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大作之小巧

2020-10-12 02:43陈礼林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0年9期
关键词:琵琶行琵琶白居易

陈礼林

细说高适《燕歌行》,字斟句酌品唐诗。文本解读是语文教学的核心要素之一,通过文本解读,探寻大作之小巧,可以让学生更真切、更深入地走进绚丽多姿的文学世界,是学习语文的硬核力量。

一、细说前文

1.题目。《燕歌行》本属乐府旧题,以三国时曹丕所作的两首为最早,均写女子怀念远行的丈夫。燕是北方边地,征戍不绝,所以《燕歌行》多半写情人离别。后世以盛唐高适所写的《燕歌行》最为著名。蒙曼老师盛赞此诗为“边塞诗的标杆”,原因是这首诗“思深”,体现了高适对《燕歌行》体裁审美惯性的突破,使其由绮丽柔媚的闺怨诗摇身一变为壮阔沉雄的边塞诗,且表达了诗人对国家安危的高度关心和敏锐洞察。

2.作者。高适是唐代文人中“学而优则仕”的成功典范,但属于大器晚成一类。最后虽然得以封侯,但因为“负气敢言”而仕途多舛。高适写作此诗时40岁左右,还未飞黄腾达。直到755年(高适55岁)安史之乱爆发,高适因为向唐肃宗献平叛之策而被重用,率军平永王李璘之乱,且秉公将好友李白送进大牢。高适陪李白在山东游历过,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东鲁诸公”当中应该有杜甫和高适。高适毁掉了和李白的通信,但对杜甫异常关心,据说草堂就是他帮杜甫修建的。由此可见,高适是一个能文能武、敢爱敢恨的人。

3.背景。高适此诗原序说“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张守珪)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一般认为此诗是针对张公的,笔者以为未必。其实张公乃唐一代名将,只是晚节不保。而且此诗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轻敌、不恤士卒,这都与张公无关,而张公长期戍边,戎马倥偬,足智多谋,威震一方,战功赫赫。晚节不保的污点主要在什么地方呢?开元二十六年(738年)部将赵堪、白真陁罗等人假借张守珪之名,令平卢军使乌知义率领骑兵于湟水之北截击反叛的奚人,结果唐军先胜后败。张守珪隐瞒败绩而谎报大捷,事实泄漏后玄宗派遣内常侍牛仙童前往幽州查考实情。张守珪用重金厚礼赂贿牛仙童,牛仙童于是也表示张守珪确是大捷,又逼迫白真陁罗自杀。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牛仙童因为受赃一事被人告发,张守珪以旧功减罪,被贬为括州刺史。如果还要说张守珪有什么对不住中国历史的地方,就是他提拔、重用安禄山为裨将,并收为义子,且将安禄山的发小史思明收归帐下,无意中为日后的安史之乱埋下了祸根。高适此诗究竟针对谁呢?且看下文。

二、细说正文

此诗根据韵脚转换和主题情节,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我们先来看第一部分: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第一部分主要讲壮怀出征。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以汉比唐,既是文化习惯,也是春秋笔法,开篇点明事件、地点,且有意推出时代大背景,把闺情绮怨放大为家国情怀。“破残贼”,既显出国家荣誉感、军人使命感、主权正义感,也略带一点对敌人的藐视感。“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男儿本色在盛唐时代主要体现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尚武任侠,驰骋疆场,立功报国,“汉将”与“男儿”同声相应,外加天子格外的助力,就将战前的昂扬情绪充分激发出来了。

如果仅仅写到这一点,高适的开篇表现亦是平常,仔细揣摩“横行”用典的弦外之间,就可见出高适确实“思深”,汉将、男儿“横行”尚可,天子应该清醒一些才对,但没有人来提醒他们,只有诗人一双冷眼站在场外默默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开篇连用两个声急韵促的入声韵,是否表示所有人都血脉贲张、未及细想呢?高适看似没有针对谁,但很明显地针对了挑战我东北边关(燕地)的敌人,针对了辞家破残贼的汉将,针对了本自重横行的男儿,也针对了超乎寻常赐予汉将与男儿好颜色的天子!

上四句讲授命出征,下四句讲出征过程。“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前两句听觉、视觉相错,后两句横向、纵向相杂,前后快慢相对应。四句四个地点转换,采用赋法,既点出了军威之盛,也宣誓了“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主权,渲染了战前的紧张气氛。一个“下”字呼应了“在东北”,“出”关了为何称“下”呢,这里有尊京城为贵的文化传统。“飞”字点出了战况紧急,“照”字则表示战争有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流血冲突已然不可避免。此四句选取的意象皆是军中之物,使读者一下子嗅到了战争的血腥味。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第二部分讲苦战被围。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前面的写作视角都是写我军,此处转换视角写敌军。我军长途奔袭,对战场地势地形不太熟悉,但敌军面对这样的地形,却能纵横驰骋,如疾风暴雨一般冲杀过来。敌军如洪水猛兽,我军如何?“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我军将士本以为这是一群“残贼”,是残兵败将,还是残忍凶残的虎豹豺狼?只可惜到这时才猛然醒悟,一半人是到死才知道,还有一半人知道了也白搭,因为将军们还没醒悟呢!将军是大意轻敌呢,还是不恤士卒呢,虽不得而知,但这可是打仗呀,你面对的不是残兵败将,而是虎豹豺狼。高调的出征,到一战损半;战士血战疆场,将军享乐军帐,多么鲜明悲愤的对比啊。萧条苍茫的山川,满目凄凉的边关,埋葬了多少热血男儿的青春和梦想啊,又无声地控诉着多少将军的恃宠貪功、不劳而获、无德无才啊。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适此时完全沉浸其中,心情自然无比伤痛。茫茫大漠浩瀚无边,瑟瑟寒风呼啸耳边,深秋丛生的百草之上躺着无数为国捐躯的战士,鲜血把枯萎的野草都染红了。落日的余辉洒在孤寂的边城之上,残酷的鏖战剩下了极少的士兵在城头巡逻,伴着晚风晚霞目光凝视远方……这个场面与前面的出征场面遥相呼应、对比鲜明,给读者强烈的震撼。“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将士们此时心中想的是什么呢?愧对天子的赏识信任,遗憾自己的轻敌冒进,敬畏和感叹战友的血染沙场,纠结与渴望未来的战争形势。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第三部分讲战征思念。

这首诗从这里开始,像《燕歌行》了,我认为这是高适的创新,写思妇的哀怨,但其背景、地点与一般的《燕歌行》不同,它有一个更大的现实背景和精神背景,可称之为“大背景叙事法”或“大背景思维法”,因为有了这个大背景,此时思妇的哀怨就显得更深沉有力了。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远、久”呼应前面“在东北、下榆关”,也点明此战惨烈、拉锯甚至牺牲无回。“应啼”说明是征夫所想象的情景。“玉箸”本为佛家用语,此处比喻兼借代,指思妇。这两句皆是写因征战而思念、辛苦,是较为一般的叙事。稍加品味,“铁衣”本应美称“金甲”,但直称显得现实感强,给人一种凄冷之感;“玉箸”是美称,明显的一种怜香惜玉之情。“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两句就进一层,写思念之深与辛苦之极了。细想来,前两句和后两句,虽可对应为一男一妇对应而写,亦可理解为互文,“辛勤久,别离后;欲断肠,空回首”,“城南、蓟北”两个遥远的地点呼应了“远”,一个“空”字让人绝望、让人揪心!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此四句笔者认为是一个整体,可以理解成是思妇的想象,也可以理解成征夫的战场影像,呼应上文的“久、空”。有人将前两句继续理解为一男一女,略显琐碎,且较为牵强,亦与后文联系不紧。笔者赞成此四句全為思妇想象,呼应《燕歌行》曲调本意,但更有家国情怀,这样一来,就拉高了征夫的战斗悲壮感、激昂感,也加深了思妇情感的渺茫感、苍凉感。后四句还与前文“山川萧条极边土”遥相呼应,苍凉悲壮的画面上一无所有,战士们白天血战不息,晚上长夜无眠,足见战争的残酷与艰苦。前两句写视觉,后两句写听觉;前面侧重空间的渺茫感、虚无感,后面侧重时间的漫长感、煎熬感。一个“绝”字,写出此时此地已成“绝望”之地,亦呼应前文的“空”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第四部分写拼死突围。

面临如此绝境,只有拼死一搏,血战到底,冲出重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血肉横飞,杀声震天,将士们此时此刻只是为了一个军人的气节与尊严而战,哪里是为了建立功勋啊?回到《燕歌行》的母题,还为了什么呢?为了家里的思妇而战,为了像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保家卫国而血染沙场!然而这些战士死得何其惨烈,又何其可怜,何其悲苦啊。“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为何要“忆李将军”呢?一是以李将军为楷模,为军人的气节而死;二是与带军打仗的将军形成对比,李将军有勇有谋,且体恤士卒,令士兵死得其所;三是因为李将军身上承载着太多的不公,寄寓了诗人对现实的一个委婉间接的批评;四是最后一点,间接表达了自己想成为李将军的志向,越是“沙场征战苦”,越需要李将军那样的人。

三、细说主题

本诗中有两个“犹”字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隐含了两个最重要的对比。对于这两组对比,它们的价值并不仅仅是揭示将军的骄纵与无能。

据《新唐书·高适传》记载:“禄山乱,召翰讨贼,即拜适左拾遗,转监察御史,佐翰守潼关。翰败,帝问群臣策安出,适请竭禁藏募死士抗贼,未为晚,不省。……俄迁侍御史,擢谏议大夫,负气敢言,权近侧目。帝以诸王分镇,适盛言不可,俄而永王叛。肃宗雅闻之,召与计事,因判言王且败,不足忧。帝奇之,除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由此可见,高适是一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燕歌行》这首诗的主题,亦即这首诗的战略价值在哪儿呢?笔者认为还在于天子对“汉将”的选拔与任用上,以及“汉将”对战争的全面部署与精准把控上。——这是诗人“犹忆李将军”的重要原因,也是希望自己成为李将军的内心呐喊和远大志向。

回到前文的问题,高适此诗究竟针对谁呢?笔者认为他针对的并不是张守珪,他针对的其实是他自己。

《离骚》是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树立了我国文学史上第一座浪漫主义的高峰。可是《离骚》佶屈聱牙、波诡云谲、艰涩难懂,学生几乎读不通读不懂,再加之背诵默写的恐惧,大多对《离骚》不感兴趣,视为畏途。但这样的千古佳作如果囫囵吞枣,甚至弃之不顾,实在是暴殄天物,很是可惜。我们只有潜沉下去,认真领悟《离骚》的情感张力,以及它独特的表现形式,才能真正走进《离骚》,感受屈原那颗伟大心灵的跳动,领受《离骚》永恒的艺术魅力,获得满心的感动。

一、美在深情

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现实社会和内心世界都是激烈冲突,抗争与绝望,挣扎与坚守,从而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于是发愤抒情,一往情深。

孤独的抗争——虽千万人吾往矣。

屈原为了楚国的富强,为了实现“美政”的理想,勇往直前,结果却是众叛亲离,面对种种打击与压迫,初心不改,与整个世俗为敌,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与异端,固然勇气可嘉,却也孤独无依,只能发出旷野的呼唤。

上有君主的中道改路,逐渐疏远他,再无君臣遇合的可能。自己一心为国,奔走呼号,不避艰险,“恐皇舆之败绩”,可换来的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后悔遁而有他”,不仅不理解自己一片忠心,反而听信谗言恼怒责怪,抛弃自己。自己也只能“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忠心为主,一心为国,结果却遭到唾弃和放逐,怎不哀伤与怨愤。司马迁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列传》)

朝廷中多的是党人追曲,颠倒黑白,造谣中伤。党人苟安享乐,而且容易变质易节,这些人贪求富贵,嫉贤妒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具有极大的破坏力和杀伤力。“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造谣诽谤,乱扣屎盆子就是他们惯用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对于这样一群只为一己私利的小人,屈原只能是深深愤恨而徒唤奈何。

更可悲的是整个时俗的败坏,投机取巧、无视法度、随波逐流。“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可是自己决不能同流合污、与世沉浮,只能格格不入,只能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落入孤独的陷阱,作着困兽之斗。“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真的是困顿失意,山穷水尽。

信念的坚守——道不同不相为谋。

能够孤军奋战的人必定具有强大的心理能量。屈原不屈抗争的能量就是源自他对信念的坚守,与先贤往圣同在,从而至大至刚,气贯长虹。

首先是屈原的精神信仰。周人敬德保民,认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尚书·蔡仲之命》)。屈原继承了周代敬天重德思想,形成了自己的精神信仰。“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纵观古今,这是不易的法则,所以人怎么可以为非作歹,善恶不分。正道直行就是屈原的信念与原则。

其次,先贤的榜样力量。历朝历代,圣王不绝,他们敬天保民,遵循正道,光明正大。“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不仅如此,举贤授能,君臣遇合,也是代有其人,他们崛起于野,重用于朝。“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正因为有这样的榜样,平添了屈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勇气。“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遵循正道,法夫先賢,没有畏惧,只有不能实现理想的遗憾。“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再次,美好品德的自信。“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天赋给我很多良好素质,我又不断地加强自己的修养。“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我爱好美德爱好修饰习以为常,并且约束自己,毫不松懈。在污浊与黑暗中,自己就是那一束光,“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自己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何惧淋漓的鲜血,哪怕惨淡的人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自古正邪不两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黑暗没过胸膛,也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畏惧与退缩,这就是信仰的力量。“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内心的挣扎——进与退,去与留。

或许自己真的太难了,为了实现美政,为了楚国的民富国强,为了联齐抗秦的计划,自己忠君爱国,呼号奔走,鞠躬尽瘁,可是换来的却是小人的毁谤与攻击,国君的疏远与放逐,众人的不解与嘲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那么不如主动退隐吧,做好自己就足够了。放下吧,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但怎么能够说放下就放下呢?富民强国,实现美政,这毕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理想。尽管朝廷越来越黑暗,希望越来越渺茫,但自己心有不甘,还是决定作一番最后的努力。“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人驰骋想象,周游太空,上求天帝,下索佚女,却不断遭遇阻挠,乖戾难成,希望一个个归于破灭。上天入地,如此进取努力,寻求再次献身祖国事业的机会,探索实现理想的途径,然而这一切仍归于失败,心事全虚化。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大概只能徒唤奈何!诗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越来越狭小,可谓智力孤危,身陷绝境。要想精神突围,摆脱绝境,大概只能去国远游,另择明主。这或许也是今生今世唯一的出路,还有一线希望。“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明枪暗箭,世事无常,留下来只能陪楚国殉葬,走出去或许可以实现理想。想天下之大,岂会没有自己容身之地?于是诗人假设请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以求获得启示。灵氛告诉他说:“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赶快走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巫咸劝告说:“勉陞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努力寻找吧,总有君臣遇合的机会。在这里,已经势同水火,方枘圆凿,不可能共襄大业,那么就主动选择离开。“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诗人升腾远游,周流上下,道阻且长,眼看接近最终目的地,胜利在望了,他却在光明的太空中看见了自己的故乡,“忽临睨夫旧乡”,于是再也不忍往前走了,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毕竟是父母之邦,自己热爱的祖国,毕生心血抛洒的地方,所谓“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哀郢》)。尽管楚国抛弃了自己,自己却不能忘情于楚国;尽管楚王可以不仁,自己作为臣子却不可以不忠。算了吧,只能一死来剖白自己的赤胆忠心。

生死的抉择——宁溘死以流亡兮。

屈原所经历的不是一般的困难,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压迫,是悲剧中的悲剧。这个世界已经是非不分,善恶颠倒,浑浊不堪,“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可以说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卜居》)。这个世界是劣币驱逐良币,流行的是逆淘汰法则,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可怜的零余者。“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涉江》)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独者,大概像鲁迅笔下的魏连殳一样,“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鲁迅《孤独者》)

面对这样一个倒错的荒谬的世界,屈原的确哀伤之至,更是悲愤和怨怼不止。就像王夫之说的:“惟极于死以为态,故可任性孤行。”(《楚辞通释》)这里不再是儒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是金刚怒目,怨刺不止。上自昏愦的楚王,中有投机取巧、嫉贤妒能的党人,下到工巧的时俗,屈原没有不批判没有不怨恨的,可以说是火力全开,不留余地。屈原是永不休止地战斗,执着地探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让一切的丑恶都无处遁形。这是一种深情的美学,这是力量的美学,更是生命的美学。它让一切的是非、善恶、美丑都放到生命的天平上去称一称、量一量,都放到死亡的熔炉里烧一烧、炼一炼,看出谁是神,谁是人,谁是魑魅魍魉。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诗人决定以死来抗议和诅咒这个荒谬的世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夫》),世界和存在是如此之荒诞、丑陋、无道理、没心肝,那么我又值得活吗?自己可以屈心抑志,选择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吗?不能,绝对不能!宁可玉碎,不求瓦全。为了坚持理想,听从内心,遵循法度,哪怕死上一万次,自己也不会改变。“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主意早已打定,我将追随彭咸,投水而死,“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就像英雄丹柯一样抉出心来,燃烧自己照亮这个黑暗的世界,也让一切的伪善丑恶在死亡面前现出它们的原形,从而与天地比寿,日月同光。诚如李泽厚所说:“以这个我的存在即将消失的‘无,便可以抗衡、可以询问、可以诅咒那一切存在的‘有。”[1]

二、自铸伟辞

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说:“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正是诗人的浩然之气、充沛的情感让诗歌冲决一切表现形式,从而凭心而言,从容辞令,天马行空,浮想联翩,终于自成一格,自铸伟辞,惊采绝艳,独步古今。

凭心而言——屈子之文生于情。

屈原的内心有着太多的矛盾与挣扎,有着太多的哀怨与愤激,完全任由情感喷薄而出。这里没有冷静的思考,缜密的架构,只是袒露内心,口不择言,一任情感的倾泻。清人王邦采说:“忽起忽落,忽断忽续,屈子之文生于情也。”(《离骚汇订》)鲁迅先生也指出,屈原《离骚》是“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汉文学史纲要》)。这使得《离骚》看上去是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絮絮叨叨,呜咽吞吐,回旋往复,不能为一般的章法结构所规范。诗有别趣,《离骚》以情胜而非以理胜,只是抒发一种内心纠结郁积的情感,宣泄一种愤懑不平的情绪,所以我们不能完全按照常规去条分缕析其逻辑思路和结构层次。正因如此,《离骚》的层次划分历来不一,据姜亮夫研究有九十多种。

反复致意,聚焦咏叹。刘熙载说《离骚》:“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艺概·赋概》)内心愁肠百结,那种撕心裂肺之痛苦与抑郁必须反复歌咏,否则,此恨难消此情难解。林庚先生说:“这种感情不是一句话所能说尽的,于是反复地说,来回地说,说来说去,也许还是一个意思,可是必须如此说感情上才得到解放。”[2]在诗中,诗人反复诉说着对祖国的热爱与不舍,对信仰的坚持与操守的自信,对小人的斥责与抨击。如对自身品德操守的修养与自信,“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直到最后决定出走,还说:“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自己的品德始终如一,可贵美好,可惜的是自己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清人吴世尚说:“《离骚》反复二千余言,原不过止自明其本心所在耳。原之心乎楚,存殁以之。所谓天不变此心不变也,天变此心亦不变也。”(《楚辞疏》)

还有就是多种情感杂糅纠结,让它言语无端,笑啼无端。怨愤、绝望与自信、执着交织在一起,倍增哀乐,铮铮有声。如,“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诗人哀叹君王的荒唐糊涂,不明自己的赤胆忠心,自然联想到小人的蒙蔽主上,造谣中伤,混淆视听。再想到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时俗就是如此投机取巧、蝇营狗苟、目无法度,为了个人私欲什么都做得出来。于是,不禁感伤自己处境困厄,困顿失意。但情感很快反弹出来,詩人表白心志,就是突然死掉也决不苟且沉浮。

对话辩白——内心冲突的外化。

诗歌后半部分写到女媭劝告和向重华陈词,可以说开启了后代赋体的主客对话形式,表现诗人内心的挣扎,思想的冲突,实为心底的两个自我两种声音。女媭劝告,代表世俗的看法、大众的选择,要求自己不能特立独行,而要与世浮沉。可是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大声疾呼,自己做的没错,遵从先王之道到如今,于是向重华陈词,历数前人反面的教训和先贤正面的榜样,让自己意志弥坚,高声宣布:“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人间自有正道,历史自有公论,自己怎么可以随俗沉浮,只是可惜自己生不逢辰,只落得泣涕沾襟。越是艰险越向前,随后三度求女,代表对理想的执着追求,进取不止。

解决了进退的问题,还有去留的疑惑。究竟是远走他乡,另择明主,还是暂留楚国,等待时机,这也是萦绕诗人心头已久的一大困惑。于是假设了灵氛占卜和巫咸降神,进行询问前途出路,实则反映诗人思想的矛盾,内心的辩白。灵氛认为楚国这地方打内瓤就坏了,无可救药,“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这里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下之大,自有适合的地方。战国时代,楚才晋用成为风习,行人奔走,人才横行,去国远游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选择。诗人在心里也是盘算过的,有过这样的意向念头。巫咸降神,列举古代君臣遇合的事例,要求诗人及早努力追求。游国恩、章培恒等名家编著的文学史都认为巫咸是劝他留下等待君臣遇合的机会。从内心斗争的情感逻辑来说,大概也是说得通的。一问灵氛,再问巫咸,正是诗人心灵矛盾的体现,内心的两个自我进行激烈的辩白斗争。只是最后诗人自忖时不我待,留在黑暗的楚国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只会让自己更加痛心,于是决心出走。

幻化变形——乌有之词以寄兴。

情感浓烈,过于激动,写作的意象和境界往往容易变形,加之,楚地种种神话想象和巫风习俗还相当流行,诗文中多有幻化的意象和境界。可以说《离骚》的推进线索是情感,展开形式是幻境。幻境由情感生化,又随情感变化而变幻。诚如潘啸龙先生所说:“借助于充满象征意味的虚幻之境,来展开现实情感的抒发,可以说是《离骚》抒情方式上的最重要特征。”[3]

首先是寓情草木。诗人常常用芳香的草木装饰自己,如,秋兰、薜荔、木兰、芙蓉、蕙、茝等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用这些芳香美好的花草作为冠佩,实际上是象征人的品德,表现自己美好的精神世界,暗喻自身品行的芳洁。与香草意象相对树立的是一些恶草,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党人群小以恶草、毒草为美,披满全身,堆满居室。而且原先的芳草香花也会变异变质,变得贱俗可鄙,暗喻人的易志变节。诗人对这种恶俗与变质进行无情的嘲弄与抨击。

其次是身份变异。“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这里诗人变异为一位等待男子迎娶的女子形象。“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里又变异成为遭人嫉妒和造谣中伤而被疏远失宠的美人。这种男女性别的变异构成幻化的意象,用来象征现实中诗人、党人与楚王的君臣关系。“由此虚实结合,性别变换,既导致香草与美人的紧密关联,又构成从美人到弃妇的合理过渡,从弃妇到逐臣的逻辑转换,而在艺术表现上,则形成物象世界与观念世界的深层对接,以及外在弃妇与内在逐臣间的象喻主轴。”[4]诗歌的后半篇中,诗人向重华陈词,神游太空,上下求女,以及巫咸降神,去国远游,显然又变异成了神性人物,而非一般的凡胎肉体。实际不过“变形计”,内心世界的一种幻化。

再次是神游登仙。在陈词之后,诗人决心进取,再次冲击理想,开始神游太空。历昆仑,渡白水,登阆风,游春宫,朝发苍梧,夕至县圃,以望舒、飞廉、鸾皇、凤鸟、飘风、云霓为侍从仪仗,上扣天阍,下求佚女,场面之宏大、景象之奇幻让人目醉神迷,为之倾倒。最后诗人决心出走,去国远游,诗人驾飞龙,乘瑶车,扬云霓,鸣玉鸾,自由翱游于一片广阔而明丽的太空。联翩幻境,天地奇观,诗人神游登仙何尝不是诗人伟岸的形象、远大的理想、艰险的道路的一种写照与投影。决心进取,则上天入地,显示其英勇无畏与坚强不屈的意志。决心远逝,也是惊天动地,非同凡响,让人见识屈原是何等人物!

屈原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怨愤、绝望、自信、执着交织在一起,内心冲突,冰炭并置,情感激荡。而《离骚》作为抒情长篇,多是直抒胸臆,很有可能落入叫嚣一派,诗歌变成大喊大叫,作品显得粗鲁而空洞。可是《离骚》完全没有这样的毛病,反而成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鲁迅语),具有永恒的魅力。《离骚》之所以没有落入诗歌的陷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人的浩然之气、伟大人格、炽烈情感,完全是用血泪写成,用生命熔铸,从而气象浑成,惊采绝艳,意到笔随,自铸伟辞,皆成华章。韩愈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诚哉斯言。

注释:

[1]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336.

[2]林庚.中国文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63.

[3]潘啸龙.楚汉文学综论[M].合肥:黄山书社,1993:80.

[4]尚永亮.《离骚》的象喻范式与文化内蕴[J].文学评论,2014(2):167.

唐宣宗《吊白居易》诗,其中有云“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以《琵琶行》与《长恨歌》对举,足见其在白居易作品中的重要性。而《琵琶行》一直以来是高中语文的必背课文,其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作为此诗的主旨句,更是传诵不衰。而关于白居易与琵琶女的沦落遭际,共鸣之感,则有许多待发之覆。笔者拟由《琵琶行》文本出发,结合当时逐臣借伎女为主题而创作的文本,探寻白居易与琵琶女间的共鸣之处。

一、《琵琶行》的創作背景与当时逐臣伎女创作模式的流行

白居易在《琵琶行》序中言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由此可见,《琵琶行》创作的最直接原因是白居易与琵琶女产生共鸣。而让白居易感觉有“迁谪”之意,是因为琵琶女的自述身世。而为何诗人被贬二年,今夕始觉有迁谪之意?这其中又与琵琶女的自述身世有何关系?首先,我们必须要弄清楚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背景。据《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

(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追诏授江州司马。[1]

白居易不在其位而行谏官之职,而当时牛李党争,白居易身属牛党,党派间的政治倾轧也是白居易遭忌恨而被贬江州司马的原因所在[2]。但白居易被贬江州后,“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3],丝毫没有为此次贬官而苦恼。至元和十一年送客湓浦口,得遇琵琶女而作《琵琶行》,抒发沦落天涯的忧愁苦闷。而在此之前,与其同时代的诗人中,却早已出现借伎女抒发个人(逐臣)情感的诗歌,并有成为叙事抒情模式的倾向。与白居易同时的诗人刘禹锡,在被贬朗州司马任上,曾创作《泰娘歌》,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二》盼泰秋娘三女云:

刘梦得《泰娘歌》云:“泰娘本韦尚书家主讴者,尚书为吴郡,得之,诲以琵琶,使之歌且舞,携归京师。尚书薨,出居民间,为蕲州刺史张愻所得。愻谪居武陵而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刘公为歌其事,云:“繁华一旦有消歇,题剑无光履声绝。蕲州刺史张公子,白马新到铜驼里。自言买笑掷黄金,月堕云中从此始。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弦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4]

刘禹锡于元和九年被召回京城长安,故知《泰娘歌》作于元和九年之前。观上述所引,《泰娘歌》已透出知音难觅之意。而泰娘与刘禹锡共同之处,则同为沦落荒远之地的伎女逐臣,同时亦身怀才技而无人赏识,此内容主旨已早于《琵琶行》。与《琵琶行》不同之处则在于其“不似琵琶行揽入己身也”[5]。

而除此之外,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亦先于白居易而有《琵琶歌》,此诗作于元和五年,[6]亦较《琵琶行》为早。而此诗之遣词造语,亦有不少为白居易《琵琶行》所蹈袭。如“曲名无限知者鲜,霓裳羽衣偏宛转。凉州大遍最豪嘈,六幺散序多笼捻。我闻此曲深赏奇,赏著奇处惊管儿。管儿为我双泪垂,自弹此曲长自悲。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7]等,同时诗中“我为含凄叹奇绝,许作长歌始终说。……如今左降在闲处,始为管儿歌此歌”,亦与《琵琶行》中白居易与琵琶女的处境相类似。我们有理由相信,白居易《琵琶行》的创作,应有参考了元稹《琵琶歌》的可能。

而逐臣与伎女结合的创作模式,并不止于此。与白居易同时代的李绅亦有《悲善才》一诗。此诗作于大和二年春至大和四年二月[8],李绅时任滁州刺史。则此诗远晚于白居易《琵琶行》。而诗中有“此时奉诏侍金銮,别殿承恩许召弹。三月曲江春草绿,九霄天乐下云端。……日曛尘暗车马散,为惜新声有馀叹。明年冠剑闭桥山,万里孤臣投海畔。……南谯寂寞三春晚,有客弹弦独凄怨。静听深奏楚月光,忆昔初闻曲江宴。心悲不觉泪阑干,更为调弦反覆弹。……自怜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惆怅追怀万事空,雍门琴感徒为尔”等语,皆与白居易《琵琶行》中逐臣与伎女的叙事抒情模式相类。而白居易提倡新乐府运动,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李绅此诗创作,明显有受到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响,因此白居易才有诗云“苦教短李伏歌行”。综上所述,从刘禹锡到元稹至白居易而至李绅,可见逐臣与伎女相结合的创作模式,并非白居易的原创,而此模式在中唐时渐有蔚然成风的迹象。

二、《琵琶行》中的反战意识与白居易谪居江州的真实心态

由前文所论可知,在逐臣与伎女创作模式的影响下,白居易融己身经历与琵琶女经历于一体,抒发沦落天涯的共鸣之感。而琵琶女与白居易身世有何相合之处,则有不少可发之覆。《琵琶行》中琵琶女自述身世,师生在分析琵琶女嫁作商人妇的原因时,常把重心放在琵琶女年长色衰的描写上。诚然,《琵琶行》中用了许多笔墨描写琵琶女年轻时的生活,故师生常把重点放在“暮去朝来颜色故”以及“老大嫁作商人妇”上,以为这是造成琵琶女悲剧的主要原因。因此便容易忽略《琵琶行》中所渲染的反战意识。其实,“弟走从军阿姨死”才是导致琵琶女人生由盛转衰的关键之处。琵琶女技艺高超,“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此处的秋娘,唐时确有此人,陈寅恪先生考证此为长安负盛名之倡女也[9]。而琵琶女既然色艺双绝,最终竟至“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地步,若仅因年老色衰,乃至于斯,实在不合情理。因此,我们还应把关注点放在“弟走从军阿姨死”上,陈寅恪先生曾指出,此处弟走从军阿姨死,实是指征淮西节度使事,此事发生在元和九年,琵琶女流落天涯应在此时,正与此处“弟走从军阿姨死”相合。

而《琵琶行》中的反戰意识,亦正由“弟走从军阿姨死”此句阐发延伸。当时朝廷用兵淮蔡,而白居易上疏反对朝廷用兵,此疏今已失载于《白乐天长庆集》,然而这却从另一侧面反映此疏与朝廷政策相牴牾,同时亦是牛李党争的一个具体体现,而白居易如此爱惜自己文字作品,竟然没有将此疏收入自编文集,原因亦在于此。我们如今只能在《琵琶行》中略窥白居易的反战意识,此亦是白居易与琵琶女产生共鸣的关键之处。

既然白居易与琵琶女皆因用兵淮蔡流寓江州,那么白居易的真实心态是否如史书所载般“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呢?显然并非如此。参白居易于江州的诗歌,我们不难发现,这次的贬谪对于白居易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让他悲愤不平。如“遭时荣悴一时间,岂是昭昭天上意”(《谪居》),“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杂感》),“楚怀邪乱灵均直,放弃合宜何恻恻?汉文明圣贾生贤,谪向长沙堪叹息”(《偶感二首》)等,都体现了白居易谪居江州的愤懑之情。而这才是一个真实的白居易,正是这次贬谪,沉重打击了白居易仕进之心,谏诤之志,于是才有了史书所载“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但白居易的内心,一定是痛苦万分,恚恨难平,而绝非其在《琵琶行》序言中所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般洒脱。

三、沦落之悲——逐臣与伎女的共鸣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与琵琶女产生共鸣的关键,便在于“沦落”二字上。而分析二人的沦落,也成为《琵琶行》教学的一大难点,师生常常把重点放在两人经历的相似,而忽略了两人其他方面综合产生的灵魂体认。

首先是种族地域文化的共鸣。白居易是京官遭贬,琵琶女是教坊伎女出嫁江州,两者同自长安流落江州,在地域迁徙上有共同之处,但更深层次的种族文化共鸣却容易为人所忽略。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论及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云:

又近年中外论著中,有据北梦琐言伍中书蕃人事条所纪崔慎由诋白敏中之语,唐摭言一三敏捷条白敏中卢发所赋“十姓胡中第六胡”诸句,……推论白氏之为胡姓。[10]

由此可知,白居易实乃胡人出身,而关于琵琶女之身世,史籍无考,但参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所云:

此长安故倡,其幼年家居虾蟆陵,似本为酒家女。又自汉以来,旅居华夏之中亚胡人,颇以善酿著称,而吾国中古杰出之乐工亦多为西域胡种。[11]

可见,琵琶女有很大可能与白居易同为胡人后裔。而琵琶女所弹奏之乐器,据刘熙《释名》第七卷释乐器载:枇杷(琵琶),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可知琵琶本就是胡人乐器。因此,白居易与琵琶女便容易产生种族文化的体认,从而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其次则是身世遭际之相类。白居易在《琵琶行》序言中所说,(长安倡女)“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而白居易此时亦已四十五岁,同有年华衰老之感。参其是年所作《渐老》诗,其中有“今朝复明日,不觉年齿暮。白发逐梳落,朱颜辞镜去”等句可知。二人同由长安流落江州,遭际类似,同时,白居易受逐臣与伎女的创作模式影响,紧紧扣住“沦落”一词,把琵琶女的沦落江州与自己的被逐贬谪结合在一起,遂抒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而白居易的被贬与长安倡女的委身商人,其实背景是一致的,反对用兵淮蔡一事是白居易政治生涯的转折点,而这也直接导致了他最后被贬的结局,因此,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暗暗插上“弟走从军阿姨死”的一笔,亦正是酬答长安倡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关键所在。

最后则是思想心境上的共鸣。长安倡女因年长色衰,委身商人,却没有换来幸福的生活。“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可见,商人并没有把她当成妻子看待,而只是将其作为帮商人看管财物的“管家婆”而已。长安女琵琶技艺超群,有“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之能,最终却没能得到商人的赏识,也没有换来幸福的爱情。而白居易曾经得到皇帝的赞赏,据《旧唐书·白居易传》载:

居易初对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未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12]

白居易曾受明君赏识,但最终在政治的党争倾轧中被排挤出外,仕途的坎坷让他愤懑不平,而参同时期的白居易,有《自悔》《放言五首》等诗,皆蕴含了其于政治上的不得志。而这种不得志的心境,恰与琵琶女“梦啼妆泪红阑干”的心境相契相合,而同时白居易身负才华,亦与琵琶女负有一身绝技相类,故思想与心境的共鸣亦容易在寂夜琵琶声的催引下生發,便不怪白居易会“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了。

综上所述,白居易在逐臣与伎女创作模式的影响下,把自己的政治生涯的不遇与长安倡女色衰委身商人,婚姻不幸结合起来,把自己的迁谪不遇之情投射在琵琶女的坎坷遭遇上,达到种族地域文化的共鸣,身世遭际的共鸣以及思想心境的共鸣。

注释:

[1][12]刘昫等著.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8.4344-4345.4353.

[2]陈寅恪,刘隆凯.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讲席侧记[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59.

[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304.

[4]洪迈.容斋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2005.564.

[5]宋长白.柳亭诗话.引自《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833.

[6][7]元稹,周相录.元稹集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72.771.

[8]李绅,卢燕平.李绅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27.

[9][10][1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1.59.316-3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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