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境与心境

2020-10-09 11:12梁晖
北方文学 2020年15期
关键词:秦观贬谪

梁晖

摘 要:贬居郴州,是秦观词风转变的关键点。这一转变的过程体现在秦观由处州贬往郴州这一过程中所作的《阮郎归》四首,从这四首词的词境中可以看出,随着秦观逐渐接近郴州,他的心境经历了“怨”“恨”“肠已无”以及“和雁无”这四个阶段,逐渐由凄婉变为凄厉,最终在郴州发出了“可堪孤馆闭春寒”的凄厉之声。

关键词:秦观;贬谪;词境;心境

绪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引用了冯梦华的话:“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1]但他认为,此评价唯淮海足以当之。此外,他还认为《踏莎行·雾失楼台》一词标志着淮海词由凄婉转向凄厉[2]。淮海词与小山词孰优孰劣暂且不表,从秦观被贬郴州的词作中确实可以感受到他词风的变化,这种凄厉是一个“古之伤心人”的穷途之哭。

从处州贬居郴州是秦少游词风转变的关键点,除了前文提到的《踏莎行》,还有一组《阮郎归》,也与贬郴息息相关[3]。关于这组词的编年,龙榆生先生在《淮海先生年谱简编》中定为绍圣三年(1096)作,杨世明先生从龙说,并补充认为这四首词时令不尽相同,第四首当于绍圣三年年底作于郴州,前三首则作于之前,未必都作于郴州[4]。徐培均先生《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中将第四首系与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并依据“峥嵘岁又除”一句定为除夕作[5]。据《宋会要辑稿》,绍圣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诏“郴州编管秦观移送横州编管”[6],那么绍圣四年除夕秦观已不在郴州。此外,少游在去往郴州的途中作有《祭洞庭文》[7]一篇,开篇言“绍圣三年十月己亥朔,十一日丁卯”,可知少游于绍圣三年时已走到洞庭湖,不可能绍圣四年时仍在处州(按:徐培均老师在其《秦观诗词文选评》[8]中亦将此词系与绍圣三年除夕,《笺注》中应是无心之讹)。综上,本组词第四首当作于绍圣三年除夕。此外,秦少游《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二绝》[9]其一中有“行人到此无肠断”句,诗境与《其三》极为接近,杨说较胜。

少游于绍圣三年四月由处州徙郴州,考词中时令及词意,这四首词当分别作于将离处州、赴郴途中,以及抵达郴州后。也就是说,这四首《阮郎归》中词境的变化恰能反映秦观贬谪路上心态的变化及其词风由凄婉向凄厉的转变。

何谓凄婉和凄厉?“凄”即一种凄凉无奈的情感,叶嘉莹先生说秦少游的“词里边总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10],这就是“凄”。凄婉和凄厉,差别在“婉”和“厉”。“婉”是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鲁迅先生曾评价《儒林外史》“婉而多讽”,这里的婉就有一种含蓄的意味,指《儒林外史》能用一种含蓄而非直接显露的方式达到讽刺效果。《二十四诗品·含蓄》[11]:“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即写他物而将自己的情感涵入其中;又“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渌满酒则渗渌不尽,有停滞感,花以暖而开,若遇到秋气,则处在一种将开复闭的状态,也就是“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简言之,含蓄就像一层欲破未破的窗户纸,捅破了则失于直白,若什么都看不到,又将失之于晦涩。所谓“厉”,叶嘉莹先生称之为“一种非常强烈的悲惨的感情”[12],是少游遭遇不公之后發出的极为哀怨愁苦的自伤之声,这种感情的出现与其人生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

一、将离处州

少游一生可谓十分不顺,他前半生蹉跎考场,直到元丰八年(1085)才中进士,时年三十七岁,算是大器晚成。进士及第后先做了几年蔡州教授,元祐二年(1087),在京做翰林学士的苏轼以贤良方正举荐其参加制科考试,遂赴京,然而次年即因遭人中伤,称病回了蔡州。元祐五年(1089)范纯仁罢相时举荐少游,元祐六年(1090)少游再度被召至京,应制科考试,除太学博士,自此开始了短暂的京官生涯。好景不长,元祐九年(1094)高太后崩,哲宗亲政,再度启用新党,开始清算所谓的“元祐党人”。少游因为与苏轼等人过从甚密,被视为元祐党,坐贬杭州通判,未至,又因增损《神宗实录》而贬处州酒税。绍圣三年,又因写佛书被削秩,贬郴州编管,这组《阮郎归》的第一首,当作于即将离开处州之时:

退花新绿渐团枝,扑人风絮飞。秋千未拆水平堤,落红成地衣。

游蝶困,乳莺啼。怨春春怎知。日长早被酒禁持,那堪更别离。[13]

少游诏贬郴州是在绍圣三年四月,正是春季,与词中时令相合。本词上阕描述春景,下阕抒情。下阕“怨春”句之前,词的情绪指向并未明朗,“怨”字一出,方知困的不只是游蝶,啼的不只是乳莺,更是少游自己,这两个意象是少游内心情绪的外化,同时风絮和落花这两个意象的情绪指向也得以明确。末二句“怨”这一情绪表达得更加强烈,禁持意为摆布,被酒摆布,可见这股怨气是无法消解的,只能通过酒来逃避。“早”字表明被酒摆布已是少游在处州的生活常态,这种日子让他感到“日长”。但随后这种生活常态就被打破了,他即将离处赴郴,接受管制,恐怕以后连借酒浇愁的自由都没有了。

这些情绪少游都没有直接表达,而是蕴涵在意象中,这就是一种含蓄。而“困”“啼”则是本就存在于少游心中的一种纤细的感受,眼前的春景将之勾了出来,于是他就将感受与景物糅合在一起,产生了“婉”的效果。而最后两句透着伤心和无奈,是这首词中“凄”的情绪的表现,这一首词整体的风格还是属于少游贬谪初期的凄婉词风。

二、赴郴之途

清人周济曾评论少游的《满庭芳·山抹微云》一词为“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如今这已成为文学史对淮海词的一个定评。这组《阮郎归》的第二、三首,都很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其二云:

宫腰袅袅翠鬟松,夜堂深处逢。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

身有恨,恨无穷,星河沉晓空。陇头流水各西东,佳期如梦中。[14]

其三云: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15]

两首都是与情人分别之词,《其二》没有点明地点,由“无端银烛殒秋风”一句可知当时为秋季,根据少游《祭洞庭文》,绍圣三年十月之时少游尚在洞庭湖,按一般情况,农历十月为孟冬之月,此词作于秋季,少游写作此词时应该未至洞庭湖。《其三》没有直接点明时令,但依“潇湘门外”可知此时少游正在长沙,已过洞庭湖,则作此词时应在冬季。

《其二》上阕描绘了少游与一位美丽的、心有灵犀的佳人夜间相会的美好场景,下阕开头“身有恨,恨无穷”二句点明整首词的情绪。都说长夜漫漫,可少游的这一夜却过得何其快也,星河在即将破晓的天空中逐渐消失,天将明,人将行。少游恨这美好的夜晚过于短促,天一亮自己就要继续踏上贬谪之途。这一晚的相会,只能在梦中追忆。“陇头流水”既是在说离别,也是在说自己的仕途不顺,受到政治迫害一路遭贬,就像流水一样忽东忽西,身体与精神都难以得到安定,而与师友们唱和的时光,以及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那一天,都只能是“佳期如梦中”。在《其一》中,少游的情绪还只是“怨”,自己即将离去,而这恼人的春景却不体谅他的心情,仍然兀自美丽;而到了写作《其二》时,少游的心境已经发展到了“恨”,恨自己遭逢不幸,由“怨”到“恨”,少游词中“凄”的成分开始增加。

相比上一首,《其三》少了对相会时美好场景的描绘,直接进入到了告别的场景。一舸孤舟停泊在潇湘门外,湘水平静,冬夜的月亮散发着寒气。岸边,少游与情人正在对饮,几杯苦酒下肚后,情人便不再饮,只是哭泣,诉说着离别肠断之苦。而少游此时却是“肠已无”,忧伤已极乃至于感受不到断肠之苦。少游此行,越往南走,越感到回归无望[16],作此词时,一方面有着离别的苦,一方面是对前途越来越绝望,重重苦闷之下,少游的心境由前一首的“恨”变成了“肠已无”,“凄”的程度进一步加深。

“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也是“婉”的一种体现,少游与情人难分难舍的文字里蕴含着自伤身世的情感。在这两首词中少游仍然不直接倾诉情感,而是通过描写情人的神态来表现,甚至在抒情时,用的也是“陇头流水”“人人尽道”,不直接写自己,但又能让人明白他是在抒发他自己纤细的感受,体现了少游的“婉”。这两首词的末句表达了他“凄”的感受,这种感受在逐渐加深,佳期如梦,所念尚能在梦中有所回响,当肠已断尽时,恐怕在梦中都难求佳期。随着这种“凄”的情感加深,“凄”逐渐成为其词中感情的主旋律,词风就会转向凄厉。

三、郴州旅舍

在将近一年的跋涉之后,少游于绍圣三年冬抵达贬所郴州,不久后年关即至,除夕佳节,看着别人一家团聚,而自己却形影相吊,与亲友音书隔绝,百感交集之下,写下这组《阮郎归》的最后一首: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17]

这首词词境极为凄冷,开篇便是满天风雨,庭院空虚,形单影只,城门的鼓楼上有人刚吹完了一曲《小单于》,随后夜空恢复了清静,长夜正在漫漫消逝。不同于《其二》中的遗憾,这时的少游感到此夜“迢迢”,漫长难耐。“迢迢”的不只是长夜,还是少游与故乡、京城、亲友及人生理想的距离。归乡的梦也被迢迢清夜和长路阻断,梦醒后仍是孤身一人,蹉跎的一年过去了,少游成了一个贬至南荒的“孤魂”。相传,因为南方过于炎热,所以北雁南飞,不过衡山,郴州在衡山之南,少游在这见不到南来的大雁,既无南来,也就没有北归,少游在这两句中同时表达了收不到亲友消息的惆怅与对北归无望的痛苦。

这首词所用到的意象较之前三首更趋近于凄厉,末句更是充满惆怅和绝望,“凄”的程度已经明显强于前三首,在程度上已可以看作《踏莎行·雾失楼台》的先声。尽管如此,这首词依旧是通过大量的对他物进行描写来表现心中的纤细情感,“婉”依然存在。事實上,即使到了被王国维认为是凄厉之作的《踏莎行·雾失楼台》中,“婉”也依然是存在的,柔婉是少游的特质,几乎贯穿在他所有的词作中,并不会因为“凄”的程度加深而消失。

《踏莎行·雾失楼台》的编年,应系在绍圣四年春少游离开郴州之前,这从词中便可看出: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18]

前文已经述及,少游于绍圣三年年底到达郴州,绍圣四年二月诏移横州,那么少游接到诏书的时间无疑是在绍圣四年春季。由郴至横要先从水路北上湘江,随后沿西南方向去往横州,这与末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正合,此词当作于少游离开郴州前后。综上,无论从词境上还是时间上,《其四》都可看作此词的先声。

四、结语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文学自古以来就是文人抒发心中块垒的一个主要手段,文学作品的境界,与作者的心境有着密切的联系,作品中境界的变化大致上能反映出作者心境的变化,这组《阮郎归》正能体现少游贬郴途中心态的变化。此外,由凄婉向凄厉的转变并不是简单地以凄厉替代凄婉,凄厉是包含着凄婉的,不同之处在于“凄”的程度。我们可以对比《其一》和《踏莎行·雾失楼台》,同样是即将告别所在地和描写春景,《其一》的春景中尚有一些春天的活泼,对于离别虽然感到难过和无可奈何,但并不至于进入极度痛苦的情绪之中。而《踏莎行·雾失楼台》中,春天的景物被少游内心的意象所取代,浓雾中迷失的楼台,月光下朦胧的渡口,望不到的桃源,都象征着他绝望的心绪,孤寂的馆舍隔绝了春景,却留下了春寒;梅花和尺素无法寄出,对亲友的思念只能平添离恨,对于离别,他已陷入了极端强烈的愤恨中。然而,虽然这两首词的感情深度不同,但其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通过对于他物的描写来达到的,都是在用含蓄的手法写他纤细敏感的内心。也就是说,二者都含有“婉”的成分,而《踏莎行·雾失楼台》的“凄”的程度远高于《其一》,因此前者达到了凄厉,而后者是凄婉。

参考文献

[1][2]王国维著,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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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14][15][17][18]秦观著,徐培均笺注.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2,12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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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徐培均,罗立刚撰.秦观诗词文选评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35,143.

[10][12] 叶嘉莹著.北宋名家词选讲 [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21–270.

[11]司空图著,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1–22.

[16]涂凌奕.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论秦观贬谪时期的心态变化及创作[J].安康学院学报,2018,30(6):4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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