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张爱玲曾将晚清作家韩邦庆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改写成白话文。1998年导演侯孝贤以此为基础改编成电影《海上花》,图为该片剧照。 资料图
★对张爱玲作品的“出土挖掘”,在1980年代的中国是相当普遍的现象。改革开放后,现代文学史上一批被埋没的作家相继被重新“发现”,沈从文就曾戏称自己是“出土文物”。“先是郁达夫,接着是沈从文、徐志摩和周作人,再接着就是张爱玲了。”
《郁金香》的出土、2007年《色,戒》电影的上映、2009年《小团圆》的出版,形成了21世纪头十年的“张爱玲热”。与前几次相比,这一次“张爱玲热”,让读者认识到了存在一个“晚期张爱玲”。
1952年7月,张爱玲出走香港。直到1995年逝世于美国加州,她再也没有回到中国内地。而内地的文学界,也在1950年代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彻底抹除了“张爱玲”这个名字。被渐渐遗忘的,还有她曾经在1940年代风靡上海的文学作品。
如预言一般,1944年张爱玲将自己第一本正式出版的小说集命名为《传奇》——张爱玲的家世和其一生的辗转命运堪称传奇,而其作品的流播也传奇般地,在1940年代炙手可热,之后又几乎销声匿迹三十多年,在1980年代再次引发阅读热潮。
相比张爱玲文学在中国内地的跌宕命运,其在港台以及海外的传播则一直如波涛般层层推进。但无论在内地还是港台,张爱玲文学被推至如今的经典地位,都离不开夏志清及其出版于1961年的《中国现代小说史》。
夏志清在此书中极力推崇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等人的文学成就,更将《金锁记》称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无论是在1960年代初的台湾,还是1980年代重新发现张爱玲的大陆,夏志清的观点都可谓石破天惊,成为两岸读者重新认识张爱玲的起点。
早在1940年代沦陷时期的上海,傅雷与胡兰成就给予张爱玲高度评价。“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傅雷1944年的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对其文学成就有褒有贬,以赞美为主。
同年,胡兰成的《评张爱玲》也认为张爱玲继承了鲁迅的个人主义,“鲁迅之后有她”,“(鲁迅)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
“新生的苗”已经成为枝桠交错、参天覆地的大树。跨越八十年后,历史的褶皱似乎已经被抹平。其中多少次的寂寞转身,或多么盛大的烹油烈火,都成为“传奇”的一部分。张爱玲终于渐渐脱去各种标签,成为喜爱她的读者口中的那个作家张爱玲,也成为他们相互交流的社交符号。
青年作家张怡微有一次在台北拜访朱天文,饭桌上偶遇一位资深张迷,他能说出非常多张爱玲的生平细节,也会去她生活过的地方喝咖啡打卡,看她曾经坐过的阳台,每当聊天冷场,就会有人问起,“那你也喜欢张爱玲吗?”
“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
大陆普通读者能够重新阅读张爱玲,也许要从1985年第3期的《收获》开始。1984年第4期的《读书》杂志发表了柯灵的文章《遥寄张爱玲》。柯灵是张爱玲1940年代在上海的故人,他在文中回顾了其与张爱玲的往事。1985年第3期的《收获》转载了这篇文章,并刊发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这是“文革”后张爱玲作品首次在大陆面世。
事实上,对张爱玲作品的“出土挖掘”,在1980年代的中国是相当普遍的现象。改革开放后,现代文学史上一批被埋没的作家相继被重新“发现”,沈从文就曾戏称自己是“出土文物”。“先是郁达夫,接着是沈从文、徐志摩和周作人,再接着就是张爱玲了。”学者王晓明回忆。
《读书》与《收获》这两本有重要影响力的杂志同时刊发张爱玲的作品,标志着张爱玲在中国大陆文学界的正式回归。作家阿城当时读了这期《收获》上的《倾城之恋》后,“纳闷了好几天,心想这张爱玲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如此惊人。”
学者止庵也是从那一期的《收获》开始完整地读张爱玲。“可能那一代读者都是这么一个经历,从《收获》上的《倾城之恋》开始。可能研究者会早一点。”止庵是2009年大陆版《张爱玲全集》的主编,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止庵是先知道夏志清,而后知道张爱玲的。他托人到香港买了《中国现代小说史》,“我是先知道他对一些作家的评价不一样,包括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所以我读张爱玲其实是受了夏志清的影响。”止庵先读了书里面引用的那些张爱玲片段,后来才读整篇的《倾城之恋》。这本书当时在香港打折,还是花了止庵五十多块钱,“很贵,一个月的工资”。
北京大学教授温儒敏当时在校园中,他更早地接触到了夏志清和张爱玲。“1978年在北大上研究生之前,从未听说过张爱玲的名字。”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当时他从图书馆尘封的“库本”中找到了1940年代版本的《传奇》。不久之后,“大概是1979年,我们磕磕巴巴读了夏志清英文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越发相信我们自己的艺术判断:张爱玲是不应被文学史遗忘的一位杰出小说家。”
紧随杂志步伐的是出版界。1985年8月,上海书店影印了1946年山河图书公司出版的增订本《传奇》,印数1万册。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更进一步,出版了排印本《传奇》,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原本选印”丛书中的一种。1987年,上海书店又影印了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
但零星的出版已经无法满足1980年代后期读者对于张爱玲的热望,一些有条件的人开始从香港把书“带”进来。止庵从香港买了很多相关作品,“像什么《张看》《惘然记》《红楼梦魇》,这都是在香港买的,当时到香港去,买书就只买张爱玲的书。买一本要花掉我半个月工资。”
王晓明也受到夏志清的影响,托朋友从香港买来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是多么惊讶!”有这样感觉的人并不只有王晓明,止庵记得当时读了张爱玲,“觉得意象很鲜活,别人不这么写”,“她整个的写法跟我们的新文学,特别是跟我们小时候读的茅盾巴金老舍,和后面读的1949年以后的小说全都不一样,和改革开放以后的作家也不一样。”他说。
可以说,1980年代后期,文学界、评论界已经掀起了阅读与讨论张爱玲的热潮,这股热潮最终反映到了学院中的文学史书写。1987年,钱理群、温儒敏和吴福辉等合作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出版,里面用了八百多字来写张爱玲——尽管还远远比不上其他独占一章的重要作家。书里指出张爱玲有“古典小说的根底”,又有“市井小说色彩”,展现了“洋化”环境中仍存底的“封建心灵”和人们百孔千疮的“精神创伤”。
“非张即土”
1960年代夏志清在台湾引起的震动也不小。《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英文版出版于1961年,可是它的部分章节的中文节译在1959年就出现在台湾了。那时候夏志清哥哥夏济安在台大外语系教书,夏志清的英文手稿完成之后,其中写张爱玲的那一章在1959年就先被翻译成了中文,在台湾的文学杂志刊出。
夏志清的书彻底打破了这样的刻板印象。“因为夏志清的这本书,张爱玲正式地进入文学殿堂。基本上夏志清是用‘新批评的方法去细读张爱玲。”台湾大学教授、张爱玲研究专家张小虹认为台湾的张爱玲形象,很早就成功地恢复到了其1940年代在上海形成的那种“暧昧性”。所谓的“暧昧性”,是指1940年代的张爱玲结合了中国古典小说跟现代西方小说技巧,其“市场定位”介于文学殿堂跟所谓的通俗大众文化之间。“1940年代又刚好是女作家明星化的年代,她是当时整个文化工业的果实。张爱玲作为文学殿堂的女性创作者,跟她作为一个大众文化的、明星化的女作家,这两个东西是同时出现的。”
张小虹在国中时第一次接触张爱玲的情景,也恰恰印证了这种暧昧性。从1960年代开始,张爱玲在台湾就是文学经典的一部分,拥有张爱玲版权的皇冠出版社却是一个比较大众的出版社,它同时出版琼瑶和张爱玲。那时候张小虹从她姐姐的书架上面拿了两本皇冠出版社的小说,一本是张爱玲的《半生缘》,另外一本是琼瑶的《菟丝花》。“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极度惊吓的经验,因为我没有预期。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生来说,那时候我看《半生缘》,很恐怖。小小年纪还是觉得《菟丝花》很好看。”
1970年代,台湾出现了所谓的“非张即土”的说法。提出这一说法的是台湾学者刘绍铭。所谓“非张即土”,是指年轻作家们刚开始学写作时,要么就是学张爱玲的风格,要么就是学当时很流行的乡土文学,写土地、写农民。刘绍铭开玩笑说,他们在做文学奖评审的时候,看到的新人小说都是“非张即土”。“1970、80年代整个台湾女性都市小说的兴起,也是受张爱玲的影响非常大。”张小虹补充道。
台湾的“张爱玲热”没有中断过。不论是后期的新作,还是重新发表的旧作,“台湾的副刊基本上用尽所有的方法,一定要抢到张爱玲的稿子。张爱玲大概是台湾报纸副刊稿费最高的作家。”张小虹说。
笼罩在张爱玲影响下的半个台湾文坛,渐渐形成了张爱玲的影响谱系。对于这一谱系的分析,刘绍铭、王德威和苏伟贞是三个重要的节点式人物。张爱玲的一个流传甚广的“尊称”——“祖师奶奶”,是刘绍铭的发明。到了王德威的《落地的麦子不死》,就开始爬梳张爱玲的具体影响,像台湾的钟晓阳、苏伟贞、施叔青,香港的黄碧云、西西,都被列入了“张派”作家。苏伟贞将王德威的这套方法更加细致化,在她的书《描红》里,她详细罗列了被张爱玲影响的第一、二、三代作家,并分析这些作家受到了哪些影响。尽管张小虹并不认同这样的文学谱系学的分析——“张爱玲要彻底打断的就是祖宗牌位这种东西”,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张爱玲对台湾文坛的巨大影响。
“是书畅销,不是畅销书”
经过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知识界的铺垫与积累,在中国大陆真正对普通读者有影响力并掀起“张爱玲热”的,是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后又增补一卷学术著作《红楼梦魇》,定为五卷)。这套文集由国内张爱玲研究学者金宏达和于青主编,第一次较为全面地把张爱玲的文学创作介绍给大陆读者。
安徽文艺的这套书首印5000套,出版不久,出版社就发现必须加印才能满足读者的需求。1995年,张爱玲的逝世让这套书迎来销售高峰。当时的社长梁长森回忆了火爆情景:各地发行商和书店先把款打入出版社账户,排队等着发书。由于印刷厂忙不过来,拿不到货的客户非常着急,一再催促,有些书直接就被发行商从印刷厂领走。
这套正版发行量达五六十万套的书,其盗版规模远远超出正版,数量无法估计。“说实话这个书编得很粗糙,确实不是什么高明的编法。另外,张爱玲当时把版权授给她姑父李开第,姑父再授权给安徽文艺(出版社)。但是书火了之后,就出了好多盗版,张爱玲就把版权收回了。收回来之后,这套书后来再出也就成了盗版了。”止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整个1990年代,张爱玲的各种文集版本与相关研究著作如井喷般涌向市场,据学者陈子善统计,大陆众多出版社总共推出了近百种有关张爱玲的图书。全集版权在安徽文艺出版社之后,又经手多个大陆出版社,其中哈尔滨出版社的《张爱玲典藏全集》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集》和《张爱玲全集》是其中影响较大的几种。
香港对张爱玲的影视改编助燃了1990年代的“张爱玲热”。《半生缘》和《红玫瑰与白玫瑰》相继被许鞍华和关锦鹏搬上银幕。“我最喜欢的张爱玲改编电影还是《半生缘》,”80后女作家张怡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清楚地记得这部电影中对原著细节的剪裁,“我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曼璐与桂英的命运的关联,倒是被导演的设置提醒了一下,这是改编的心意。”
学者江弱水最喜欢的则是《红玫瑰与白玫瑰》,这种偏爱很大程度上来自他对这篇小说的喜爱。“尽管《色,戒》技术更加圆熟,但《红玫瑰与白玫瑰》这部电影,依照张爱玲的意思,就是浮华之中有朴素,人生的本质就是小团圆。小说开头就让我们想到《安娜·卡列尼娜》。”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止庵对“张爱玲热”的现象不是很理解,他认为张爱玲在某些方面继承了鲁迅的思想。“她就跟鲁迅一样,不是大众作家,不是那么容易读,‘张爱玲热不是很正常的一个事儿。”止庵认为张爱玲的文学里只有极少数的小说属于大众文学,“像《半生缘》那倒真是个大众文学。有一类书叫畅销书,另一种叫书畅销。张爱玲属于书畅销作家,而不是畅销书作家。畅销书专门有一套写法的程式,琼瑶可以写一百本。张爱玲曾经在给宋淇的信里写,‘《半生缘》也无以为继,就是写不出新的。只有这《半生缘》真的是一个给大众看的书,剩下的都不是”。
张小虹对台湾与大陆的“张爱玲热”的异同也有自己的观察。“大陆在改革开放后张爱玲突然冒出来,‘张爱玲热主要跟1990年代的整个上海怀旧热、民国热结合在一起。简单地说,是把张爱玲当做一个文化消费符号,有大量张爱玲的文化商品,除了她的书之外,有一堆的影视产品和各式各样跨媒体的复制生产。”
张小虹认为这个维度的张爱玲热,在台湾并没有那么明显。“在台湾,张爱玲向来是一个文化界的事情,是文化界的‘张爱玲热,从1960年代一直到现在,台湾文化界跟文学界的‘张爱玲热,从来没有退消过。”
发掘“晚期张爱玲”
几乎每一次“张爱玲热”,都伴随着某一种张爱玲文学的重新出土。1970年代唐文标对《创世纪》和《连环套》的挖掘,与1987年陈子善对《小艾》的挖掘,都让当时的读者看到一个更加完整的张爱玲。
唐文标的本职是数学家,但同时也是当时台湾重要的左翼文学评论家和张爱玲迷。因迷恋张爱玲,他翻遍了所能找到的民国时期的各种杂志小报,挖掘出了《创世纪》和《连环套》两篇短篇小说。张爱玲自然不喜“少作”被挖掘,这两篇小说也是她讨厌的,“两件破烂”,“只知道坏,非常头痛”(《张看》自序)。
这两篇小说被挖掘是在1970年代初,助推了台湾阅读张爱玲的一波热潮。“在当时港台地区的读者看来,张爱玲在《怨女》和《半生缘》之后,就没有其他作品了”,但是经唐文标挖掘,逼着张爱玲1976年后自己出版《张看》和《惘然记》。“为什么要出这两本书呢?就是因为以前的作品被人挖掘了,你自己不出,别人给你出不是成了盗版了吗。所以她才出了。”《张看》里面就包含了唐文标挖掘出来的两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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