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1984年被导演许鞍华拍成同名电影,图为该片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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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张爱玲曾担任多部电影的编剧,图为其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海报。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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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星的想法类似,9月22日接受采访时,当时微博热搜之一为“老师教孩子怀孕知识被吐槽”,她立刻拿出张爱玲《第二炉香》举例——一个单亲妈妈为了把女儿留在自己的身边,缺乏对女儿的性教育,结果女儿嫁出后,造成家庭悲剧——“张爱玲当时已经讽刺过性教育缺失的观念了”。
李慧星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张爱玲还活着,参加《吐槽大会》和《奇葩说》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张迷叶怀晴的一位朋友在疫情期间结婚了,两人聊天,一下子也会谈到《倾城之恋》中大时代对男女关系的影响。
由于喜欢张爱玲,叶怀晴高考时一度希望报考华东师范大学,因为那里有几个比较有名的研究张爱玲的学者。毕业五年后,她感觉张爱玲离自己的生活似乎越来越近了。工作地在上海,周末逛街,她经常不经意走到张爱玲生活过的地方,大光明电影院旁的长江公寓、静安寺旁边的常德公寓,仿佛处处都有张爱玲的影子:“张爱玲很喜欢喝咖啡,和女朋友一起上街吃个奶油蛋糕,看个好莱坞最新的电影,去霞飞路上看看橱窗,几十年过去了,和现在的上海单身女性没有什么不同。”
同为张迷的甘棠小时候读张爱玲,《天才梦》里面写她喜欢坐双层巴士,然后伸手摘树巅的叶子。甘棠第一次读的时候不理解这段话,后来她来到香港读博,看到了香港的主流的公交车——一种非常英国式的红色双层巴士。第一次坐的时候,甘棠伸出手去,然后够到了树叶,似乎也触摸到了张爱玲。
反复重演的女性故事
爱情和女性是张爱玲探讨的主题之一。谢有坤提到,张爱玲是一个“非常女人”的女人,女性的心理被她写得玲珑剔透,很容易对女性读者产生吸引力——怎么穿? 怎么打扮? 怎么吃东西? 怎么爱? ……或许还有那些“失望”的爱情,“人性中有一些虚荣或者自私,或者相互不能理解,或者各怀鬼胎等,这些被放大到爱情中展示出来。”
张爱玲是一个有明显女性气质的作家,复旦中文系的研究生杨兆丰说,张爱玲擅长使用女性“情感的容器”,容器有花、戒指、发簪、衣服等,而且这些容器找得很得当。但是,很多人更喜欢那些格局更大的“社会容器”。杨兆丰之前在某文学杂志社实习,新人罗列自己的文学偶像时,如果把张爱玲排在前面,“大家要皱一下眉头”。
张爱玲的书写主题因与时代和政治的疏离而饱受争议,但也因此成为与现代读者的桥梁。“张爱玲关注的东西是人的本性,不管生活在任何时代,吃喝睡、情与爱等,这些东西是没有改变的。”谢有坤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张爱玲热”持续至今,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陆润分析,这正是因为张爱玲直接关注人性,当时代往前走,那个时候的氛围感觉不到了,但是爱情、亲情、对物质的感受,每一代人都会有共鸣。
顾琳瑶第一次读《倾城之恋》时,她以为是一个纯爱的爱情故事,结果读到的是一个男女主角其实并不相爱,或者相爱的程度有限的故事,爱情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环,她仍然记得读后的感受,“手脚有点发冷”。有时候目睹一些夫妻吵架又重归于好,她会没来由地想起《倾城之恋》,“范柳原跟白流苏两个人片刻的了解,就足够他们结婚”。
“结果大家用一个最妥协的方法,然后达成了一个资源性的置换,而不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婚姻组合。”张迷张楚楚说。张楚楚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2014年,她在美国加州做交换生,探访伯克利分校时,曾一路找到了书中张爱玲住过、工作过的地方和邮局。
当初被张爱玲感动的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吕祉萩,其实不是被张爱玲小说的整个故事框架感动,而是被其中一两句话感动。《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说,她是非常孤独的状态,家庭不需要她,她的恋爱也没有获得什么,她唯一倚仗的就是自己这个人本身。“我觉得如果是现代都市生活的单身女性的话,应该特别能理解她这种想法。”吕祉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我觉得张爱玲可能会表现出在一个都市,在一个商业化的城市中,爱情可能的样态,有纯粹美好的一面,有妥协相互试探的一面,还有人与人之间不能经常彻底的了解和沟通,”吕祉萩说,“大家没有敞开自己的真心那一面,但同时她把这种不真诚的爱和交流又写得非常美。”刚入大学的时候,吕祉萩还会以张爱玲的爱情观作为标尺,规范自己的爱情。
杨兆丰说,《第一炉香》中的男女关系,很容易概述为“物欲横流的社会对一个纯真的少女的污染和转变”,在时代背景变换后,其实便是电视剧《三十而已》里王漫妮的故事。“背景当然已经过时了,但是女性问题或者人性问题永远不会过时,尤其是作为一个女性受害者的故事。”
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王玥提到“独立”,尽管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是比较传统的,但是她们仍然已经有了一些自觉意识,这些女性对于自身所处的环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她们有一些人可能最终选择了依附男性,但是可能并不是出于一种对爱情的追求,而是追求自身的安全感——这种洒脱的爱情观吸引了很多都市年轻女性的注意。
张迷的自我修养
谢有坤有时候在微博会发一些胡兰成写张爱玲的话,这时候有些张迷会跑过来骂他,原因是胡兰成辜负了张爱玲,所以不能分享胡兰成的东西,似乎这是对张爱玲的一种“背叛”。谢有坤觉得这种现象很有意思,“他们只愿意去了解所知道的或是愿意接受的张爱玲,但是如果你要剥离胡兰成的时候,其实你已经剥离掉了一部分的张爱玲了。”
谢有坤说,张爱玲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他甚至有时候不大喜欢“张迷”这个词,因为“迷”本身可能有一点“沉湎其中”之意。
一个容易受伤且不容易治愈好的人,一个高度敏感的人——顾琳瑶会如此想象头脑中的张爱玲,读张爱玲半自传性质的《小团圆》时,顾琳瑶总感觉她会反复提及一些事情,比如一些小时候的经历,“她希望通过写作去无数次地重访那段记忆,或者是去探究和那些人的关系”。
“她应该是一个比较怕麻烦,喜欢吃甜食,有点洁癖,又很喜欢观察生活的人。”戚德望说,张爱玲可以写出一些别人眼中比较琐碎和无意义的片段,比如几个中年妇女一起聊天,把橘子放在电炉上暖着,她们的牙齿已经不行了,吃不了冰的东西。
叶怀晴心中的张爱玲则是一张她青年时期戴着厚厚眼镜的样子的照片,而非经典的叉腰旗袍照,“从个性来讲,她自己可能更加偏向于戴眼镜的呆呆的小女生,她也不是那种比较social的人,还是比较害羞的一个人”。
谢有坤认为,张爱玲的某些故事或者特质也许恰好戳中了一些粉丝的内心,或是其独立洒脱的性格,或是某种文学上的天赋,从而被寄予了梦想或者想象——“很容易跟想象中的张爱玲产生一种共情”。
汤凝可以在张爱玲身上看到自己的部分投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性格很多方面是不太好的,或者说很负面和消极的。但在我看了她的文章之后,我会觉得还有一个人和我有类似的情绪,原来我这种状态是很正常的,甚至还有人和我是一样的感觉。”
采访时,张迷戈多几乎发表了二十几分钟的“演讲”,来表达对张爱玲热烈的爱,她在张迷圈算是熟面孔了。戈多说,张爱玲上海的足迹,她大多走遍了,连《色,戒》的取景地新场古镇和柯灵故居也去过。至于书籍,戈多会买新的、二手的,张写的、写张的,部分书籍还会更新版本。
“张爱玲对我最大的影响,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从不服从什么绝对的信仰,也不被潮流蛊惑和俗世标准束缚。不人云亦云,坚持自己的观察视角和体悟方式。”戈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汤凝向往张爱玲这种自我空间,可以沉浸在独立世界里面,关心想关心的事情,远离外界的评论和非议。尤其是最后一段日子,张爱玲选择自己一个人独自度过的经历,“我也是希望老了以后,可以一个人住,很多人社恐,这种状态和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挺契合的”。
甘棠有时候会惋惜张爱玲的境遇,“她始终忠于自己的天赋,以她当时的社会地位和家庭背景,包括后来的人际关系,她其实在每一个人生的时刻都可以放弃写作。但是她没有抛弃自己的才华,即使付出巨大代价。”
陆润读了张爱玲的作品后,最大的感受是“如果自己经历感情,千万不要遭遇任何一个女主角的感情生活”,张爱玲作品的故事成为她的一个现实警醒——比如,一个小城女生,来到繁华都市,面对浮夸世界的时候,如何反应? ——“我有时候确实可以感觉到这种诱惑的存在,但是就会想到有这样的小说,已经设置好了一条红线”。
李慧星是张迷中的考据党,在“张爱玲超话”中经常分享张爱玲的相关内容,比如“张爱玲的画”系列,李慧星对各种版本的书较熟悉,经常会帮助张迷寻找或购买特定书籍。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些90后和00后粉丝可能单纯出于一种爱慕的心理,但是到了一个更深的层次后,像粉丝群里面有年纪较大的人,现在已经进行各种考据,甚至清楚了解张爱玲的整个家族。
上半年的疫情期间,待在家中,谢有坤突然某一刻感受到了张爱玲封闭的创作环境。当时张爱玲晚上不能开灯,家中偷偷点煤油或者蜡烛,糊上灯罩,光透不出去,白天也不适宜出门,大部分时间被迫待在家里。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得过度亲密,也开始越来越关注生活中琐碎的一面。
“你越了解她,发现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接近她的创作现场,你会知道她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东西,你才会明白为何她写出的东西到了今天,仍然有价值和意义。”谢有坤说。
(应受访者要求,易珅、戈多、甘棠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