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程千帆古诗讲录》,张伯伟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程千帆先生是我十分崇敬的前辈学者。他的书我是反复地拜读的,我在芜湖读书的时候,很想去拜访一下程先生,就给在成都的赖皋翔老师写信,请他推荐一下。我知道程先生在成都的时候,与赖先生有交往,曾赠他《文论十笺》,并称许赖先生的骈文写得好。但是当时赖先生给我回信说:要去见程先生很好,但要靠自己的成绩,自己用作品来推荐,而不是让任何其他的人来推荐。赖先生把写推荐信这个事情,看得很重。后来我把论陈寅恪诗学的一篇文章寄呈程先生,先生很快就回信,而且细心地发现了我的复印件少了一页。这个事情让我十分感动。
今天看来,从程先生的书里得到很多。但主要是三个很重要的东西,第一个是宋诗的重新认识。当年的古典诗歌研究界,受政治空气的影响,是看不起宋诗的。《读宋诗随笔》列举朱熹《观书有感》二首,程先生在品评中说:“有人以为诗是形象思维的产物,所以只宜于写景抒情而不宜于说理。这有几分道理,但不能绝对化。因为理可以用形象化的手段表现岀来,从而使得它与景和情同样富于吸引力。同时,理本身所具有的思辨性往往是引人入胜的。因此,古今诗作并不缺乏成功的哲理诗……这两首当然是说理之作,前一首以池塘要不断地有活水注入才能清澈,比喻思想要不断有所发展提高才能活跃,免于停滞和僵化。后一首写人的修养往往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阶段。一旦水到渠成,自然表里澄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两首诗以鲜明的形象表达自己在学习中所悟的道理,既具有启发性,也并不缺乏诗味,所以陈衍评为‘寓物说理而不腐。”当时能有这样的批评,十分不易。其实,程先生早在1979年就发表了《韩愈以文为诗说》,明显与形象思维的绝对观点唱反调,这表现了他在学术思想上特立独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程千帆先生表彰宋诗的美,还有一个重要的方法,是透过唐宋比较,看相同的题材,唐宋诗人如何有不同的表现。我最喜读的是他的《相同的题材与不相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一文,先生下了很大的文献功夫,但不像现代人仅仅是资料的罗列或顶多分类而已,而是心中有大问题,即宋诗究竟比前代诗增加了什么异量之美。通过陶渊明《桃花源诗》、王维的《桃源行》、韩愈的《桃园图》和王安石的《桃园行》仔细对读比较,不仅得出文学现象中有普遍性的一条法则,即相同题材有不同表现,原因不仅是每个诗人都有其独特的生活经历,更是时代风尚的不同。程先生的结论是,陶渊明的桃源是传奇,但却是人间的,王维的作品却变成了真的神仙世界;韩愈的桃源开启宋代的思想性,表现出怀疑与理性的态度,而王安石的作品则是从思想性的角度,深化了陶诗的现实批判。这里真正的大框架是唐宋比较。我们看王维无疑是唐诗的典型。浪漫高华,体现贵族气的、唯美的人生。但是你只要读韩愈的桃花源诗,不能不承认他更有文化内涵,更有深度。因为他颠覆了王维的虚幻的美的陶醉,直面现实人生。如果我们再看王安石的诗,特别是那样石破天惊的发问:“天下纷纷经几秦?”你就不能不说,宋诗确实比唐诗更有力量。程先生提出我们古典文学研究者的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要让唐诗宋诗能够并驾齐驱。这种直面大问题的学术思想,是最值得学习的。这篇文章我经常作为范文让每一届的古典文学研究生阅读。后来,我还发表了《唐宋诗比较:苏诗的角度》长文,其中很多思路,都是学习程先生的。
第二个重要心得,程先生有一次说道:“从理论角度去研究古代文学,应当用两条腿走路。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学理论,二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理论”。调整了一个“的”字,就开拓出一大片新的论域。同样,钱锺书先生也说过:古代文论既要研究古人已经明白用理论表述过的,也要探索古代文学作品中,古人不一定明白讲出来的,但是含在其中的理论(大意)。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学史,那么多极聪明极有才智的创造者,在作品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理论,是多么重要的一座文学思想的金矿! 程先生的文章,如《读诗举例——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师训班上的讲话》,发掘诗歌中如“形与神”“曲与直”“物与我”“同与异”“小与大”等极为丰富的艺术辩证思维,《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更从诗歌的描写与结构来具体而微地论证一多关系的普遍理论美学意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与不被理解》,从诗体史、接受史真正讲清楚了一首诗之所以成为经典,是要经过一个蜕变的过程,在一个适当的时机里瓜熟蒂落。我的老师王元化先生,也是一贯主张以西学为参照,不以西学为标准,主张充分发掘中国传统中固有的文学思想与理论。我非常同意这样的观点。反观当今的古典文学研究界,年轻学人基本上都不关心理论与思想,醉心于文献编纂与文献考订的成就,满足于无穷无尽小的问题与小的发现,不能不说,离老一辈的智慧渐行渐远了。
最后,程先生之所以对于文学作品有着深细独特的理解,是跟他有真切的创作经验分不开的。譬如《一个醉的和八个醒的》,之所以成为透视老杜心灵世界的名篇,原因正在于此。《古诗今选》中那么多理解与赏析,都饱含着先生多年写作的心得。这本《程千帆古诗讲录》,作为代序的第一篇文章,即是先生在1942年写的《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文中尖锐直陈“多数大学中文系之教学,类皆偏重考据,此自近代学风使然,而其结果,不能无蔽”。“师生授受,无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伪,字句之校笺,时代之背景诸点,涉猎古今,不能自休,……故于紧要处全无理会”。先生绝不是轻视考证,而是区分考证与辞章为二事,“研究期新异,而教学必须平正通达;考据贵实证,而词章贵领悟。以贵实证之考据方法而从事贵领悟之词章教学,则学者势无法赏前文之神妙”。在另一处,程先生说:“六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大学生时,我的老师黄季刚先生、汪辟疆先生、胡翔冬先生、胡小石先生,既是知识渊博的学者,又是擅长吟事的诗人,既能研究,又兼通创作,可以说是南京大学中文系老一辈学者遗留下来的优良传统之一。”而先生所批评的大学中文系之蔽,今日依然存在,变成一种重文献、重历史,而轻鉴赏、轻文学的趋势。然而一个简单的道理是,大学中文系本硕阶段所培养的人才,主要还是对中国文学具有了解的通识,对于中国文学传统的佳胜处,具有发自内心的欣赏与体认,大部分毕业生并未从事学术研究;而不重辞章之学,不重创作经验,中文系学生所失去的是中国文化的精妙艺术、表达方式、古典心灵与情感世界,所以兹事体大,值得认真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