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内容提要]音乐在其自身发展过程中与其他艺术形式不断融合。视听综合艺术,如戏剧、电影等融合多种艺术成分的艺术形式,随着其叙事手法、创作手法不断探索,对音乐创作的要求也不断提升。本文将从视听综合艺术中音乐音响的语言和结构谈起,结合近年来具有创新理念之作品与实例,探讨其叙事化逻辑构建及其艺术表达。
叙事,作为人类最常用的记录、表达、阐述之手段遍存于一切时间、一切地方、一切社会,任何材料都适宜于之,其承载物可以是任何口头或书面的语言,是固定或活动的画面,是手势,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混合[2]【法】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M],参见张寅德.叙述学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音乐,以其独特的艺术语言与其他艺术形式之叙事化手段相融合,最终共同完成视听综合艺术之表达。视听综合艺术中的音乐音响叙事特点体现为综合艺术之文本结构为音乐创作构思提供表达内容、表达意象的参考,音乐又依靠其创作技法与手段构建其完整结构,并以综合艺术为载体进行整体表达,最终形成一套由视听综合艺术文本之“他述”到音乐创作之“自述”,再到以视听综合艺术为表达载体之“共述”,最终体现作品之艺术价值。其中,音乐音响语言结构是这类综合性叙事中较为特殊的逻辑体现,视听综合艺术中音乐音响的叙事化逻辑,便是其结构之逻辑。
戏剧也好,电影也罢,音乐表达与其叙事化逻辑构建离不开视听综合艺术的整体叙事范畴。音乐音响叙事化逻辑生成自综合艺术结构叙事化因素,综合艺术之结构文本是其逻辑展开之原型,二者叙事化逻辑同源;综合艺术的内涵表达影响了音乐音响逻辑生成,在其叙事性逻辑生成后,又经自身语言发展构建,并以综合艺术为载体作艺术表达。
视听综合艺术语境下,音乐音响语言结构作为一个独立的封闭体系在其艺术表达载体内部构建叙事化规律,并与之共同表达,这意味着综合艺术中音乐音响创作逻辑来源于综合艺术之文本、语言、画面等叙事性因素,并受其直接影响。例如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版(Benedict Cumberbatch)舞台剧《哈姆雷特》[1]舞台剧版《哈姆雷特》是2015年由林赛·特纳(Lyndsey Turner)导演,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主演的莎士比亚经典作品,作品首演时间:2015年8月,地点:英国伦敦巴比肯中心(Barbican Centre)。中的音乐并不直接体现该剧时代背景下的19世纪音乐风格,而是运用大量简约主义及流行音乐这些产生于20世纪的风格元素进行创作,画面与音乐之间的“时代差异”反而达到了增强戏剧冲突,强调感官体验之目的。
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又体现出,视听综合艺术音乐音响的创作逻辑可以是任何音乐语言风格的集成,它只需向戏剧文本本身所强调的叙事性因素作交代并构建逻辑结构的特点。综合艺术形式之叙事性因素对音乐音响叙事化逻辑加以指导,又在音乐音响“自述”中完成其叙事功能强化,终使音乐与其他艺术形式产生语言或逻辑深层关联,构成综合艺术结构。
自音乐与其他艺术形式结合起,作曲家始终在探索新的音乐音响叙事逻辑与方式来“嵌入”综合艺术叙事逻辑从而巩固强化其叙事方式与效果,比如电影艺术音画关系、“三个层次”[2]电影中音乐音响叙事的“三个层次”是指其为电影的背景因素(第一层次),其为电影的叙事支线(第二层次),其为电影的叙事主线(第三层次),该理论由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张智华教授提出,参见张智华《新世纪中国电影音乐音响叙事探析》[J],齐鲁艺苑,2014(2).等原则,都是音乐叙事化逻辑方法之体现。此外,大量作曲家也在音乐语言、技法、结构与综合艺术的叙事关联上作出探索。
电影《小丑》[3]电影《小丑》是2019年【美】托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执导的一部电影,其电影音乐作曲为冰岛作曲家希尔杜·古纳多蒂尔(Hildur Guðnadóttir),该音乐曾获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在内的多项电影配乐奖项。讲述的是1980年代蝙蝠侠系列电影中反叛角色“小丑”从美国普通社会底层逐渐异化为边缘人物的故事,围绕其性格展开叙述,构建出主人公从矛盾到扭曲的心理变化过程,电影在主人公心理叙事上营造了两条线索,即以自我为中心的臆想世界以及被他人嘲讽的现实处境。音乐叙事逻辑紧抓这对关系,从音乐语言、风格编制及结构层面对其透彻表述,作曲家将作品编制及语言风格分成:以流行风格语言对应主人公透过面具表象产生的臆想,以简约风格弦乐语言对应面具后的现实心理;按音响叙事方式分为:借助场景道具发声以表达主人公之臆想,通过配乐直接表述来营造客观现实氛围。
表1.
除体现《小丑》音乐叙事化逻辑与电影在叙事结构细节的一致性外,其音乐整体叙事逻辑还体现了与电影文本叙事整体一致。影片结构四个重要叙事节点:开篇人物交代镜头,主人公在人行道上表演为店铺招揽生意;剧情反转点,儿童医院内舞蹈表演;内心异化人格确立,主人公在长梯上忘情舞蹈;最后一场戏,主人公被捕禁于警车,发现自己已成为马路游行者领袖。在这四个重要叙事点,作曲家在音乐叙事上作了精心设计:用来表达臆想世界的音乐风格以主观视角直接进入,从音乐的角度表现主人公在这四个叙事点上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构成了统一。《小丑》的音乐叙事化逻辑建立在影片主人公人物心理活动与性格异化的叙事线上,通过语言组织成为音乐叙事化段落,再随这一叙事线发展构建为音乐整体结构。
视听综合艺术之于音乐,是音乐语言的来源,前者为后者提供了艺术表达的场景、对象,甚至是音乐创作要素如音高、音色、时值、力度等具有指向性的素材,并且为其提供表达的载体。音乐在这些有效信息的指引下,通过创作者的组织,构成具有一定叙事化逻辑的完整表达。
叙事,不是通过叙事作品来总结外在于叙事作品的社会心理规律,而是从叙事作品内部去发掘关于叙事作品自身的规律[1]张寅德.略论叙事学的理论特征[J],外国文学评论,1988(3).,叙事内部每一种艺术成分始终保持着独立与共生。这一观点为视听综合艺术中的音乐创作与分析提供了有效参考,音乐是基于且限定在综合艺术结构内部完成的,其叙事对象与表达载体叙事性因素相一致。
视听综合艺术中的叙事性因素指的是:艺术组成内部在自身表达上,与其他成分共同构成整体结构的要素或手法,包括戏剧文本台词、舞台调度等;电影剪辑语言、手法等;音乐主题动机、织体形态等;舞蹈肢体语言等。在综合艺术中,各个艺术组成通过创作手法形成结构,并通过这些叙事性因素相互关联构成整体的统一。我们可以理解为,不同艺术形式各自是符合其艺术表达一般规律的独立结构,在这些结构之间,又存在某一种或者几种艺术要素将其纵向关联,使其整体艺术效果大于各自艺术的独特魅力,既有个性化的艺术表达,又形成更高层次的整体效果,完成视听综合艺术之表达。
视听综合艺术中的叙事关联,即视与听的关系,是可以通过独立艺术语言的某一要素进行语言对应匹配和转化融合的。综合艺术中的音乐,可以将任一元素与其他艺术语言进行关联,并构建其叙事逻辑,例如戏剧中的音乐,创作者可将音色、音高、时值、力度等要素与戏剧文本中的情节、人物性格、台词、舞台调度、灯光等艺术元素进行转化和匹配。乔纳森·蒙比(Jonathan Munby)导演的英国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版《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2]英国莎士比亚环球剧院(Shakespeare's Globe)版本的《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是2014年由乔纳森·蒙比(Jonathan Munby)导演的一部莎士比亚经典舞台剧。主演:伊芙·贝斯特(Eve Best)。中的经典段落“克里奥佩特拉之死”中,主角克里奥佩特拉为了国家和爱情选择自螫而亡,此时带有金属质地的民族弦乐器以小字组d-a五度音程弱奏,女中音缓缓吟唱出圣歌般的旋律。忧伤的弦乐长音织体不仅较好地配合了“死亡”这一情节主题,还表达出当时社会的落败感;轻柔舒缓的女中音音色则表现出克里奥佩特拉对自由爱情的憧憬与向往;莎士比亚对这段凄美爱情的肯定以及对社会现实的感叹,又转化为轻声缓慢吟唱的圣歌,为观众留出更开阔的艺术想象空间;此外,现场舞台调度也将人声与乐队置于观众面前,以音乐表演来完成戏剧尾声部分的视觉补充。
音乐之于综合艺术,是具有相互补偿意义的艺术表达。一方面,综合艺术给予观众对音乐的意象引导,另一方面,音乐又给观众开阔了更为艺术化的想象空间。补偿这一功能,是综合艺术中的音乐叙事化逻辑构建的有效结果。
音乐对视听综合艺术的功能性补偿,同样在《猴子》[1]电影《猴子》是由阿莱汉德罗·朗德思(Alejandro Landes)2019年执导的一部剧情片,音乐由乔治娜·梅西亚诺(Giorgina Mesiano)创作,该电影获第35届圣丹斯电影节评委团特别奖等奖项。这部影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影片讲述了八个哥伦比亚少年游击队在山区基地中看守一名美国俘虏的故事,少年们通过经历种种事件,产生了从归顺到反思再到反叛的心理变化过程。其中,音乐风格并未与电影场景如丛林、山丘等匹配,音乐语言也未同电影情节如战斗等关联,音乐的叙事化逻辑是以相对平行的方式来构建,将电影叙事过程中并未展现的主角内心活动作为其逻辑主线进行艺术化的表达。影片中大量运用的中近景镜头以及人物较少出现的夸张表情,都体现出导演对主角内心活动的克制表达,而这些逐渐递进的心理变化,都是影片中的音乐来完成。音乐大量运用了电子音色及简约风格来表达,一方面为影片增加了更为神秘的听感,另一方面又体现出层层递进的主角心理变化过程,以此来构建起完整且独立的,与电影中其他语言各自平行,但互为补充的叙事化逻辑。
下图展示的是《猴子》中音乐叙事化逻辑关系,将影片音乐叙事逻辑与影片中的段落一一对应。在影片故事人物背景交代和少年在雨林中像原始部落人群嬉戏场景,作曲家并未用大量体现异域风情的音乐风格,而仅用大量电子音色来构建这个异类世界。在开始反叛、打斗、误食致幻蘑菇等四个段落,作曲家均未创作以烘托场景气氛为目的的音乐,而是继续使用电子音色,来着重刻画人物内心活动。主角在直升机上,从原始群落社会回到现代文明社会等多个段落中,作曲家以极简的语言风格,一方面继续刻画主角内心活动的变化,另一方面也是拓展了观众的视听想象空间。
图1.电影《猴子》音乐叙事化逻辑关系
视听综合艺术中,音乐之于其他艺术语言与形式,是以要素为单位,以对应匹配及转化融合等方式来构成关联,最终构建出叙事化逻辑,这是综合艺术中音乐创作的一般性规律特征。
当然这不并代表所有综合艺术中的音乐创作皆遵循这一特征,一些实验艺术通常会要求音乐保持更具个性的叙事逻辑。电影《在远处-备忘录(Aus der Ferne -The Memo Book)》[1]电影《在远处-备忘录(Aus der Ferne -The Memo Book)》是1989年德国导演马赛厄斯·穆勒(Matthias Müller)拍摄的一部实验电影。中大量看似毫无关联的内容片段被导演无序组织在影片里,其音乐以现代音乐语言、电子音乐语言、人声配音和噪音为主,不但片段内部风格各异,相互间的没有风格及叙事特征的关联,电影画面内容与电影音乐在显性上的确体现出杂乱无序的感觉,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体现出拼贴化特征:始终摇晃的水晶吊灯、面无表情的男性人物、日常生活中的二人交谈,甚至是斑驳的光线,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影像被导演以蒙太奇手法运用到影片中。跟画面内容对应的音乐,也体现出表面错乱的顺序关系:迷幻风格的电子音乐、体现古典主义风格的钢琴曲,甚至是音效和噪音,也都以拼贴的方式组织运用。
仔细想这个例子,浮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既然电影的画面内容与音乐如此无序且无显性的逻辑,那究竟是什么要素指导了音乐的风格,音乐与画面内容又是何种关系呢?这样的视听结合,还能称之为“叙事”吗?
一些音乐学家曾提出“所谓‘反叙事’是指在音乐作品的时间进程中,听众心理上的叙事期待被持续打断”[2]王旭青.反叙事·无叙事·新叙事——当代西方音乐叙事研究中的热门术语[J],美育学刊,2014,4.该论文翻译了加州大学教授吉安·帕斯勒对反叙事一词的定义,并以一系列实例进行佐证。,而这部电影无论是影片情节还是音乐,的确符合这种“持续被打断的心理期待”,是具有“反叙事”倾向的。但在某种程度上,视听语言及结构仍能体现出一定的叙事性。
我们还是来谈谈《在远处-备忘录》的结构。首先,单看画面内容与音乐,皆具有一定的蒙太奇特征,这是整部影片的视听结构最重要的叙事性要素,视听二者分别通过蒙太奇手法及拼贴音乐创作手法,将若干个碎片化的段落重新组织。
其次,从镜头语言等画面内容细节结合音乐语言来比较观照,二者在某种程度上又能构成逻辑关联,例如影片中有段影像内容大致为一名男性面无表情的走在房间,后期通过慢放和延迟技术处理使人物造成模糊和虚影,并在这一连续内容间插入拨弄水晶吊灯等画面,这个段落中音乐音响内容为竖琴拨奏简约风格固定音型配以水晶吊灯音效循环重复,且二者都经电子手段处理产生朦胧质地,让观众感觉竖琴配合的水晶吊灯是一种隐约闪回的记忆,这里表达的虚幻感,与影片标题“在远处的备忘录”所表达出的记忆模糊意象正好一致。
然后从整体结构看,音乐又是在电影文本结构中,甚至某些局部运用了音画同步关系,多线性及多重非线性叙事并符合某种传统音乐结构原则,对影片画面产生情感上的烘托、推动、转折等作用,这又使音乐在结构内部具备某种叙事特质。
最后我们再把音乐独立出来反复聆听发现,这部影片的音乐是具有结构感的。影片的音乐风格虽然各异,但不同风格的音乐在整个过程中的表达,是有明显的情绪推动——高潮、紧张度聚集——释放的,是能在一定程度符合听众心理上的叙事期待的。正是由于这些特质,影片中的音乐创作构建起了完整的叙事化逻辑,音乐结构也相对独立。并且,这样的音乐结构还进一步影响了电影画面内容:在这部电影的音乐进入到高潮时,画面内容总会在某种程度与之相匹配,与听觉一道构成作品紧张度的推动。
综合艺术中音乐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共同反叙事特征及其细节叙事特征之对立统一,这或许是另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视听综合艺术中,音乐音响叙事化逻辑生成依赖于综合艺术之叙事性因素如文本、故事、色彩、行为语言、画面、段落结构等,通过音乐之创作手段方法发展为具有相对完整意义的,作用于综合艺术表达的独立结构体,理解了音乐的相对独立性、完整性及其与他种艺术形式之共生叙事关系,便很好解释舞台剧、音乐戏剧、电影、游戏,及跨界艺术中音乐与其所设定社会历史背景之间的风格矛盾,及脱离其他艺术语言后音乐仍具有一定独立性与完整性。例如人们或许记不起音乐剧《猫》的某个细节场景或情节,但当其单独聆听主题曲《回忆(Memory)》时,戏剧的场景感及某些已经淡忘的细节会随之浮现;又如一些经典电影音乐主题的流传程度甚至高于影片本身并至今流传,这些都在一定程度地体现出综合艺术中音乐的相对独立、完整性及其与综合艺术的共生叙事特征。
尽管脱离载体,音乐亦能通过其自身叙事化逻辑唤起聆听者的场景记忆,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音乐都具备完全取代性,能脱离其综合艺术载体独立表达,即音乐并不能完全替代二者共同表达之效果。
我们可以从正反两面来举出一些例子。例如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四首海的间奏曲》如今已成为众多乐团演奏的经典曲目,这部作品最早出自布里顿的歌剧《彼得·格莱姆斯》中的幕间音乐。之所以这部作品能够独立演奏,不仅是由于它自身幕间音乐的形式,便于其独立演奏,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的叙事结构已然是完整独立交响乐作品结构。同理,还有电影《哈利波特》系列主题音乐。又如电影《地心引力》中主角坠入宇宙深处的段落音乐,因其音乐始终以同一音型重复,以简约风格进行演绎,并不能完整地体现其叙事结构,我们若单独聆听这一段音乐,必然达不到视听结合的方式所带来的感官体验和场景记忆。
《八月的周日》[1]电影《八月的周日》是2019年周洪波执导的一部实验短片,笔者担任其音乐创作及声音设计。是一部实验短片,影片中大量场景取自上海愚园路[2]上海愚园路,今上海静安、长宁区内,东起常德路,西至长宁路,旧时为上海法租界。电影取景此地,亦是在建筑文化风格上与其他叙事性因素构成关联。历史建筑,并将老上海百乐门舞厅旧闻与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多部小说中经典文字作为素材,以非线性叙事表达一个穿越时空的魂魄回到现代上海溯源追忆的故事。影片的画面内容自始至终以空镜头作为魂魄第一视角展现,将莫迪亚诺多部小说中以“游荡,回忆,感慨,孤独”等作关键词的文字段落以第一人称配音,碎片化布局在影片中。时而是现实中的上海,时而是幻境里的巴黎;时而是过去的旧租界里的魂,时而是现在的小说中的“我”,基于此画面与配音共同叙事得到的表达效果,电影音乐音响生成了叙事化逻辑,并构建了既符合影片内容形式,又顺应其叙事方式的结构。
图2.电影《八月的周日》声音素材分类图
作品音乐音响设计以影片画面内容和配音文本中出现的所有场景及声音关键词作为素材依据,通过电子手段进行处理,保持影片“亦真亦幻”的时空模糊感。影片以非线性叙事原则展开,碎片化的配音文本按照气息紧张度组合,音乐音响同样遵循这一原则,并结合配音文本叙事结构进行“复调化”组织,音乐音响设计遵循音画对位原则,在画面内容结构、配音叙事结构之外构成第三条叙事线索,构建其独立完整的声音叙事结构,并在影片重要结构部位设计了三个音乐同步的结构点:花瓶掉落场景、青蛙玩具场景、黑夜中胡同长镜头,作曲家在这些结构部位以声音紧张度为组织原则,声音素材以叠入方式造成混沌听感,进而抛接到与画面内容相一致的音响完成音画同步以构建三个音响高潮,构成音响与画面的共同叙述。
作为视听综合艺术的重要组成,音乐音响叙事化逻辑来源于综合艺术形式之叙事性因素,其叙事结构也根据综合艺术之叙事方式展开,并以综合艺术为叙事载体与之共同完成对叙事文本、形象、事件之表达。在叙事学家米可·巴尔看来,“叙事是关于叙述、叙事文本、形象、事象、事件以及‘讲述故事’的文化产品的一整套理论”[1]【荷】米可·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在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的观点里,它是“用语言,尤其是书面语言表现一件或一系列真实或虚构的事件”[2]张寅德.叙述学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279.。综合艺术形式中,音乐依据其叙事性因素展开符合音乐语言及音乐结构一定原则的逻辑化叙述,构建成一个独立的封闭体系。
作为主要依赖单一感官感受的艺术,音乐与生俱有和其他艺术形式融合的特质,作曲家依据叙事因素塑造音乐主题、动机,通过音乐自身逻辑化叙事方式构建起完整结构,这个过程或可体现出音乐结构形式上的叙事化特征,又可能体现出音乐内容上的叙事性特点。此外,音乐叙事元素又与其他艺术叙事语言保持某一逻辑层面的一致,与之共同完成艺术化叙事。
美国作曲家约翰·科瑞里亚诺(John Corigliano)于1972年创作的人声朗诵与交响乐队作品《创世纪(Creations:Two Scenes from Genesis)》是一部结合朗诵表演与音乐的综合艺术作品。作曲家以《圣经》旧约第一卷文本为素材,通过对人声诵读进行结构内组织,管弦乐队在人声朗诵的同时用音乐音响塑造场景与情节构成二者共同叙事。例如作品开篇人声朗诵文本“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1]引自《圣经》旧约,其原文为: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And the earth was without form,and void;and darkness was upon the face of the deep.And the Spirit of God moved upon the face of the waters.And God said,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 light.,作曲家用长笛和铜管乐器对笛孔和号嘴吹气,弦乐器以手掌拍击指版同时进行揉弦处理,小军鼓以鼓刷演奏,所有声部作即兴力度变化,以此塑造出“混沌、黑暗”的场景;随后人声朗诵“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的同时,长笛、铜管、弦乐与小军鼓演奏骤停,钢琴以中高音区长琶音对应这一色彩变化,音乐接到乐队轻柔演奏的长音,音乐音响进入下一场景。整部作品都是以此方式进行整体表达,音乐音响对文本中关键情绪、情节、场景进行音响塑造,表现出与文本相一致的音响场景感,同时又以朗诵文本为依据设计其主题及一系列先导动机,结合朗诵文本与音乐音响共同构建整体结构;不同艺术形式在作品结构中有机融合浑然一体,人声诵读构建情节内容,音乐音响塑造场景空间,共同叙事完成艺术表达。
作品中,音乐通过语言组织手法构成具有不同色彩感、场景感的音响形态,以配合朗诵表演之文本意象,音乐为视听综合艺术的意象或场景起到了描绘的作用。
类似这样的描绘远不止这一部作品,例如电影《地心引力》[2]《地心引力》是2013年由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执导的一部电影,作曲:史蒂芬·普莱斯(Steven Price),该片曾获第86届奥斯卡最佳音响、最佳原创配乐等奖项。主角被在检修设备时被陨石击中,在太空中漂浮的段落,音乐以大量电子音色及弦乐在几个核心音高上的震音构成,铜管对低音进行强调,同时所有音色的力度始终作强弱逐渐交替,最终来描绘一个神秘、悬疑的太空漂浮场景。舞剧《声希》[3]《声希(Folding)》是由美籍华人艺术家沈伟创作的一部现代舞剧,作品创作于2000年,曾获得澳大利亚荷普曼奖。开场段落以庄重、杂乱、持续的人声吟诵构成饱满巨大的音响层,配合这一音响,舞台灯光调成了白光全亮,配合舞台白色地面与黑色幕墙,构成了以冷色调为主、让人感到肃然的舞台效果,同时演员配合持续的人声吟诵,在舞台各个方向以直线为主的快速走动,音乐、灯光、舞美和舞台调度共同构成了整部作品开场这个紧张度极高的高潮段。此外,音乐在这一段落中,以密集、大声吟诵的人声,直接描绘出寺庙中诵经场景,并于作品标题想表达“大音希声”这个概念构成鲜明对比。
音乐对综合艺术的意象及场景描绘,是对综合艺术表达意象的聚焦,音乐更为生动地描绘出综合艺术中无法依靠行为动作等视觉因素传达的信息。描绘这一功能又是音乐在综合艺术中叙事化逻辑构建的直接结果与作用,是使得综合艺术更具艺术个性和感染力的原因。
不难发现,当代视听综合艺术已延伸到了不同艺术门类、不同媒体与媒介、多样化的学科语言,甚至还有渗透至日常生活的趋势,其发展空间也越来越大。科技的进一步加持,使得综合艺术有了更为强劲的发展动力,创作方式越来越多元化,表现形式也越来越多样化。当下富有前沿性的研究发展,例如人工智能技术与音乐艺术的结合等,都体现出综合艺术前沿性。这些具有前瞻性的技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都有可能转化为音乐语言,在综合艺术中与音乐构成关联,构建起音乐的叙事化逻辑。视听综合艺术已然不再是单纯的某一种艺术形式的创作,但它的最终成果仍然是以创作者的审美与主观意识结构作品中各个艺术形式来获得,并仍以艺术作品的形式来体现,创作者的“人性”仍是艺术作品中的灵魂所在。无论是戏剧、舞剧、电影这些较为传统的综合艺术创作,还是与其他新兴艺术形式及当代科技进一步融合的具有当代艺术特征的创作,甚至是我们无法预见未来将要出现的新艺术形式,综合艺术多元化发展的格局已经更明确,综合艺术对其他艺术门类的拓展,对科学技术发展的激励、对日常生活的渗透,甚至是将来对未知领域的探索,这些已经不仅体现出综合艺术中所有艺术形式的相互影响、相互补偿的密切关系,还足以说明了综合艺术自身发挥出的积极影响里,已经超越了其自我价值。
音乐,并列于其他艺术,在视听综合艺术中对其听觉感官效果予以艺术加持;叙事,对客观存在的再描述、再表达,对材料和语言的艺术化组织提供内在与形式上的理论指导;叙事之于音乐音响,是对其逻辑构建的聚合,是对创作思路的拓展;音乐音响之于叙事,是对创作意象塑造的推动,是对叙事对象内容的听觉强调,是对艺术价值与美学高度的提升;从叙述到艺术,是为艺术创作之最终诉求,“耳目一新”或许是对视听综合艺术表达之最恰当形容。综合艺术中的音乐叙事化逻辑构建,不仅能给综合艺术带来视觉与听觉的多重体验,其组织结构形成的视听补偿、意象及场景描绘功能更是能为综合艺术的表达及观众的视听想象力得到巨大的延伸与扩展,使综合艺术更具感染力。此外,叙事化逻辑指导音乐音响创作,不仅使当代音乐创作更富个性化、多样化,也使其更具理论研究价值,使现有分析研究方法得到拓展,研究成果更为丰富。
作为音乐创作者,我们掌握音乐创作技术的同时,更需要去了解其他艺术形式及艺术语言。艺术语言在一定程度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当我们以音乐语言视角来观察其他艺术语言,或许同样可以得到新的见解甚至是新的灵感。作为综合艺术的创作者和研究者,我们需要以全局的视角认识综合艺术,以开放的眼光看待其发展,保持对“新”的敏锐度和对“美”的审美高度。
笔者始终相信,艺术的表层是其呈现的艺术特征,其底层是艺术语言与技术,而最底层就是艺术中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