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树金
摘 要:巴蜀文化及其起源历来是学界研究的热点。巴文明有自身的文化特点和发展轨迹。在《春秋经传集解》一书中,先秦巴族之“巴”字既被读为“必麻切”,又被读作“必加切”,出现异读现象。结合“巴”字之义与巴人族姓进行探析发现,先秦巴族主要由嬴姓巴人和姬姓巴人组成,“巴”字异读与巴族支系构成密切相关。并且,“巴”字音义内涵揭示出巴文化在古族群文化和先秦禮制文化中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先秦;巴族;巴文化;芭苴;族系
一、研究背景
巴文明作为中华文明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单元,历来受学界重视,有关先秦巴族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蒙文通、徐中舒、童恩正等先生对巴族的研究奠定了巴文明研究的学术基础,其研究覆盖巴蜀分界、巴史遗迹、巴族起源等多个方面。吴致华、邓少琴、杨华等先生对“巴”字及其字义有具体考证,对巴境内的古族群也有详细论述。总体来看,学界对巴文化的研究从宏观向微观发展。
近年来,越来越多考古遗址如宣汉罗家坝遗址被深入发掘,多学科、多领域参与到巴文化研究,成果层出不穷。本文将从《春秋经传集解》出发,探析“巴”字异读原因,并结合早期传说,分析先秦巴族支系构成问题,探索早期巴文化的奥秘。
二、“巴”音:必麻切、必加切
《春秋》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史书,对其注释之作《左传》是我国最早的编年体历史著作,都具有很高信史价值。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汇集了前人对《春秋》和《左传》的注释,经统计可知,其书记“巴”字30次,巴之史事7件,涉及6位鲁国君王为政时期,为了解先秦巴族历史起到很大促进作用。
就《春秋经传集解》而言,四部丛刊景宋本版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版都将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有关注文纳入其中,对“巴”字书有3次音义:
第一次是鲁文公十六年(公元前611年)“楚人、秦人、巴人灭庸”,此“巴”字被读为“必麻切”[1];第二次是鲁昭公九年(公元前534年)“巴、濮、楚、邓,吾南土也”,此“巴”字被读为“必加切”[2];第三次是鲁昭公十三年(公元前530年)“(楚共王)乃与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此“巴”字被读为“必加切”[3]。
对此,《经典释文》的清抱经堂丛书本版和中华书局版相关音义相同,都依次注作“必麻反”[4]、“必加反”[5]、“必加反”[5]。由此可知,《春秋经传集解》对“巴”字注有2种音,并且涉及的“巴”字都与春秋时期方国族称相关。另,必加切含“i介音”,必麻切与必加切显然是音韵不相同的反切,这种异读现象即前人所说的异音别义或两声各义,应该特有所指。
黄侃曾说:“陆德明《经典释文》宜时时翻阅,注疏之妙,在不放过经文一字。”[6]可知,陆德明注解经典非常认真仔细,不太可能出现音义讹误情况。他对“巴”字异读,可能与“巴”本身历史内涵多样相关。
三、“巴”义:蛇、苴
鉴于“以义定音法”是常用的音、义匹配方法,本文尝试探索“巴”的字义,以此探究“巴”字有多种音读的缘由。结合巴人起源神话和相关传世文献来看,“巴”字之义传统的观点是“巴蛇说”,即“巴”字来源于“蛇”。
从字形的角度来看,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巴”有文:“巴,虫也,或曰食象蛇。”[7]明确指出“巴”是象形字,“巴”义为“蛇”。甲骨文有文“伐巴方受?又”(《甲骨文合集》6478正),其中“巴”字写作“”,到许慎时期又演变为“”,字形都像一条蛇头朝上、盘曲而立的蛇。
从地理的角度来看,巴人所在地的主要水流的形状曲折如蛇像“巴”字。唐代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剑南道》曰:“阆、白二水东南流,曲折如‘巴字,故谓之巴。”[8]宋代李昉《太平御览·巴字水》引《三巴记》也提到阆、白二水合流“曲折三曲有如巴字”[9],可知,巴人居住地有阆、白二水,经峻峡中宛如蛇形,“巴”字可能来源于此。而且,江河与人类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古代巴人据水取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从传说的角度来看,历来有“巴蛇食象”的传说。《山海经·海内南经》曰:“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10]除此之外,早至《楚辞》《淮南子》,晚至宋代庾仲雍《江记》、元代释觉岸《释氏稽古略》等文献,都有巴蛇传说相关文字记述,还将巴蛇称为南方蚺蛇、南方灵蛇或修蛇,并且该传说流传甚广。可见,“巴”与蛇联系密切,“巴”很可能得名于“蛇”。
另外,“巴”也可能得名于“苴”。宋代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曰:“谯周曰益州‘天苴读为‘包黎之‘包,音与‘巴相近,以为今之巴郡。”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认为“苴音巴”,巴人、巴郡可能因芭苴而得名,也说“苴为巴”[11]。据此可知,三国时期蜀汉的谯周、唐代司马贞、宋代裴骃都将“巴”与芭苴草相联系,认为“巴”为苴。其中,包黎、芭苴是织木茸,俗称芭茅[12],即包茅,古代巴国境域盛产此物,可能因此草而得名为“巴”。另,谯周为蜀国人,当时离历史上巴族的长期居住地比较近,年代又离先秦时期不远,所以他的“巴苴”之说有一定可信度。
从包茅在先秦祀贡体系中的重要作用来看,它的特质非常贴合神权需要。《周礼·天官》有文:“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一曰祀贡。”郑玄注:“祀贡,牺牲包茅之属。”[13]可见,在先秦贡制中,祀贡被放置首位,包茅又被视为祀贡必需之物。《左传·僖公四年》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14]说明包茅在王祭中用来为酒水过滤去渣,而且在祭礼中,古人认为随着酒从包茅上慢慢往下渗透,就像祖先在慢慢地吸允酒水,故而包茅能让整个祀礼充满神玄性。《周礼·春官》有文:“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15]《昭明文选》收录《离骚》载曰:“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16]由此可知,包茅在周朝巫祀仪式和楚人日常生活中被视作神草,古人认为它具有招四方众神、占卜吉凶等神能。
从包茅在先秦分封制下的重要作用来看,它还是诸侯政权新建的必需。《周礼·地官》有文“凡封国,设其社稷之壝,封其四疆”,贾公彦疏引孔注云:“‘苴以白茅,茅取其洁,黄取王者覆四方。是封诸侯立社之法也。”[17]可见,在分封之时,诸侯各自立社封疆,要求用洁白的包茅包裹天子赐予的五色土(代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用此土建造社稷之坛,以确定邦国政权中心所在,区别国界和王畿。
在先秦神权与政权的体系中,先秦巴族盛产芭苴(即包茅),向天子纳苴为贡,被用于祭祀和分封的芭苴,自然成为巴族文化最独特鲜明的代表。因此,巴人很可能以“苴”化“巴”而成为其族名。
四、族姓:嬴、姬
鉴于“巴”是一个族群的名称,“姓氏”也被用于称呼一个群体,因此,在名称与“姓氏”相互作用下,巴族名称的音读也可能受到影响。本文以“姓”考证“巴”音,有两点原因:
一是姓比氏时间关系、地位作用更靠前。《左传·隐公八年》曰:“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18]《史记·五帝本纪》中裴骃《史记集解》引郑玄《驳许慎〈五经异义〉》亦云:“姓者,所以统系百世,使不别也。氏者,所以别子孙之所出。”[19]可见,姓与氏存在上下关系。古人先以姓确定出生及血缘关系,表明同宗共祖,百世不变;再以氏对同姓之族进行划分,以区别子孙在宗族中的亲疏贵贱。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姓在氏之前,并且姓长期不变。
二是姓特别稀贵,可能对族群称呼的影响更大。在先秦时期,只有少数贵族和邦国君主才有姓。有的因宗亲血缘与生俱来有姓,如黄帝作为远古先王少典之子,出生即姓“公孙”;有的因功勋而被天下共主赐姓,如商始祖契因佐大禹治水有功而被赐“子”姓,周始祖后稷因在农业上颇有建树而被赐“姬”姓。所以,姓在先秦很珍贵,巴作为拥有姓的方国,其“姓”很可能影响到“巴”之音读。
在传世文献中,对巴人之姓有明确记载的便是“嬴”姓。东汉王符《潜夫论》曰:“白、巴、公巴公巴、剡、复、蒲,皆嬴姓也。”[20]宋代罗泌《路史》曰:“巴、寘、谷、麋、?、葛、祁、谭,皆嬴国也。”今人杨铭亦从巴人嬴姓说[21]。可见,巴人可能姓“嬴”。
结合《左传》与《华阳国志》来看,巴人也可能是“姬”姓。《左传·昭公十三年》云楚共王“与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3],此中楚共王妃子“巴姬”即说明巴国为姬姓。《史记·周本纪》中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曰:“礼妇人称国及姓。”[22]可知,古代君王妃嫔按礼应该被称作“出生地国名+邦国之姓”,例如,“褒姒”之“褒”为国名,“姒”为褒国之姓,又如“齐姜”之“齐”为国名,“姜”为齐国之姓。另,《华阳国志·巴志》载巴族先祖曾帮助周武王伐纣,待武王克殷后“以其宗姬封于巴”[23]。即周武王将他宗族姬姓贵族分封到了巴,巴族相比之前多了姬姓一支族系。并且,《华阳国志·巴志》载巴人“战国时,尝与楚婚。及七国称王,巴亦称王”[23],以此交代“巴姬”之称源自巴人立国且与楚国联姻的时代背景,“姬”即为巴人的国姓。
巴人既姓“嬴”又姓“姬”是不冲突的,这与巴人族系结构相关。《山海经·海内经》曰:“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10]宋代乐史《太平寰宇记》引《世本》载巴人为“廪君”之后[24],《华阳国志·巴志》引《洛书》又载巴、蜀皆为“黄帝、高阳之支”[23]。可知,巴人可能是黄帝、高阳、后照或者廪君的后人的集合体,其支系构成丰富多种。再者,《华阳国志·巴志》说巴族之属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蜒之蛮”[23],蒙文通也说濮、苴等族群在巴族之中[25]。到秦汉时期,一些巴人因善射白虎被称为“白虎复夷”,又称“板楯蛮”[23]。可见,巴族本身就是由多个支系组合而成,嬴姓巴人、姬姓巴人有姓而其他支系无姓,应该是巴族之中主要且位居高位的两支。
五、结语
整理“巴”音、“巴”义及巴人族姓可得“巴”之音、义、姓统计表,如表1所示。
据表1,结合《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来看[26],姬、苴、嬴、蛇四字等、声相同(皆为三等平声),根据四个字的攝、闭合口、韵部、声母差异,姬与苴、嬴与蛇可能更相近。陆德明生活年代在隋朝《切韵》与宋朝《大宋重修广韵》《集韵》的成书年代之间,当时的音韵与现在的音韵有许多相通之处,故嬴蛇与必麻切、姬苴与必加切可能存在两组联系。再者,《巴志》载巴人以“歌舞”闻名[23],甚至以此让殷人倒戈,可知,巴人应该很重视“音”。在巴人族系众多且被外界统称为“巴”的情况下,以“音”别“族”的情况可能存在。并且,从姓的角度来看,嬴姓巴人、姬姓巴人地位更尊贵,巴国主要由这两支系与楚、庸等国交流,为方便族群间交往,于是用两种音读“必麻切”与“必加切”来区别这两支主要的巴族。
所以,嬴姓巴人之“巴”可能就是《春秋经传集解》中音义为“必麻切”的“巴”,姬姓巴人之“巴”可能就是音义为“必加切”的“巴”。结合字义来看,“苴”与贡祀制度相关,这属于姬姓周王朝所创礼制,可见表1中第二组“苴”“姬”二字联系密切。由此可想,第一组“蛇”“嬴”二字也可能存在关联。“蛇”源自巴人起源传说或长居地的江水之形,结合前文“因生以赐姓”,则“嬴”可能代表一支早于姬姓巴族的土著巴人。将“巴”字不同音读对应的巴人支系带入《春秋经传集解》观之,可知,嬴姓巴人曾参与从楚灭庸的战事,姬姓巴人受周王分封并且曾与楚联姻。据此猜测,这可能寓示巴族之内两姓支族在周朝时期的军事性、正统性权位不同,具体还需结合其他史料进一步探究。另外,结合“巴”字苴义、巴族拥有国姓层面来看,巴族对周代礼制起着重要作用,巴文化的历史价值值得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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