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铺

2020-10-15 02:37张军
小品文选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城关豆腐干豆子

□ 张军

村里有两个豆腐铺,村东头一个,村西头一个。

小时候没去过太远的地方,只知道村里的人爱吃豆腐,男人爱吃豆腐,女人也爱吃豆腐,没牙的老婆、老汉更爱吃豆腐:也就是软软乎乎的豆腐能降动了。究竟是因为有了豆腐铺才有人端豆腐,还是因为有人端豆腐才有人开豆腐铺,咱翻不机明。

豆腐铺平时还卖得挺欢,去迟了就没有了,就只能买豆腐干坯子了。小时候,豆腐是端回来的,不像现在,卖豆腐的用薄薄的一个塑料袋,用手款款捻捻,用嘴轻轻一吹,再把豆腐放进去,外表看着干净,实际塑料袋卫生不卫生,谁也知不道,想起曝光的毒药品胶囊都是用旧塑料鞋底子做的,估计这种塑料袋也好不到哪里去。

平常孩子们上学,大人就抽空上街买菜,顺便把豆腐端回来。

一放假,家里的大人就把这个差使靠给孩子们了。孩子们就拿个碗或小铝盆,就去豆腐铺端豆腐,去的有点早了,开豆腐铺的二大爷才拿瓢从锅里往压豆腐的木框里盛煮好的豆腐浆,盛的差不多了,用笼浸布往回一裹,再用排子一盖,上边用石磨一压,浆水就“哗哗”地往下流,过一趟压瓷实了,把石磨搬走,撩开笼浸布,把豆腐翻在排子上,二大爷拿过木尺子量一下,用粉剑子(薄刀片)划一下,觉得分匀了,再用木尺子蔽一下,粉剑子“哧”的一划,竖几下,横几下,豆腐就打开了。孩子们还有几个等着的就把碗递过去,二大爷就用手捞一块豆腐放碗里,外边的显得大些,大伙都想要,二大爷就说“先给小孩子大的”,孩子们小心上就高兴。

那会的豆子成色好,做出的豆腐味真,孩子们走道上走走闻闻,想尝尝怕大人回去说,就用嘴吸点压出来的淡黄色的豆浆,稍带点寡寡的酸味也挺好喝。孩子们是孩子,端豆腐不讲究姿势,听说南山有个大队长人家端豆腐就是手心朝上端着碗,沿着村边子圪夹圪梁地转一圈,好像老虎巡山一样,看完自个领地才回家,后来才知道那叫“范”。

那时候农村生活是“种地基本靠牛、点灯基本靠油、防盗基本靠狗、下县基本靠走”。人们家里还没有电视,后夜黑了,冬天人们没处去,男人们就到豆腐铺“坐铺”。豆腐铺的炕烧得热乎乎的,男人们在炕上坐着的、在地下站着的,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日粗”——也就是“瞎撇”,外地人叫“侃大山”,抬杠抬得脸红脖子粗的也不恼,黑夜糊糊没喝饱,正好锅里还有煮着的豆腐干,从晾绳上揭张黄梁梁的豆腐皮子,裹上豆腐干,后来起个名叫“金裹银”,沾点豆腐干盐水,吃的人咽得“咕咕地”,把看的人也馋得肚里“咕咕地”。

那时候人们腰弥钱少,有豆子的打下豆子给送几斤豆子顶账,种玉米的等着粜了玉米才能有个现钱,吃完就跟开铺的说,“还记上吧”。开铺的没念过几天书,不过挺会记账,学校老师给寻几圪截粉笔,就在墙上抽空一画,写不出二狗子的“狗”,就先画两道代表“二”,再画个狗样,紧跟写3 代表吃了3 块豆腐干,后面写1 代表了一张皮子,大伙看了笑,二狗子也不恼。三胖、二黑、板女都有代表符号,我每次去端豆腐看豆腐铺的墙,简直就像上了一堂生动的民间美术课。

夏天人们肯做糟豆腐,就得和豆腐铺提前说,端一排子回去,打成小块,用酱芡在地上在用泥糊在上边发酵,发好后分别装在旧罐头瓶里,倒上在用花椒、大料、小茴香熬的晾凉的汤,再加点高度酒,拧紧盖密封好放到窗台上,慢慢晒,过一段时间能吃了,款款夹一块出来腻腻地,那味道好极了。

快过年了,豆腐铺也要歇几天工,就得提前和豆腐铺订兑白豆腐和炸豆腐,割几斤猪肉剁成沫和白豆腐拌点调料面用手抓成泥状,再团成丸子,放油锅一炸,过年瞧客人香地不行。

后来,参加工作,经常下乡,去的地方多了,有一次去村里走访贫困情况,碰见一个机明的大队干部说过:实际上贫困村、贫困户很好区别,一个村贫困不贫困,看看那个村养活养不活一个豆腐铺,一个家庭要是连端豆腐的钱都盘算,一块豆腐吃两天,日子过的肯定艰难;半块豆腐也买不起,这家光景肯定是贫困她娘给贫困开门——贫困到家了。

咱想想也是,你看看人家城关肯定是个好地方,电影院、体育场在城关不用说,究竟有多少个豆腐铺,咱知不道,就看卖豆腐干的,一香二香都不敢叫,起着就是五香六香七香八香,后来人们着急了一下抬到了十三香,后开的着不来啦就叫老香、真香,反正叫几香也都能卖。后来外地人吃着香了,特别是听酒场上的人说:“广灵豆腐干,谁吃谁当官”,广灵豆腐干名声越传越广,越好卖。穷地方就不行了,我曾去一个地方下乡,把所有的村子转遍才发觉,有一半村子真养不活一家豆腐铺,十来个村子养不活一家理发的,也真是可怜:一个也一丁点商业气息的影子也没有的地方咋不贫困呢?

这个地方的闺女寻了人家,女婿上门应该是贵客,广灵老话说过:外母娘见女婿,就像炸窝老草鸡,本应该对姑爷满接满待,可村里连个卖菜的也没有,连块豆腐也端不上,只好晌午饭是山药丝盐菜丝泡糕,早起饭是山药烩黄菜就小米粥,黑夜是粉砣就稀粥,要是女婿是城关的,几顿饭下来,小女婿连做梦都是赤日脚板跑着回城关了。

再后来,我经常回村看看当家人,每次走过那间豆腐铺,试着腰一下直了,腿脚也有劲了,感到腰眼都是硬的:村里能养活两三个豆腐铺,村里人能吃起豆腐,俺们村真是个好村。越思谋,心里头越自豪;越思谋,越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要不是四周有人,真想放开嗓子,来上两句“俺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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