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拉克

2020-10-09 10:50吾拉尔太·吾尔胡巴西著/塔力努·哈依热拉
伊犁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布拉克通知书孩子

吾拉尔太·吾尔胡巴西 著/塔力努·哈依热拉 译

在这个六步跨月路、七步跨年路的高速时代,我乘坐飞机从祖国的西北边陲飞向了遥远的东方……飞机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而言并不新鲜,但隔着机窗近在咫尺的云天让已处不惑之年,为人父的我不禁出神回忆。这份追忆,说出来不免会引起晚辈的轻嗤。还记得那年我在乌鲁木齐上大二,国庆前夕父亲来乌鲁木齐看我,和父亲见面的画面历历在目。父亲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用一双粗糙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颊,一个深深的吻留在我的眉头,也许这就是父爱的最原始的模样,厚爱无需多言,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落在眉间的深吻与紧拥着的有力的臂膀凝聚了多少牵挂与思念。

我的带着一身“乡土气息”的父亲穿梭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从大都市特有的繁华商场到随处可见的小商摊,无不吸引父亲惊奇的目光。父亲感慨道:“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人们啊,真的是没有见过世面呢,在大城市里连水都可以卖!”尤其水的出售让父亲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这一切在父亲眼里都熠熠生辉。毕竟城市以及它所特有的产物对于青布拉克,一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父亲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见一下火车长啥样,于是我带着父亲去城南参观正在新建的火车站。当时的火车站还没有如今这样坚固的围栏,一些铁栅栏包围起来形成一个比较单薄的大门,门前是一片红土荒地,上面长满了红柳、白梭梭。而如今,已成为连接两片大陆,为其输送血液的大动脉。

父亲,认真地参观着还没有建成的火车站,兴奋得像个小孩,他跑到铁路工人旁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摸一下火车吗?”铁路工人笑着点头。父亲搓搓手心,像是要搓掉顽固的死皮,怕划伤火车。他轻轻地抚摸着绿皮火车,兴奋而又期盼地说:“青布拉克人里,到大城市去见到火车的,我是第一人了,真好!真好!这个大家伙的铁轮子何时能踏上我们的青布拉克呢!”如今回想,以我父亲的性格,他当时回到村里定是很自豪地讲述他在大城市的所见所闻,让乡亲们叹为观止。有时甚至可能会言过其实地晒自己的各种经历,向着乡亲们吹嘘道:“我都摸过火车头,那大家伙身上大汗淋漓,烫手得很。”还有一次父亲吹道:“上海也去过。”引来他小舅子挑逗:“您不是才去过乌鲁木齐回来的吗?怎么又上海了呢?”父亲丝毫没有败下阵来:“瞧你这怂样,一看就是没走出过青布拉克,乌鲁木齐哪里不如上海了?”惹得乡亲们哄堂大笑。

而如今,我竟然也到了父亲当时的年龄,也同样带着自己的女儿前往我国著名学府之一——上海复旦大学,从祖国的最西边乘着银色的雄鹰飞往祖国的东边。飞过一座座仿佛大户人家的丰盛的酒席般色彩缤纷的城市,飞过如同母亲亲手缝制的印花毡子一样层层叠叠的金黄色沙丘。父亲的克赛礼帽般巍峨耸立的雪峰,渐渐远去,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乳白色的云朵,有的轻如棉,有的重如巨石,仿佛一副全景的油画,飞机就像展翅的雄鹰在高空中翱翔,直插云间。我的思绪像是被飞机牵动着,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我期盼着有朝一日,我们青布拉克的子子孙孙能够追随杨利伟的脚步,抵达他的高度,该有多好啊!我此时此刻的心境用当年父亲的话来讲“简直是飞上月球了!”

女儿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在中间,她注意到我时不时地伸长脖子,向窗外望去:“爸,我们换个位置吧。”她轻轻举起手招呼空姐并得到换位允许后,小心地松开安全带,收起小桌板,笑着问我:“可是爸,从这小小的窗户您又能看到什么呢。”

“——爸爸能看到,能看到很多东西,孩子。”于是我们换了位置,我从椭圆形的小窗向外望去,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一段往事隐隐约约出现在我眼前,逐渐清晰,我不禁开口,想要分享那段在孩子眼里电影般的“求学记”,以此进行感恩教育。

我语重心长地开始了自己的故事:“孩子,你们是幸福的,别的不说,你们还能坐飞机去上学,在我们那个年代,从村里到不远的县城都要骑马露宿一宿才能到达。”孩子噗哧一笑,关掉正在播放的飞机视频播放器,摘下耳机,倚靠在我的肩膀上,表示出洗耳恭听的态度。孩子的这一举动让我颇为欣慰。因为有关媒体也曾报道过一些来自乡村的孩子到了大城市以后嫌弃自己的父母,甚至当代大学生也出现过父亲找到校门口,翻脸不认亲的状况。

我们参加高考的时候成绩在九月中旬公布,录取通知书十月份才开始从邮政局寄来,我们都无从得知录取分数线。一般都是通过总体成绩来大致估算自己能否被录取。我的分数不算很低,光凭此,我就抱着自己能被录取的希望苦苦等了通知书一两个月。期间,偶尔会听到一些成绩比我低的同学被录取,去上学了之类的消息。承载我甜蜜梦想的秋季渐渐远去,我的录取通知书杳无音信。深秋的落叶般失落的我,随着父母搬离秋草场,转场来到青布拉克冬窝子。大自然真是慷慨,赋予青布拉克宁静而美丽的冬天,整个青布拉克大地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怀揣象牙塔梦的我,整个夏天都在成为父亲的得力助手,放牧,打草,转场,忙得不亦乐乎。到了冬窝子以后,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白天给棚圈里的牲畜喂完饲料后躺在草垛上望着天空发呆,或者爬上唯一一棵倚靠牛圈而长的桦树,与喳喳叫的喜鹊对话,抱有一丝幻想能够从它喳喳的叫声中传来一丝喜讯,就这样百般无聊地打发时间。母亲时而走出屋子,为了图个吉利把喂狗的死畜肉割一块儿扔到沟里,嘴里念叨着:“希望能听到喜讯,借你们吉言。”看到飞到沟里的美食,小白狗飞奔,黑乌鸦疾驰,喜鹊也不甘示弱地扑向沟里抢这一小块儿肉。看着它们为争抢食物而互相攻击,用各自的语言叽喳乱叫的场景,我会片刻忘记烦恼,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美好情景。同学间为抢夺一块酸奶疙瘩而争得面红耳赤,为和女同学成为同桌而跟其他男生争论不休,互不相让的那些场面就如同一幅幅裁剪画,掠过我的脑海。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无忧无虑……我也会把那些美好回忆和现在失落的心境写成诗句来打发时间。庆幸还有这些零零碎碎可以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无比平静的白天,但到了晚上我经常会唉声叹气,彻夜难眠,甚至还会从噩梦中惊醒。对于这一切,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十分焦急,跟在父亲身后絮絮叨叨:“当家的,这孩子一直这样下去定会发疯,他上学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啊?”父亲沉默片刻后说道:“昨天一只漂亮的白鸽从东边缓缓飞来,在屋顶盘旋一阵后最终还是没有飞落在我们的屋顶,而是落在了青布拉克山头上的圆柏丛里了。我为了抓住它拼命奔向屋外,结果额头碰到门檐子上,你们看都肿了。”父亲摘下帽子给我们看他肿得发青的额头,我们才知道父亲梦游了。我们小声地笑着摇头,原来是空欢喜一场。父亲继续说道:“这孩子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是被落在哪个角落里了,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天内可能会有好消息,如果沒有收到通知书,咱下学期复读,这兔崽子(这是父亲对自己喜欢的人宠溺的称呼)的学习,我比他还着急呢。”深山里的我们,关于学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的录取通知书经历了什么,真的是一无所知。我也知道,母亲的焦急丝毫不亚于我,因为就连往炉子加火时她也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后来可能怕是我闷出病来,索性让我们去捡四十一个胡马拉可(羊粪蛋,古时候哈萨克牧民用四十一个羊粪蛋算卦,测吉凶)占卜。我向来都不相信任何形式的算卦,但那时即便心中深知这不科学,心情也还是会随母亲的眉头起伏,如果母亲的眉头像燕子的翅膀似的展开,眉开眼笑,我就会天真地以为能够马上收到录取通知书一样开心不已,如果母亲的眉头像游隼的翅膀一样紧皱起来,两眉之间出现一道竖纹,我会感到绝望,认为自己没戏了。

青布拉克离乡里并不远,但是中间有一道山隘,那个山隘向阳的一面由很多手指一样的山岔子形成一个个深深的山涧。其中一个山涧顶上有一支穿过黑丘陵而喷射出的小溪水,水量大,也很清澈,因此得名青布拉克。听这里的长辈们说:“喝过青布拉克泉水的人都会有恋乡情结,不论人还是牲畜,只要喝过故乡的青布拉克之水,将来不论走多久,不论到哪里,终究都会念着故乡,回到故乡。”青布拉克的每一个山谷里都有一个冬窝子,这里的牧民在入冬之前就会准备好人和牲畜过冬的物资、粮草后,一冬天都过着串门、讲故事、吟诗作乐、玩羊髀石的安心愉快的悠闲生活。再到春回大地之时,人们就会在青布拉克这块富饶的向阳坡上熬粥欢庆纳吾热孜节,接完羔子之后转场到春草场。在这段时间内与县城、与乡里、与其他外地的亲朋处于失联状态,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也有它的悲和喜。那时,在我的印象里青布拉克大多数孩子们都不会去上学。倒并不是大多数牧民不让孩子上学,而是导致青布拉克辍学率高的有一个惨痛的原因,让这里的人们耿耿于怀。

话说这个悲惨的故事发生在60年代末,这里有两个女孩学习用功,成绩突出,背负着青布拉克人的期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城的初中学习。考上初中的第一年放寒假,想念家乡,归心似箭的两个小姑娘徒步前往青布拉克,为了赶路,在半路上也没有在乡里停留,直奔青布拉克的山丘。快爬到山顶时已是傍晚,不料突然变天,乌云密布,寒风呼啸,就像一支咄咄逼人的步枪阻挡着姑娘们寸步难行。夜幕降临,暴风让姑娘们分不清天和地,路也被飞散的雪花淹没,她们迷失了方向。当她们走到精疲力尽、举步维艰甚至睁开眼睛仿佛也需要万钧之力之时,她们看见一棵树,于是她们把围巾绑在树上能够得着的最高处,倚靠着这棵树,双双拥抱着取暖,疲惫地睡去。半睡半梦间,她们仿佛回到了温暖的家里,与父母亲、兄弟姐妹拥抱后身体暖和了很多,一脸欣慰地进入梦乡,从此永远睡去……第二天晌午,女孩的父亲们估算着孩子应该放假回家了,便骑马去迎接女儿们。在路上他们看到不远处树上绑着围巾,有种不祥的寒意充满他们的身体,不顾深雪,骑马冲向树的方向。树底下雪地上面能看到被大风吹乱的衣服下面地上鼓起的雪堆,他们跳下马用手把雪刨开后,眼前的一幕如晴天霹雳般让他们呆在了原地。两个女孩头枕着书包,互相拥抱着已经僵硬……后来在她们的书包里发现了优秀学生的奖状。

可怜的孩子们,青春永远定格在了豆蔻年华。是对父母的思念之情,是想要分享自己学习收获的喜悦之情促使她们毫不停歇地快步向家的方向前进。这个悲剧发生以后,青布拉克人不再急着送孩子上学,而是要等到积雪融化、天气暖和时才会送孩子上学。

父亲一句“复读”给忐忑不安的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以放牧为主业,闲暇之余会爬上青布拉克山顶上的圆柏林里,站在青布拉克最高处向远处眺望,盼望着有人能够翻过远处的那座山隘,来到我家,给我带来喜讯。生怕错过每一个路人,望眼欲穿地等待给我家报喜讯,从我家拿报喜礼的人。就在我父亲梦见白鸽后的一天里,夕阳落到山顶之时,我突然看见两个身影翻过了远处的那座山,前者身形较小、后者较大。我高兴地跑回家里,兴冲冲地告诉父亲,父亲赶忙拿过我手中的书,卷成了“望远镜”,对着那座远处的山隘方向望去。“嗯,前者是人,后者是马。山隘那边的积雪厚度直到肚脐眼儿,人走在前面拨雪而行,为后面的马开路。”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将军胸有成竹,斩钉截铁:“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上前去迎接!”,说罢,父亲赶忙鞴马,迅速为自己的那匹玉顶深褐色马鞴上了马鞍,那匹膘肥体壮的高头雄马因这些日子一直被拴着而焦躁、无聊地用前蹄刨地,这下好了,人一上马鞍,就迫不及待地用那新钉上的马蹄铁掌在结冰的单行道上戳着足下的冰前行,玩弄着口中的嚼子,渐渐疾驰而去,雪花紧随着马蹄的快速翻腾而一路打着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难以平静,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出来爬到草垛上,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天色已黑,那两个身影也消失在了黑夜中,只剩下那达坂上空的苍天如大海般、丘陵如驼峰轮廓般渐渐明显。弟弟妹妹比我还焦急,一进一出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关于我的好消息,就连家里的白毛小犬也时不时地朝着路人的方向汪汪吠叫。夜幕降临,我们都围坐在了煤油灯周边,在这里甚至连收音机的信号都不好,妹妹很灵巧地调试着收音机的频率,收音机嘶嘶作响。我们住的这个屋子是木质结构,但是靠屋后的墙面是土打墙,这也有它的好处,一来暖和,二来大老远就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屋后的脚步声。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不难判断出是好几匹马,白毛小犬也绕着屋子吠叫起来,我们拿着手电筒和马灯都走出屋子去迎接。“我的青布拉克啊,我的故乡啊,给我们带来幸福的共产党啊!”父亲哼着小曲儿兴高采烈地走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门前的雪堆上。八九不离十,肯定是喜讯,便偷着乐。因为父亲只有在开心得意的时候才会哼着这首自编的小曲儿。如果有不顺心的事儿,或者不满意的时候就会吹毛求疵,以“你们栓错了牛,棚圈的粪便没有清理”等等借口数落我们一番。

来的人是我舅舅,没错,他是来报喜的。父亲在餐桌上把正在草垛下面育肥的二岁羯羊作为报喜礼送给了舅舅。听舅舅说,我确实被录取了,只是我的录取通知书一直被压在乡里的邮政所里无人问津,差点被人们当垃圾清理掉。好在我的语文老师发现后通过舅舅捎给了我。通知书上显示的报道时间早已过去,于是家里人决定第二天请青布拉克的父老乡亲来家里吃茶庆祝,后一天赶路送我去上学。

故事讲到陶醉之时,坐在一旁的女儿打断了我:“爸爸,爸爸,请您系好安全带,飞机现在遇到强气流,即将调整飞行高度。”我发现飞机就像一只雄鹰展着银色的翅膀直冲云霄,仿佛我当年的父亲骑着玉顶褐马在冰天雪地里奔腾。片刻后,飞机上恢复了平静,平静到让我觉得飞机停止了飞行,而漂浮在空中一般。

“爸爸,请继续讲您的故事吧!您的故事就像电影一样精彩!”女儿满眼期待地请我继续讲下去。

我继续讲述我的故事:第二天,青布拉克人都聚在我家,父親宰了两只羊,摆了几桌席,人们尽情地欢庆。那个年代,很多亲朋好友都平安无恙,如今大多数已过世了。他们从自家带来酸奶疙瘩、酥油等,吻着我的额头,对我施以美好的祝愿。我可爱的父老乡亲,他们都以我为荣,纷纷表示,今后一定要积极送孩子上学。第二天,父亲、舅舅和我,三个人即将出发。直到半夜雪还在下,父亲担心地整夜未合眼,时不时地到屋外估摸着雪的厚度。唉,我伟大的父亲啊!他有的时候能把一些事物比喻得恰到好处。当舅舅问他雪有多厚时,他答道:“雪的厚度能到马的臀部。”舅舅用调侃和不屑的口吻怼道:“去,我才不信,您说雪的厚度到马的臀部,充其量也就到马的膝盖,您说到了膝盖,充其量也只到马的小腿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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