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孙海
早春,西岭群山间的冰雪尚未化开,低山溪谷已是满目苍翠。一处滴水石壁前,几丛卵叶报春开得极为娇艳,这时,从头顶处突然袭来了一阵极为浓烈的香气,抬头一看,一树毛瑞香正从崖壁处探下头来。一树香花开得正是时候,乳白色的花冠顶端已呈四瓣裂开,浓郁的香气引得一只食蚜蝇在花丛间急不可耐地乱飞乱窜。
毛瑞香是一种于中国南方山地中低海拔林下溪谷间生活的野生瑞香花,它们通常绽放于隆冬至早春,此时,还远远未到山花烂漫的季节,于是香气袭人的毛瑞香就显得极为惊艳了。
相比起山野中花冠通体乳白的毛瑞香,人们更熟悉一些的,却是在正月春节前后开放的紫色的瑞香花。这是一种今天在花市和我们身边时常能见到的花卉,古人还把这种花称为“紫风流”或“风流树”,一度地位超然。
瑞香花的小花花冠外面总会呈现出淡紫红色,而内面肉红色,十余朵小花会组成一个顶生的紫色花球。在瑞香花中,还有一种叶缘似镶有金边的栽培变种金边瑞香花极受欢迎,它们同样都有着极为强烈的香气。
在二十四番花信风里,每个节气分为三候,瑞香为大寒第一候的花。瑞香花也总是于春节前后开放。明人程羽文《花月令》,正月的开篇便是:“兰蕙芬。瑞香烈。樱桃始葩。”提到了正月开放的几种花卉,兰蕙的芬芳自不待言,樱桃花亦是常见,百花萌动中,唯有瑞香用了一个“烈”字来形容其浓烈花香,而且竟然如此妥帖恰当。
对瑞香的香烈感触极深的当属苏东坡。元祐六年的早春三月(1091 年),苏轼正在杭州知州任上,恰逢好友福州路转运判官曹子方回京路过杭州,于是苏轼陪他畅游西湖后,又至龙山真觉院。到了夜晚,留宿于寺中的东坡忽然闻到了一股花的芳香气息,让他再难入睡。轻风吹过,花香越发浓烈,竟然把正酣然入梦的曹子芳也从梦中惊醒。后来,苏轼将这一段经历写于《西江月·真觉赏瑞香》中。
公子眼花乱发,老夫鼻观先通。领巾飘下瑞香风。惊起谪仙春梦。
后土祠中玉蕊,蓬莱殿后鞓红。此花清绝更纤秾。把酒何人心动。
金边瑞香
瑞香也称“睡香”,这是说连在睡梦中都能闻到它的香味,可见其花香之浓烈。据北宋初年陶穀所编的《清异录》载:“庐山瑞香花,始缘一比丘昼寝磐石上,梦中闻花香酷烈。及觉,求得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谓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
能为比丘僧者,大多修行已久,有了坚定向佛之心,然而却在梦中为花香所乱。从此,瑞香因比丘一梦而得此花名,北宋末年,“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曾据此传说曾写过一首七言绝句:
曾向庐山睡里闻,香风占断世间春。
窃花莫扑枝头蝶,惊觉南窗半梦人。
从瑞香花起源传说里,表达出了两层意思,一是瑞香花的奇香,二是自宋代起,瑞香花便被人视为花中祥瑞。宋初时,有个叫张翊的人曾戏作《花经》并名噪一时,他借魏晋之时品评士族门阀的九品中正制,以“九品九命”来品评群芳,被评为“一品九命”顶格的不过区区5 种花,而紫风流瑞香位列其中,与兰花、牡丹、蜡梅、酴醾齐名。
在整个宋代,在文人心中,以香气著称的花卉总是有着极高的地位,似乎越香便越能代表文人的风骨。瑞香花的花期从冬季一直能延续到春天,此时兰枯梅落,唯有瑞香独占芬芳,所以杨万里会说:“买断春光与晓晴,幽香逸艳独婷婷。”而南宋状元王十朋在他流传后世的一首瑞香花诗中,对瑞香简直是歌功颂德到了极致:
真是花中瑞,本朝名始闻。
江南一梦后,天下仰清芬。
瑞香属里有多种植物都被园艺栽培和观赏,其中运用最多最广的还是瑞香花。这种原产于中国的瑞香属常绿性灌木很早就被中国古人栽培驯化,并在中国发展成为了一种冬春季节最为常见的观赏花卉品种。
后来,瑞香花也在日韩等东亚国家得到了广泛的引种栽培。根据记载,大约在15 世纪,在幕府室町时代,瑞香花传入日本,因为它的花香如沉香(亦称沈香) 一样让人沉醉,而花形又如丁香花一样娇柔,所以日本人就把这种花称作“沈丁花”。日本人尤爱在庭院中栽植瑞香。并将春天的沈丁花、夏天的栀子花和秋天的丹桂称为三大香木。
金边瑞香
瑞香花所在瑞香属约有近百种植物,均分布于欧洲和亚洲。瑞香属的学名Daphne 是由植物分类学的创始人林奈于1753 年在《植物种志》中建立,属名中文的常译为“达芙尼”,最早源自于罗马诗人奥维德所创作的神话长诗《变形记》。达芙妮是河神的女儿,她体型修长,气质高雅,眼睛明亮,纯净得如同河水一样,温柔而又美丽。中了丘比特一箭的太阳神阿波罗疯狂地爱上了她,然而达芙妮却不为所动,在被阿波罗追逐时,她化为了月桂树,后来成为了月桂女神。
不过,林奈在《植物种志》中,并没有用达芙尼来命名樟科植物地中海月桂,却将这个名字献给了产自于欧洲的一种瑞香属植物金丝瑞香(Daphne mezereum)。也许,在林奈的心中,这类香气袭人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灌木更符合达芙尼的形象吧。
18 世纪末,林奈的学生,瑞典植物学家、内科医生卡尔·彼得·滕贝格(Carl Peter Thunberg) 随荷兰商船来到了日本,在当时,他是唯一一个访问德川幕府的欧洲植物学家。1784 年,根据从日本采集的瑞香花标本,滕贝格出版了《日本植物志》,并正式发表了瑞香花(Daphne odora),学名中的种加词odora 意思是有香气的,并错误地把日本记载为瑞香花的原产地。
群芳之中,瑞香花并不算特别美丽,它的花、叶、根、果实和树液中还含有黄酮类的有毒物质,如果不小心接触汁液的话,皮肤可能会过敏甚至起水疱。另外,如果不小心误服汁叶,还有可能会引起腹泻、呕吐等中毒症状。
和宋人将瑞香捧上高位不同,很多人其实并不太喜欢瑞香。瑞香花的香气过于酷烈,闻久了总是让人晕头胀脑的,特别是对一些花香过敏的人极不友好。就像南宋时曾做过成都知府的范成大,就曾经对着瑞香花偷偷念了一句:浓薰百和韵,香极却成愁。
只是范成大的这种怨念在当时却动摇不了瑞香的地位,在整个宋代,瑞香都被视为一种顶级花卉。不过,越到后来,瑞香花就越来越不太受待见了。就连比丘昼寝磐石上而得瑞香的神奇传说,后世也不乏有识之士对此嗤之以鼻。
明代的陈诗教,就在自己编撰的花卉农学著作《灌园史》中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瑞香名始于庐山比丘,则似前此未之有矣。”陈诗教这意思是说,世间到底先有和尚还是先有瑞香花啊?庐山还没和尚的时候,难道瑞香花就不存在了吗?
从现代被子植物的系统发育和演化来讲,瑞香花的起源显然要比和尚以至于整个现代人类的文明起源都要更为古老的多。还好,世间如陈诗教般不解风情的技术流较真直男并不太多,其实大多数人也并未将这个瑞香花来历太当真。
相比起陈诗教对瑞香花的起源的质疑,自诩为香花国中的保护神,自封香国平章的李渔对着香烈袭人的瑞香直接开启了谩骂模式:花中小人!花贼!我怎么能不秉公主持正义?
李渔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瑞香太香此花“能损花”。李渔愤愤地说,你既然也是花中一员,就应当讲朋友的义气啊,但是你不仅不帮助其它的花,不能相资相益,而反祟之,非小人而何?然后李渔又庆幸道:还好瑞香花开放的时间在冬春之交,如果改在春夏之交,那么花王的位置都要被这花贼篡夺了。
把苏东坡喜爱的瑞香花骂成这样,李渔也真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人。不过,跌落神坛的瑞香花从此倒是越发平凡起来,再也没有了在宋代时那种大红大紫睨视众花的超然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