痢”。我特意摸了摸他稀疏白发下的脑门心,确实还有个大疤。
在逝世前一些日子,他说:“还好想和陈静聊天。”这是我参加他遗体告别仪式时,他夫人告诉的。本来我想与往年一样,在他生日时去北京。谁料,差那么二十多天,他走了。他原本吩咐我带本《陈早春的文学世界》给长沙吴昕孺先生,还郑重其事地说要签字盖章。这下,只能留下遗叹了。我早年告诉过早春先生,我的朋友吴昕孺写出了系列好作品,还带去一本昕孺的长诗《原野》转赠。早春先生当时接过书,兴致勃勃读了起来,我趁机用相机拍下这一幕。那次,在回赠昕孺的书上,他写下“祝早日成为大师”的勉励语。
兰花厅早春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人民文学出版社臧社长沉痛地致悼词,大厅一片肃静。
我望着花丛中大理石雕刻般的早春先生遗容,心中一阵难过,他回老家走在泥巴小路上的情景,他在芳古园家中客厅与我聊天的情景,他在书柜、纸箱中给我找书的情景,他过生日时吹蛋糕上的蜡烛的情景……一一浮在眼前。特别是我和大哥第一次去他家,他打电话详细告知路线与转车事项,并不顾虚弱的身体,走二三里路来蒲黄榆地铁B 出口接我们的情景,好像还是刚才的事,有说有笑的他现在却一动不动了……
据说,早春先生临终前,头脑一直很清醒。去探望他的人,家属喊不出名来的,他喊得出。他简直不相信要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他对儿子说:“过去的事,现在的事,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就要死了?”确实,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从他上小学读书起,父亲每天晚饭后要他背诵当天学过的课文,他都能对答如流。因家贫,他从小备尝生活艰辛,养成了吃苦耐劳、坚韧倔强的品格。他每每对我说起故里往事,都十分动情。而当我问及一些问题时,他都脱口而出,思路异常清晰。他告诉我他和李敖在台湾见面的情景,以及为李敖在大陆出版第一本书《独白下的传统》;告诉我他代表出版社去上海给巴金祝寿的事情;告诉我香港作家梁凤仪财经小说系列出版的过程;还告诉我编辑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的情况……
至于谈到家乡湖南,湘江、橘子洲头、岳麓山都是他神往的地方。过去,他没有负责过南方地区作品的编辑,那时是龙世辉先生负责。但只要湖南出现好作品,龙世辉先生就向他报喜,所以他对家乡的情况一清二楚。后来,他负责全社工作,担任《当代》主编,只要湖南有好作家、好作品出现,就十分高兴。他顶住压力,果断拍板《国画》长篇小说的出版。在2015 年10 月,我去北京时,他见我拿去的《长篇小说选刊》(2015 年1 期) 头篇选发了王跃文先生的《爱历元年》,还有他桌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5 年1 期上有阎真先生的《活着之上》,很高兴,拿起笔,写下了:“祝湖南出现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陈早春,2015.10.19 于北京”。还翻出1999 年第2 期发表有王跃文先生《国画》(续)的《当代》杂志,写上名字,加盖印章,送给我,说一人收一半。他收着发表《国画》(上)的那本《当代》。
早春先生的记忆力确实好。那年龚旭东先生在北京参加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工作,与他一个朋友一道来方庄芳古园家中小坐,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后来,龚先生在《湖南日报》2016 年9 月2 日《湘江周刊》头版刊登关于早春先生的文章,我去北京时代送了一份报纸。早春先生说:“家乡没忘记我这个老兵,很感谢。”早春先生便说了龚先生那年在家中小坐的事,要我代他致谢。他还说谭谈先生等编《名作家与青少年谈写作》时,载过他文章《我的文学缘》;还说彭诚女士主编《理论与创作》约稿的事。他对长沙的老朋友朱正先生很挂念,谈俩人的交往和友谊……
但现在,活生生的人成了过往。他躺在花丛中,嘴巴永远闭上了。告别大厅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早春先生生前生活、工作的资料图片。臧社长在沉痛地致悼词……
早春先生在与我的多次交谈中,从没提过自己的功劳,倒总是说打一辈子杂。他正直、自谦、执拗的个性,于言谈举止中一一表露出来。我和很多人的心情一样,催促他写写应该记下的东西。后来,他果然写了《人文社群星掠影》一组回忆文章,计有《编辑家牛汉琐记》《在人文社领导层中的李曙光》《编辑龙世辉》《折翅仍在飞翔的舒芜》 等十多篇作品在《当代》《新文学史料》等处发表。出版社一些高水平的编辑看了,夸他的文章精炼,有看头,比一般人写得形象,描述得像真人站在旁边。还有,他之前写的《家乡的小桥》等诸多散文,深受读者的喜爱。北京广播电台曾两次将其配乐广播,还被选入中国经典散文选本及湖北省的初中语文教材。但他还是没有写过关于自己的一篇文章,没有陈述过自己一件功劳。原本计划将近年新作汇成《人文社群星掠影》单独出版,后来,2017 年11 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主编郭娟编辑,将他的新作编入2005 年出版的散文集《蔓草缀珠》一书,做成三十多万字的增订版出版了。早春先生随即给我寄来一本厚厚的增订本,令我惊喜和感动。他在写作过程中吸烟过多,本不太好的肺出现问题,2015 年冬住入医院,直到来年春才出院。他来信告诉我“感觉到活着是受罪”。2017年底,他因感冒又进了医院,一直躺在病床上,瘦得只有七八十斤了。有关领导与出版社同事及亲戚朋友去看望,他头脑非常清醒,然而身体十分虚弱。大家期盼他又能康复,可这一次却没能从医院走出来。
不过,早春先生放下了包袱,老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事完成了。他不顾年迈,担任编委会主任,亲自撰写序言,并多方呼吁,12卷本《冯雪峰全集》终于在他又一次病倒之前出版了,还获得了第八届中国出版集团出版奖。
早春先生在担任出版社负责人之前,写了学术论文100 多万字,出版了《绠短集》《冯雪峰传》《鲁迅思想及其内在发展》等,解决了学术研究领域中的一些难题,被誉为“鲁迅研究专家”“冯雪峰研究的开拓者”,极受学界推崇。但被赶鸭子上架走到领导岗位后,他把心血倾注在管理工作上。他沿着前辈“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办社方针,确立了“发扬优势,开拓创新,优化主题,提高质量,加强管理,改善经营”的方向,着重于出版计划的科学性、图书的系列化和文库化,以及图书品种的优选化。在几十年的编辑生涯中,他主持编辑出版了数以亿字的中外古今名著。其中最值一叙的除他亲自参与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还有《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在他具体负责《鲁迅全集》第4 卷的编辑过程中,考证出攻击鲁迅的杜荃就是享誉国内外的大文豪郭沫若。他坚持对历史负责,在重重阻力下,上书党中央,坚持按客观事实进行注释。
为抓好当代长篇小说的出版,他从全社范围挑选精兵强将,组成一支能打硬仗的编辑队伍,编发了不少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被社会上誉为该奖项得主的专业户。臧社长在悼词中念道:“……在此期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白鹿原》《尘埃落定》等一大批长篇原创作品,多次获得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奖。同时,《巴金全集》《塞万提斯全集》《全元戏曲》等陆续出版;体现世界文学最高成就、汇集了《诗经》《荷马史诗》等200 种优秀作品的大型丛书‘世界文学名著文库’也隆重推出。这些成果,与陈早春同志的领导之功是分不开的。”
我一下想起在中国社科院法学专家刘仁文先生组织的一个聚会上,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后任香港三联书店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的李昕先生说:“一个编辑编出一本好书,特别是有争议性、探索性的书,背后要是没有一个有骨气的、强有力的领导,是不可能出来的。因为书的争议性和探索性存在风险。领导要有眼光,更要有担当。陈早春先生就是这样一位领导。那时候,《古船》《白鹿原》等一批书,就是他强有力地推出的……”
一切已成过去,一切将成历史。有人铭记,有人追忆,是逝者无上的荣光。
的确,陈早春先生这辈子在出版、鲁迅研究、冯雪峰研究、散文创作、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等方面都有自己独特的贡献,赢得了世人的崇敬。这些,也正是他在中国及中国文学世界里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被誉为最崇高的“文学殿堂”和“文学摇篮”,其中的的确确有他的一份贡献。
臧社长致完了悼词,在征得他同意后,我收藏了这份落款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在陈早春同志追悼会上的悼词”。仪式结束的告别场面,异常感人。不少同志与家属抱头痛哭,一个个白发老人,一双双流泪的眼睛,一颗颗赤诚的心……
我反复默诵着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编辑部敬献的挽联:“近随雪峰,同能牧鸭鄙事,冬去须传英雄神气;远慕鲁迅,敢问杜荃谜题,早春爱见蔓草缀珠。”
岁月悠悠,人生何求啊!哀乐还在低旋。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早春先生老家那随处可见的松树。他就是其中一棵,并且是一棵挺拔的巨松,永远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