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意娃娃

张潇尹

放学的路上，我一再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找她好好谈谈了。

一定，不能再心软下去了。

虽说那小娃娃也着实不容易，但活在当世，谁不可怜呢？我也很可怜啊……

故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一

一个晴朗的晚上，天空难得一见地亮出了几颗还不暗的星星。经历了一整天繁重的学习，本该是困意深重的我，却抱着被子怎么都睡不着。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小圆子从眼前飞过，径直钻入了枕头底下。翻身寻找，我竟真的在枕头缝隙里看见一个小小的娃娃，穿着一袭纯白的蓬蓬裙，头上戴的是一枚亮晶晶的海棠花形发卡，手里握着一个棉花糖形状的棒棒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显然是因为看见我而充满恐惧。

“对……对不起……”

她怯生生地开了口。

我倒被她这句猝不及防的道歉弄得莫名其妙。

“你是谁啊？”

我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充满和善的笑容，以免再把这小圆子吓跑。不过夜色正浓，我也不清楚她到底能不能看见。

“我……我……”小圆子目光闪烁，忽然又扭头，意图躲进床缝里，逃脱这场“追究”。

可惜天公不作美，小圆子圆滚滚的，竟是忙了半天都被卡在床缝里挤不进去。

“扑哧！”我不禁笑出了声，差点吵醒了在隔壁房间熟睡的父母。

我伸手将她提溜起来，气得小圆子向四处蹬着腿，以此来表示心中的不满。

“哼！你不把我放下，我就不告诉你我是谁！”

我只好又轻轻地把她放下，看着小圆子气鼓鼓地伸手把裙子拽好，然后用那棉花糖一样的魔法棒冲着我的鼻尖，细声细语地嚷道：“我是你的困意娃娃，你这个野蛮的人……”

她又说了什么我倒没认真听，不过那四个字也足以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困意娃娃？……还是我的……困意娃娃？”

“那当然喽！”

小圆子直起圆滚滚的身子，晃了晃她的魔法棒。

“笨！”她用类似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冲我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你每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都是我的功劳喽！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困意娃娃，我们呀，每天白天的时候呢，把你们付出的脑力劳动按比例折算成困意，然后晚上的时候啊，就全部输到你们的大脑里面哟……”

“所以说，从我一出生，你就一直陪着我吗？”

“那是，不过啊，轻易你们是看不见我们的喽。”

说到这，那小圆子又好像有些愧疚，“今……今天晚上要不是我贪吃了些，才不会让你捉住呢……你还一见我就把我提到那么高的地方，万一摔了怎么办……”

“你还怕摔啊？那照你所说，今晚岂不是你渎职喽？”

“我……我……”如此说着，小圆子倒是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音量只剩蚊子哼哼一般大小了。

“好啦，那你告诉我，我每天睡多长时间，什么时候犯困是不是也是你控制的？”

“这个嘛……”小圆子倒是打起了小算盘，“你若是答应明天给我带一包糖豆来，我就告诉你……”

“你既是个困意娃娃，也就算个小神仙吧？神仙不是不用吃东西的吗？”

“嘿嘿……虽是不用借食物来补充体力，但对于好吃的我来说一向是来者不拒……”

我敲了一下她的头，“你都这么圆了，还吃！”

小圆子明显是又被气着了，噔噔噔地跑到枕巾下面，自以为藏了起来，殊不知还有半个身子露在枕巾之外。

“好啦好啦，给你带还不行嘛！”

小圆子闻声，这才又扭头出来。

“那好……一言为定！明天我就告诉你，现在你快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这样说着，小圆子挥起了棉花糖魔法棒，口中好像还念念有词的，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我就已经困意袭来，坠入了梦乡。

二

第二天放学，我如约拿着一包糖来找她。不出我所料，她竟完全没有躲起来，只是等在我书桌上放着的相框后面，以躲避来自妈妈的检查。

我把包装袋撕开，任凭像小圆子一样圆滚滚的糖豆铺满了书桌小小的一角。

谁知一向看起来胖乎乎的小圆子，看见吃的倒是毫不含糊，瞬间俯冲下来，抱起一颗粉色的糖豆就飞到一个我还未来得及看清的角落里，得意的小嘴可没闲着，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喂……”我略显无奈，难道真的是精灵随主人，小圆子那神态分明和我看见好吃的时候一模一样……

啊不对不对，这样说好像貌似已经暴露了我的本质……

总之天无绝人之路，我将那些剩下的糖豆又悉数包了起来，随身携带，我就不信她会放着现成的不要非去舍近求远。

哼！

三

这次倒是没有出我所料，看来精灵随主人这话是真的没错。（啊不对不对，怎么又绕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不管过程如何，在我一次又一次欲擒故纵的战术下，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并且答应以后每天供应一颗糖豆之后，小圆子的战线终于全方位崩溃。

“好，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聊有关困意的事情啦！”

为了显示出我对她的尊重，我还专门翻出一套孩童时期玩过的家具模型，暴力地拆下了上面的小桌子和两把小椅子……

“那你问吧，你提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你先说说，是不是我每天的睡觉时间都是你来控制的？”

“嗯……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怎么说？”

“就是说，其实我是一个困意的中转站，每天睡多长时间绝大多数还是因你的劳动时间而定的。”

绝大多数？

“還有那一小部分呢？”

“这个嘛……在我们的魔法棒里可以暂存非常少的一点点困意，然后在你们时间相对充裕的时候再释放出来喽。”

“这样啊……那不对，为什么同样是一整天的学习生活，有的人只睡三四个小时就睡醒了，但像我这种就七八个小时也睡不醒呢？”

“这个……这个就……就是我的……我的原因……因……因为我在天上的时候就是……最……最能睡的那一个……”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小圆子拼命地要飞得更高，然后又挥起她的棉花糖，然后……我就又睡着了。

总是这样！每次一问到关键的问题或是因她而起的地方，小圆子就喜欢“滥用职权”，以此来粗暴地结束这场谈话。

不过她也不敢太嚣张，毕竟在没有到睡觉的时间故意输入困意会被判定为渎职行为。

但是，用这种方法来让我停止追问而是埋头于作业当中也是十分见效的……

于是在无数次断断续续、刚开始就被打断、渐入佳境却被叫停的谈话中，我总算艰难地满足了好奇心。

但是小圆子所告诉我的诸多信息中，最让人心动的是她能够暂存困意。

暂存困意？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职能。虽说这样或许不太道德，但既然我每天都睡不醒也有她的原因，用她的职能稍稍做一下补救也不为过吧？

嗯……就这么办！

四

最近学校刚刚颁布了一道魔鬼命令：新入校的高一学生两周后要再次进行考试，重新分配班级，并且还要选出两个英才班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虽说我一向成绩还不错，但物理实在是惨不忍睹，不堪入目。奈何高一共有八门课程，每天完成作业以后已是困意满满，哪里还有时间去专门复习物理？

由此，小圆子的话倒是为我开启了一扇窗。不用太多，每天只要多给我半个小时拿来复习一个章节，这样到考试的时候，物理成绩虽说远远达不到优秀的水平，但不拖后腿还是可以的吧？

这样折算一下，我就有很大概率能进入英才班。

嗯，很好，很完美。

这样想着，我在放学路上专门买了两包糖豆，摆出無比恭敬的态度找小圆子商量。

“你的意思是，让我每天帮你暂存半个小时的困意，然后到周末的时候再加倍地输进去？”

“对，就是这个意思！”

“听起来可行，但是……”

“但是什么？”

“就是说，一是我的魔法棒存储量有限，每天半个小时虽然可以存下，但是你绝对不能超出一点点，否则就会减少我们俩相处的时间！”

“减少时间……是什么意思？”

“唔……也没什么。总之你要想清楚，这样的话你每个周末的睡觉时间会大幅度上升，但是如果下定决心了，而且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超出一分钟时间，剩下的嘛……我可以帮你去想想办法……”

“真的？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哦！”

“嗯……”小圆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犹豫，不过既然她答应了，那就万事大吉，大不了我以后多买几包糖回来哄哄不就好啦！

这样想着，我越发的心安理得。

五

一切都很顺利，我颇有一种拿到了月光宝盒的快感，仿佛整个世界都按下了暂停键，只有我还在马不停蹄地向前冲刺。

不过另有两件事情算是一块美玉中的两处瑕疵。

其一就是，由于我周末昏睡的时间过于长久，频频引来妈妈怀疑的目光。她坚持认为是我偷用手机到深夜，才会导致如此昏睡不醒。尽管我一再向她保证我真的没有，也把我拥有的一切电子设备全部放到她房间里过夜以证清白，但是奈何我还是给不出正当的理由，她还猜想我会趁她熟睡的时候偷走然后在她还未醒来的时候再放回去……

我真的很无语。

但是小圆子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去的。小圆子曾经说过，每个困意娃娃的存在和真实样貌都最多只能让她们各自的主人看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是什么后果她并没有告诉我。

不过妈妈那边……最多也只有两个周末，我就会回归正常作息的，怀疑就暂且让她怀疑去吧！

只要能进入英才班，想必她老人家也会龙颜大悦的。

其二就是，最近我不常见到小圆子了，虽然我每天都把一颗糖豆放在相框下面，但是她不像以前那样马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抱走，而是每每到我早上起床的时候才会看见糖豆不在了。

我曾经试着晚上故意不睡觉躲在被窝里等待她的到来，但后来忽然想到，既然是她不想见我，那必然是在取走糖豆之前就让我睡着了，毕竟她是困意娃娃呀……

如此想着，倒也放心了。况且我还有几次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她从我眼前飞过，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总拿着不像是棉花糖的东西。

不过她还在就好。等我考完试，一定要好好感谢她呀。

有一次我正在做一张物理卷子的时候，多日不见的小圆子轻轻落座在我的笔袋上。

“喂……”她开口了，依旧是我熟悉的声音。

“我说，如果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我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是说，有一天你突然找不到我了，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想我吗？”

我觉得好笑，这小圆子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像童话书里人们骗从小无父无母的小孩子说的话？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哪里呀？天堂吗？”

小圆子沉默了一会儿，“总之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啦……”

“那我不信，什么地方还比好吃的糖豆让你割舍不下呢？”

“哼！”小圆子似乎又被我气着了，站起来整整衣角，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什么嘛……

明明是个小精灵，怎么还像个小娃娃一样说变就变。

那天夜里，我却分明听到一声长叹。侧耳细听，那声音又好像离我很远。

六

但是考试的前两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的报复。

已是许久不犯困的我，早就自信地把书包里的咖啡、浓茶和风油精掏了出去。谁知这天早上的英语课我竟觉得眼皮有千斤重，不听使唤地沉沉睡去。

当然下场也很惨烈，我被一向痛恨上课睡觉的老师罚到楼道里站了一节课。

下一节课上课之前，我利用课间的时间猛灌了一杯特浓咖啡，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在太阳穴上抹了一层风油精。但是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竟然又不可思议地想睡觉。

这一切定是那小圆子捣的鬼。

所以今天放学回家，我一定要找她好好谈谈。

但是回家才发现，小圆子不见了。不管我怎么呼喊，她都再也没有现身。

七

我很悲伤。

我想，你一定还在哪个地方生活吧？

是不是还在寻找你最爱的小糖豆？

如果哪天你实在找不到甜点了，不如来我这里看看，我这里啊，随时备足了糖果等你光临哦！

我好像在哪里遇见了梦境婆婆。

在哪里呢？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记得她对我说，你这段时间过得实在是辛苦。為了帮我这个不听劝的、说好半小时却总多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主人圆了进英才班的梦，你几乎是用快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借来了各式各样的魔法棒，以暂存我的困意。

难怪我好像看见你手里拿的并不是棉花糖，倒像是糖葫芦、棒棒糖一类的东西。

最爱睡觉的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而是忙着为我填坑？想来圆滚滚的你也清瘦了不少吧？

原来考试前两天的事情，并不是你的蓄意报复，而是我的贪得无厌造成了你的奄奄一息，也早早地促成了我们的分离。

听婆婆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困意娃娃，不过，她们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离开。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这就不好说喽！或许是你的娃娃寿命到了，或许是她最近吃的有些多给撑着了，再或许是她觉得你已经长大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啊，就是发生了什么突然的事情，你们就分开喽……”

那么我们，属于哪一种呢？

我突然想到，人们常说只有大人才会失眠，而孩童不会，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那她们走了以后会去哪儿呢？”

“这个也不好说。有的去做一个新生命的困意娃娃，有的选择自己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的哪个地方游荡，还有的就去任别的职喽……”

那么你呢，是哪一种归宿呢？

“那每个人和困意娃娃分开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受吗？就好像每天在你身边唠叨的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对双方来说不都是一种煎熬吗？”

“难受肯定难受呀，不过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娃娃！至于困意娃娃，她完全可以消除这段记忆啊。”

“这样啊……”

“这个世界上默默陪着你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更要珍惜现在呀……”

亲爱的困意娃娃，现在，你还会想起我吗？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