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意
很多年前,学校的教师阅览室并非像现在一样设在一楼,而是在旧办公楼四楼的一个孤独角落。由于整层楼除了校史室就没有其他部门了,这一层楼也不是老师们日常的必经之地,再加上平常大家都说没什么时间看书,所以来这里借书读书的人少得可怜。偶尔上去,也只见到管理员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这样的环境很冷清,也很安静。
其实,读书的地方,寂寞冷清又何妨?读书原本不是什么热闹的事,更不是熙熙攘攘的场面所能安放的。这样安静的场所,正是绝佳的阅读环境,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足矣。晚清曾国藩甚至认为,读书不必在乎外在环境,“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地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静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此话固然不错,但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安静仍为读书环境之必要条件。这里唯一不足的就是藏书太少、太少了。当然,这只是一个阅览室,不是图书馆,看看书浏览浏览各种报刊杂志,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这里,你尽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自由而放松,抚读你心爱的书,也可以抄抄笔记,写写文章。那些曾经翻过的报纸杂志,我早已经忘记,借读的许多书我也记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我是慢慢翻、一字一字细读的,连编者的注释都没有落下。我读得那么津津有味,事后自己也相当惊讶。可见,读书有时也是需要时机和场合的。与鲁迅的杂文相比,那时候我更喜欢他这本比较沉着安静的书,我不仅喜欢它有点晦涩难懂的文字,还喜欢它丰富而厚重的趣味性。在我看来,无趣的东西很难持久地读下去。周作人提到过,鲁迅自小就喜欢古代小说,后来经过了十几年的辑录和研究,先写了《古小说钩沉》,后来才有了《中国小说史略》这样一部学术著作。当然,这也是鲁迅出于对现实的失望和不满而沉潜下来做自己喜欢之事的成果。在他人看来也许枯燥乏味的事情,只要自己喜欢便好,阅读也一样。
坐在阅览室的窗边桌前,偶尔还可以远眺窗外楼房林立的小城,看看那条川流不息的广三高速公路,也许它还连接着你日夜思念的家乡。此处,楼上读书,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每每遇到烦恼和不悦,我便端一杯茶,独自上来这里待上一会儿。
巧的是,中学时代我在老家的读书时光也是在二楼度过的。当然,那个时候读的书很有限,也还处在不自觉的求知阶段,未必称得上真读书,而且,主要以应付学业功课为主。那时,我们兄弟共学一室,共享一张大桌子,也说不上私密空间,大家都在那里写作业,写日记,乱翻书看。作为兄长的我还模仿他人风雅,用银色油漆在铁门上抄写了那副有名的励志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当时,楼上走廊过道还没有浇灌水泥顶,完全是露天的,那字虽然经风历雨,很多年都还在门上。字写得实在幼稚,不堪一看,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其实,读书的精义重在心中,又何须显露在外?
家乡的景色,从我家楼上后窗可一览无遗:竹林池塘环绕的村庄,绿油油庄稼的田野,远处长长的大堤下弯弯的小河,更远处莽莽苍苍如一幅巨大屏障的大山……恬静而秀美的田园风光,祖祖辈辈的家园。这块土地并不那么肥沃,除了土地也没有其他资源可滋生养,但有土地就足够了。跟中国很多山区农村一样,这里的人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南宋方渐说过一句很夸张的话:“恃以为生者,读书一事耳。”很多中国式的耕读传统和生活就这样断断续续保持下来。可惜的是,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读书无用的功利思想,凡此种种,无形中都破坏了读书重学的传统。尽管在逐渐恢复,但仍有一段漫漫长路要走。
我爱这楼上,有时未必真的认认真真读了书,可它是一个好去处,是为阅读专门开辟的地方。说到阅读,不知何时,悄然兴起一种说法,叫“整本书阅读”。我很惊讶,一般的阅读不就应该是整本书整本书阅读吗?我也能理解,这种说法或许是为了纠正时下互联网时代的碎片化阅读、段子阅读等等,但真正的阅读者不是从来都是整本书阅读吗?国学大师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回忆其“阅读史”:某次“遇学校假期”,走廊下卧读《后汉书》,忽悟自己读书“多随意翻阅”,有违曾国藩教人读书“必自首至尾通读全书”。当即痛下决心,“凡遇一书必从头到尾读”“全书毕,再诵他书”。此后,钱穆读书终生即奉行此法。关于读书,曾国藩也确曾说过这样的话,他在家书中极力主张:“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此读书法,虽最为笨拙,却也最为脚踏实地不悬空。今人多怕苦,故挖空心思取巧,也就大多远离了书本,远离了阅读行为的本义。当然,读书方法不妨多样,只要最终回到了阅读本身。
阅读虽然可以分为泛读、速读、精读等等,但对于笔者自己来說,如果没有将整本书彻底翻完,总感觉不算真正读完一本书,心里不够踏实,就好像是与人交,只是打了个照面,彼此只知道对方姓名,没有深入交谈,更没有其他交往,怎算得上是真朋友?当然,整本书阅读,有时候会因某种原因一时很难读进去,我个人的阅读体会是——一本书不一定总是从第一页往后读,阅读方式也可以灵活多样,可以从后面往前读,也可以随意从任一页读起,只要读进去了,慢慢地,你也就找到了这本书阅读的门径,再从头开始看起也可以。当然,大多数好书一开始就能吸引我们读进去,一气读完,受益匪浅。
除了整本书阅读,我也很赞同系统化阅读,系统化可以是就某一主题或某一作者的著作深入系统地阅读,这是深度阅读。比如笔者读大学期间,尤其是大学一二年级,喜欢探寻和追问人生的意义,由此读了大量古今中外哲人的思想随笔和哲学著作,包括很多名人传记。虽然至今我都还没有弄清楚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连最基本的认识都说不上,但那个时期却有了非常广泛和深入的阅读,接触到很多思想家的作品。此外,跟很多读者一样,我也会把自己喜爱的作者能找得到的作品全部通读一遍,甚至不止一遍。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这样的作者有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祺、杨绛、钱穆、北岛、顾城、阿城、王鼎钧、蒋勋、龙应台、朱天文、蔡澜、陀思妥耶夫斯基、川端康成、黑塞、卡尔维诺等等。其实,所谓的系统化阅读也可能并非刻意而为,只是随着阅读的深入,一本接着一本,一位作者接着一位作者地读下去,书读得多了,自成系统。系统化阅读,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一个主题或一位作者的全貌,之后便会有更客观全面的认识。
对于一位教师来说,如同跨学科听课一样,实际上还存在跨学科阅读,普通读者更是阅读无界限。跨学科阅读顾名思义就是不仅阅读本专业的书籍,还可以跨界到其他学科的范围,比较普遍的说法如“文史哲一家”“史地不分家”。也正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学科之间有鸿沟,就更需要跨学科阅读了。在所有学科当中,文史哲应是阅读的一个最基本范畴,它不仅人人可读,比较通俗可解(尤其是文史),更是一个人人文素养的基本组成部分,也是提高人文素养的重要途径。作为教师,跨学科阅读既可以拓宽我们的阅读视野,也可以丰富我们的基本知识,使我们在教育教学中减少偏见和狭隘。作为知识的传授者,作为知识的传播地,如果连学校里的老师都不读书,所谓的书香校园岂不是名不副实,书香又从何而来?
对于阅读而言,不管新论如何层出不穷,落脚点都应该回归到阅读本身。阅读,是人类亘古又常新的行为。在笔者看来,自由应是阅读的最高境界。当然,阅读只关乎自我,可以与他人无关,与环境无关,甚至与书籍无关。
我爱这多年前楼上读书的经历,因为我知道,读书,教给人一种品格,一种精神。楼上读书,是一种审视的姿态,一种离开地面的姿态。离开地面,离开世俗,离开喧嚣。
楼上读书,也是一种远离,“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心灵驰骋的世界。卡夫卡说:“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只要你用心去感念,确实只存在一个个人的精神世界。唯一需要提醒自己的是,楼上,既已离开现实的地面,切不要误把“空中楼阁”当作真正的现实。
其实,对于真正的阅读者,楼上读书也好,楼下读书也罢,本无什么区别,更无所谓孤独寂寞。因为,阅读就是生活,就是人生。
(作者单位:广东佛山市三水区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