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应坤
其实,这栋楼只有窗户,没有窗户纸,窗户框子被隔音玻璃牢牢把持着,风都进不来。
这是一家肿瘤医院,前前后后有6幢楼房,无论你的眼睛是从上向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身体都会产生本能的虚空感,心跳不由得加快,觉得人跟这些建筑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第2栋27楼21病房躺着我的爷爷,老人家90岁了,患了肝癌,晚期;挨着我爷爷床位的是一位81岁的老太太,也是肝癌,初期,为她忙前忙后的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她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所以,一开始的几天,我俩是完全的陌生人。这我能理解,疫情期间,成天被网络消息弄得晕头转向的,大家心情都不好,包括我。
这女孩成天捧着临床医学方面的书,看得很投入,有时候别人的来电她都会错过。也难怪,她的手机设置了振动,且放在老太太的床上。说到这,读者应该明白,她的手机纯属摆设,不像我,一天24小时,至少有12小时眼睛盯着手机,微信、QQ、陌陌轮番来,实在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就看《今日头条》,看《武林风》和《格斗世界》,反正不能让眼睛闲着。
我跟她说话,是在爷爷住院后的第4天,爷爷不知什么原因,拉肚子了,大便弄了一裤子,当然也殃及到床上和地面。在扶爷爷上卫生间的路上,我喊了一声:能不能请你搭把手,我把地面处理一下?我的声音很大,她一下子就听到了,丢下书本,跑过来。
卫生间被我和爷爷弄得狼藉不堪,短裤,长裤,鞋,无一幸免的沾上了大便,空气中弥漫着臭烘烘的气息。我突然嗓子眼一硬,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喉咙、鼻孔喷出来。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傻傻的站在那儿,居然忘记了漱口和清洗面部。
也许是我闹得动静太大,她突然从外边冲进来。一眼看见了狼狈的我,和赤身裸体的爷爷。她脸色微微红了一下,说,抓紧给老爷子洗澡,换上衣服。他的衣服呢?我给你送进来。
我说,在木柜21号。
她的思路无疑是清晰可行的:先给爷爷洗澡,换衣服,带上纸尿裤,扶上病床,再洗衣服,清洗卫生间。在她的指挥下,我终于让病房、卫生间和爷爷恢复如初。
我对她充满了感激。当时我真想说,请你吃一次烧烤吧,不,五次都行!但终究没说出口,因为,她又开始进入读书状态了。望着她,我的脸开始发烫,我那毕业论文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前两次东拼西凑弄成的论文,指导老师没费劲就检索出来了,这次再不通过,恐怕就要出洋相了!
她读书的姿势很优雅,像我看过的一幅油画:旧中国时期的女学生,坐在凳子上,手捧书本,身体微微后仰,波澜不惊的神情。我从心里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情愫。有几次,我傻傻地看着她,居然被她发现,我慌忙别过脸去。
晚饭后,是我和她最清闲的时刻。于是,我鼓足勇气邀请她出去散步,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老太太身边,轻声细语地:奶,我想出去透透气,行吗?老太太笑了笑,说,这还要问吗?去吧!
我俩顺着医院的停车场转了好几圈,谁也不开口。我急了,就自我介绍,戴军,大四学生,父母离异,跟爷爷一起生活。你呢?
她吞吞吐吐了好一回,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没啥好介绍的,我,初中毕业,跟奶奶一起生活......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看临床医学的书吗?我问。
我想通过自学考试拿到本科,把学到的知识用到亲人和熟人身上,不再像......她突然中断了叙述,两眼亮晶晶的。
那一晚上,我的钢丝床响了一夜。快天亮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她的奶奶,我和我的爷爷,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我忍不住给她发了一个信息:我梦见你了.....
她毫无反应。我觉得很没面子。那一天我没有跟他说话,晚上睡觉时,我把床搬得远远的。就在我生闷气的时候,22时35分,我的手机“噹”的响了一下:今天风向不对呀?
我回复:有人让我伤心了。
我的钢丝床也伤心了,没有伴,嘻嘻。
我一跃而起,三下两下就把钢丝床推到她面前,床的空隙,两块蚊香交头接耳。
空旷的走廊上只放了三张床,不远处那个络腮胡子的鼾声,怂恿了我的胆量,那一夜,两只年轻的手终于搭在一起。
我多么希望,我和她能够一直待在这所医院。然而,一张出院单粉碎了我俩的白日梦。
她离开医院后,我每天都在打电话,發信息,但没有任何反应,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条信息跑来:乙肝是我们家族病,爷爷、爸爸、妈妈、哥哥都先后病故,谢谢你如此看重我,我是“大三阳”,忘记我吧.....
爱,能忘记吗?
星期五的晚餐
6年前,我的三个孩子都在市区以外的乡镇人民政府上班,平时不回家,只有星期五下午才能回来,休息一天到两天,因而,星期五是我家最热闹的时候。
大多数的时候,一家人都会在餐桌上相聚。偶尔,他们遇到应酬,缺席一个、两个的,也正常。
不正常的只有一次。
那个星期五的下午,一位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来了,我就在小区附近的酒楼接待了他,同时打算让妻子、孩子们也参加,谁知,天擦黑时,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分别拨打了他们的手机,儿子说,他也来了一位同学,正往他订的酒店赶。我说:“并在一起吧,反正你们总共也就3个人。”儿子说:“好像不合适,爸,你们吃你们的。”说完,他就挂机了。
女儿的手机接通后,听筒里传出她急促的声音,说:“爸,我单位有一位同事在市党校培训呢,我答应招待她的,我正往她住的地方赶呢。”我说:“你们就两个人,干脆跟我这一桌并在一起吧,热闹一些。”女儿沉吟了一会,带着协商的口气说:“爸,我看还是各招待各的好,大家不熟悉,在一起都不自在.......”我只得软软地说了句:“好吧。”
一家人分坐在4个地方吃晚饭,是我没有想到的!以致于我打电话给妻子时,情绪上还是疙疙瘩瘩的,回复不到原位。妻子听说孩子们不在场,她顺水推舟说:“血压上来了,头晕,只想在家里吃一口稀粥,代我向你的老同学多敬一杯哦.....”
孩子们大了,我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的心中曾涌起过一丝悲怆。我在想:假如我是一名官员,而不是一名律师;假如我是马云一样的大富翁,而不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假如我是一名随遇而安的长者,而不是一名对孩子不断加压的“传道士”.....孩子们会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待我?这些毫无厘头的假设,现在看来荒唐而可笑。这是老人与孩子之间的代沟,与金钱、地位的关系能有多大呢?
此后,我开始放低自己的身姿,不在意,不计较,不生气,坐等岁月之刀对我开镰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