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童年时的张爱玲(中)与表姐弟在上海的舅舅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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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圣玛利亚女校是张爱玲的母校。2017年8月6日,上海市近代优秀历史建筑、原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钟楼和礼拜堂完成修葺,恢复原貌,并向市民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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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常德公寓,张爱玲曾在这里写出《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封锁》等名作,其中《公寓生活记趣》说的便是在这座大楼里的一切。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所描述的张爱玲的生活状态也是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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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张爱玲早年生活的了解,还有太多空白。她编过几个电影剧本,她在一个上海小报上发过两篇作品(《十八春》和《小艾》),她去过一趟温州——就知道这点事。
在普通读者的印象中,关于张爱玲的各种研究著作早已汗牛充栋,但是随着新史料的挖掘、新研究方法的出现,每个时代的读者和研究者都会读出自己的张爱玲。
2020年9月,张爱玲和宋淇夫妇的通信集《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出版,从此张爱玲的晚年工作状态变得清晰起来。这样的例子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史料等着学者去开掘。同样,读者和评论家也可以不再囿于老一套的细读文本的方法,而用天马行空的新视角去阅读张爱玲。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张爱玲研究者(止庵、张小虹)、评论家(江弱水)和作家(张怡微),听他们谈一谈各自的最新研究和阅读心得。
“看出这一点之后,我明白这个人了”
南方周末:从一开始读张爱玲,到后来读了她的这么多作品之后,你对她的评价和感想有怎样的变化?
止庵:慢慢理解就变深了,有两个特别重要之处,是后来慢慢体会到的。第一个就是她的人物都要找一个立足之地,她关心的是一个个体在这个社会上怎么活。比方说白流苏,婚姻是她的立足之地;曹七巧的财产是立足之地;然后到了《色,戒》,王佳芝可能是“他是爱我的”这么一个立足之地。
再一个就是张爱玲的文学里面有两个视点,一个是人间视点,一个是人间之上的视点。我觉得这是她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特点。她对个体的所思所想,能体会得很深,站在这个人物角度去考虑;同时她又离开人物的角度,站在整个人间之上去看这个人物,就能看出种种的彻底性或者终极性。第二个视点和我们看蚂蚁一样,就是你看出人的渺小之处,她作品里面的残酷性、决绝,都是从这儿来的。实际上就是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不是说天地不好,而是天地没有感情,它不特别对你好。这是张爱玲特别重要的地方,也是我花一辈子精力在她身上的原因。在新文学里,只有鲁迅的一部分文学是这样的。当我看出这一点之后,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读者,我无愧于这本书的作者了,我明白这个人了。
南方周末:夏志清对张爱玲的评价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你们如何评价夏志清的评价?
止庵:2020年9月14日台湾就要出张爱玲和宋淇夫妇的通信集(编者注:访谈在出版日之前),叫《张爱玲往来书信集》,这里面你看了就会知道,张爱玲自己对夏志清的观点也是不认同的。比如张爱玲不认为《金锁记》写得很好,她在当年回应傅雷的时候就已经说出这事儿。但是夏志清认为《金锁记》是中国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这个差异很大。夏志清对于张爱玲的评价很重要,但是他未必被张爱玲所认同。
夏志清的书里边关于悲剧喜剧的分界,我也不太同意。他说《金锁记》是悲剧,《倾城之恋》是喜剧,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美国好莱坞的标准。把《倾城之恋》视为喜剧,恰恰把这小说最重要的地方给忽略了,白流苏最后如愿以偿不是她自己的努力,是战争把这个城市毁了,所以成就了她的“恋”。这一点就是最典型的“人间之上”的事,但是如果你把它作为一个喜剧的话,我觉得就有点浅了。我读了《传奇》之后,就对夏志清这一点特别不满意。夏志清这书整个谈文学都挺好,就这一点我始终不是特别能接受。
“这一年她在干什么?”
南方周末:2020年《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出版,会对张爱玲的研究产生哪些方面的影响?
止庵:这本书分两册,七十多万字。书的录入整理过程,我也参与了一些初步的工作,包括辨识一些字迹等等,所以我很早就读到这个书。这里面包含了1955年到1995年,40年间的通信。1966年以前,只有张爱玲单方面的信,1966年以后就变成有双方的信。这个信加上庄信正的《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和给夏志清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再加上其它比较零碎的信,我们大概对于张爱玲的后半生的工作状况,基本上可以搞清了。但信件中只是呈现了工作状态,她的生活状态,还不能完全搞清。
要搞清张爱玲的生活状态,还有一个材料,就是她的美国丈夫赖雅的日记。赖雅日记是从大概1956年到1963年,1963年后他就不写了。这个日记有人看过,其实司马新的那本《张爱玲与赖雅》用的就是这个日记,但这本书作为传记来讲不很严谨。另外还有一些零星的文章利用过这个日记,但都只是摘录一点点。这个日记在美国一个大学里保存,实际上应该把这个日记翻译出版,才能更好地了解她的晚年生活。我想借南方周末的平台呼吁学者去整理这份日记。
对张爱玲早年生活的了解,还有太多空白。现在的张爱玲传记,都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些问题。比如她在去香港以前的生活,她只有一篇文章加上她弟弟的回忆录里边的有价值的部分,就这么一点。在香港她也只有一篇文章,之外基本没有什么材料。特别是1945年到1952年这七年里面,知道的就更少了。她编过几个电影剧本,她在一个上海小报上发过两篇作品(《十八春》和《小艾》),她去过一趟温州——就知道这点事。1945到1946年大概前后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她在干什么完全不知道。1949年这一年她在干什么? 没作品也没有记载。1952年她去过一次日本,做了什么? 完全不知道。像这样的空白还有很多。
南方周末:如果说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对张爱玲的评价还存在一些未发之覆的话,会是在哪里呢?
张小虹:张爱玲的身份非常暧昧,让她跟文学史常常会产生很多紧张的关系。
台湾文学史对张爱玲是欲拒还迎。张爱玲到底可不可以放进台湾文学史? 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多争议。一派学者主张要把张爱玲放进台湾文学史,他的《台湾新文学史》也确实把张爱玲放进去了。台湾有很多的文学创作者,其实是读张爱玲的书长大的。张爱玲的创作风格,对于台湾文坛,从1970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力。另外,从张爱玲1952年到香港之后,一直到她1995年在美国过世,她的主要作品,都是在台湾的皇冠出版社出的。在张爱玲心里,她晚年作品主要的阅读者就是台湾跟香港的读者。另外一派觉得张爱玲只是在1961年为了写张学良跟赵四小姐的故事短暂到过台湾,当然她没有见到软禁期间的张学良。他们认为张爱玲的文学里面没有台湾,她自身也和台湾没有多少关系。
但我自己是非常不认同这样一个谱系学的论述,文学史这种“想象的谱系”不是她待的地方。
张爱玲与虫
南方周末:对张爱玲文学的研究,今后会有哪些更丰富的面向呢?
张小虹:之前的张爱玲研究,大约有两个路径。一个是对文学文本进行所谓的细读,用“新批评”的方法谈文学本身;一个是通过考据做张爱玲的传记研究。这两个脉络其实是可以相通的,最夸张的例子就是《小团圆》,它虽然是小说,但基本上主要的人物都可以和真实人物对号入座。我研究张爱玲,简单说就是用“文化研究”的方法把她“打开”——我们可不可以谈张爱玲和莎士比亚,谈张爱玲和卡夫卡,或者说张爱玲可不可以有新的可能性?我觉得任何一个作家,他还要继续活着的方式,就是靠着我们帮他打开一些新的想法。所以我会写文章专门讨论她的遗嘱与遗物、她的假发、她的晚年精神疾病。
张爱玲晚年深受“虫患”之苦,她总是觉得有虫子在她的房间,她无法忍受。大概有五年左右的时间,张爱玲颠沛流离,频繁地更换居所,有时每周要换一个房子,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每天都要换一个汽车旅馆。那时候她非常的惨,很多人不愿意去多谈这段时间,也有很多人谈的时候基本上把它当做一个精神疾病来谈。但是我们能不能从“虫患”里找到张爱玲与卡夫卡、芥川龙之介这样的现代主义作家的联结?德勒兹有个说法很有趣,他说作家不只是病人,作家也是医生。他说作家是一个“大生者”。因为作家往往是一个最敏感的接收体,世界可以敏锐地反映在他的作品里头,作品有时候有他的生命经验。德勒兹用这个方法去读卡夫卡,读伍尔芙,读《白鲸记》,当我们这样去谈张爱玲,就遇到“流变-虫”的概念。“流变-虫”不是变成虫,是说当你的生命跟一个跳蚤去做一个连接的时候,跳蚤能够让你的生命翻天覆地,让张爱玲不再是张爱玲,而且跳蚤也不再是跳蚤,那个才叫做流变,这是张爱玲的“虫化”。
江弱水:我认为,读者也许可以从认知心理学和脑科学中借鉴方法,来重新观察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譬如重新观察《色·戒》中王佳芝的突然变节。那个语境是易先生带王佳芝去买钻戒。钻戒是份礼物,礼物属于爱的五种语言之一。“易先生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这样特定的空间,人物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感,昏暗的灯光又营构了一定的神秘感,这样的环境塑造了王佳芝的认知,她从易先生那里感受到温柔的怜惜神气,突然断定易先生是爱她的。这就是化学反应,即王佳芝的大脑在此刻分泌的多巴胺达到一个峰值,产生委身易先生的行动。于是,王佳芝立刻示警易先生,背叛了自己的政治使命。
张怡微:2016年“不死的灵魂”张爱玲诞辰95周年研讨会上,在许多教授做完报告之后,有一位老师突然感慨说,今天这个场景也太奇异了,我们这些成年人居然聚在一起讨论爱情——以往的研讨会,我们说情欲议题比较多。然后全场都笑了。研讨会上,李欧梵教授认为,张爱玲自己对西方文学的兴趣是什么,这很值得关切:“我们把张爱玲语境扩大,一方面她对中国传统文学兴趣很大,张恨水、《红楼梦》,但她对西方文学品位是什么呢,她自己说她喜欢的作家大部分是英国作家,她常用的作家的名字,都是我们现在不喜欢的名字,毛姆·斯特拉·本森……张爱玲终其一生都是喜欢这一类‘中级作家。她说‘我自己也喜欢看一些并没有什么好的书,例如考古学与人种学。”另一方面,李欧梵教授也提醒我们留意张爱玲看过的好莱坞电影。这从作家创作思维来看的话,挺有意思。海外“张爱玲学”慢慢呈现为借由“张爱玲”符号延展的文化研究。
南方周末:现在在普通读者之中,最受欢迎的张爱玲作品似乎依然是她1940年代的作品,她后期作品的价值也似乎还没有被普通读者充分认识,这其中原因是什么?
江弱水:普通读者读小说,还是期待小说叙述中有一个权威的声音来向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爱玲1940年代的小说虽然体现了现代意识,但是叙述方法是传统的,叙事者可以专制地占据人物的位置上充分地言说。张爱玲后期小说,《小团圆》《雷峰塔》等等,对人物的位置开始有明确的意识了,说与不说不由叙事者擅作主张了,全知视角让位给了限知视角,叙述空白开始出现。这是典型现代主义小说的操作手法,海明威将它总结为冰山理论。
张怡微:对普通读者来说,很难调度太复杂的世界主题进入通俗小说的阅读。美国时期的张爱玲,在研究领域也是比较晚近的、时髦的,并没有被充分掌握。张爱玲早期小说比较好读,语言也风格化,从塑造文学偶像的历程来看,那些作品也足以吸引文学爱好者了。但她的人格魅力恰恰在于她的神秘。为何一个作者的语言,得以调度学院里最聪明的研究者动用到广博的知识面加以反复诠释还没有结论? 恰恰是因为她的神秘,她文学语言模棱两可的极致魅力。张爱玲文学语言的模糊性,其实是和白话文运动简白清晰的目标背道而驰的,但她恰恰找到了一个介于新旧之间、明暗交界中的语言表达方式。误读是不可避免的,而对张爱玲的误读从文学传播的角度来说,成就了她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