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城市大气污染问题研究

2020-09-29 07:51
关键词:三废上海市工业

金 大 陆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上海200003)

一、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报告

上海城市的环境污染问题,是近百年来的工商业勃兴,在经历了早期资本主义的进入(资本、市场、企业、人口汇聚)和此后新中国“一五”“二五”时期,①“一五”“二五”时期,即1953年—1957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和1958年—1962年的第二个“五年计划”。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高潮(以“重工业”为中心),尤其是“大跃进”运动的折腾,最终在20 世纪60 年代中期暴发。如果说1963 年上海黄浦江首次出现22天的“黑臭”,并持续经过十年“文革”至90 年代,标志上海城市水系的全流域污染;那么,1964 年10 月,在上海桃浦化学工业区新埋设的窨井内发生5 人硫化氢气体中毒、一人致死的工伤事故,则证实上海城市的大气污染已达到严重的程度。市环境卫生局的事故报告承认:“从全市来看,工厂企业在生产过程中排出的有毒害的废水、废气,除排入城市下水道外,还有大量排入水体和大气的,对城市环境卫生和人民生活、身体健康安全的危害影响还是相当严重”,①1964年11月1日,上海市环境卫生局,《关于永登路下水道发生工人气体中毒事故的报告》。且对“农作物生长和市政工程的危害威胁仍然存在”。②1965年5月28日,上海市环境卫生局,《关于桃浦工业区“三废”工作情况的报告》。

据上海“三废”综合利用工作组对化工、冶金、轻工、纺织等行业的调研报告:上海工业“三废”数量大,种类多,性质复杂,分布面广,“据粗略估算,每年约有工业废气二十五亿至三十亿立方米(废水三亿六千万吨,废渣四百万吨)”,“危害比较严重的有:硫化氢、氯化氢、二氧化硫、氯气、二硫化碳、二氧化氮、氨气、氟化氢,等等”。例如,“五州制药厂共有十四种工业废气,每天排放的有害废气总量约三千立方米”,“每逢国宾路过该厂时,外事部门不得不要求部分车间暂停生产”。③同上。据化工局自查:“天原化工厂的氯气排放时,附近小学停课,师生集体逃难”;华元染料厂“硫化氢放空,影响天文台测时”;上海焦化厂生产炭黑,“农民称它为黑龙”,因黑灰落在菜上,蔬菜难卖,“61-63 年仅炭黑造成的损失就赔款40,000 元”;华恒化工厂大量三氧化硫放空,“周围居民连热天也不敢开窗,晒台上的衣服一遇到气体就变色发脆”,“气体所到之处,大人小人引起咳嗽,附近有个空军疗养院也受到气体侵袭”;④上海市化学工业局,(66)沪化工技字第96号。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76-4-288。上海冶金局所属的几个炼钢厂,仅化铁炉排放含硫、磷化合物和氟化氢的废气,“平均每天高达470 万立方米,工厂周围烟尘弥漫”,因损害附近农作物,“单上钢一厂平均每年农业赔款达六七万元”。⑤1965年5月28日,上海市环境卫生局,《关于桃浦工业区“三废”工作情况的报告》。

在上海的工业废气中,煤烟排放是另一个不可轻忽的污染源。“据估计,全市每天排入大气的烟灰总量在一千吨以上”,仅杨浦发电厂一家,“每天排空的烟灰达二百吨左右”。⑥同上。或许,有毒废气的排放直接危及附近居民的生活、农民的收成,聚集在一个个的焦点上,矛盾乃至冲突十分明显;煤烟型排放则在更开阔的空间随风飘浮,因为成千上万的工矿企业已在上海构成了工业生产基地,“大多数工厂的烟囱仍是一条黑龙”,⑦同上。对整个城市大气环境的危害十分严重。

其实,上海工业主管部门对“三废”的处理和利用,并非放任不管,而是有个逐步认识的过程。“一五”期间,大量的资源随意抛弃,只有部分工厂对危害职工健康的排放采取了一些防护措施。1957 年市废品公司设立糠酸商店,经营回收废酸的业务,也是因为全市硫酸资源紧张,为了弥补供应的不足。“二五”期间,工业产量迅速增长,新兴工业快速崛起,产品种类愈加复杂。1960 年3月,市委从“增产节约”的角度,提出综合利用数量庞大的资源。直至1963年,市委才在第三届党代会上,明确提出对工业“三废”(废气、废水、废渣)采取“处理和综合利用相结合”,“变有害为有利”的方针。①1965年5月28日,上海市环境卫生局,《关于桃浦工业区“三废”工作情况的报告》。一些企业积极响应号召,在实践中也取得了成效,如新中国化工厂采用泡沬吸收法,减轻了氯化氢废气的危害程度;利生化工厂“每年排出氯化氢、氯气等有害气体四十三万立方米”,每逢阴雨天“车间内乌烟瘴气,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工人说:‘上班如入云雾山中。’”后来,因增设了简易回收设备,车间里已闻不到强烈的臭气。②同上。消烟除尘方面,如杨浦发电厂通过改进锅炉,使每天排放二百吨左右的烟灰减少至六七十吨;上海酒精厂、大中华橡胶一厂等也改进燃烧技术,基本消灭了烟囱黑烟。③同上。

为此,1966 年市工业“三废”管理的工作方案要求对熔钢、电镀、金属加工等企业的氧化锌粉尘、抛光粉尘和二氧化硫、氯化氢、一氧化氮、硫化氢及酸雾等有害气体进行回收;在煤烟排放方面则结合节煤工作,通过“解决煤的充分燃烧”,“推广高效的除尘设备”,促使“用煤量大的工厂首先解决烟尘问题”。方案的标准和要求包括电镀行业镀铬废气中回收铬酸100 吨,从熔铜企业的废气中回收氧化锌1000吨,炭黑粉尘回收率提高到95%以上等。具体落实至各工业局的项目和补助资金,可见表1。

表1 1966年全市工业“三废”管理工作方案项目和资金一览表(大气方面)

综上,检阅20 世纪60 年代中期上海城市的环境史,从发生的意义上说,市委的号召与工业污染的恶性暴发处于“同频共振”的时段中。一方面,“三废”之一的大气污染,既表现在有毒、有害气体的溢出性排放,不仅在厂内妨害工人的健康,更在厂外侵扰百姓的生活;还表现在工业煤烟的笼罩性排放,以致城市的上空飘浮着一片片的雾霾。这种企业生产的污染物排放于社会的公共空间,微薄状不显见,一旦累积成持续不散的连绵状和团聚状,上至城市的管理者,下至城市的生存者,均不可能视若无睹,恝然置之。所以,另一方面,市委及管理部门的态度和措施是积极的,不仅下指令,定方案,且相当具体和严正。如方案规定回收毒害废气,即便“技术问题尚未解决”,也得“全面推开工作”。特别对“地处人口密集,气体危害最大”的工厂,即便“无法回收利用又难以安装处理设备”,也应“调整厂房,调整产品,予以解决”,①《1966年全市工业“三废”管理工作方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226-3-321。甚至还组织力量科技攻关,给予资金上的匡助。按理说,这种自上而下的良性运作,应取得理想的效果。但是事与愿违,客观上暴发性的污染积重难返。主观上各厂家纷纷摆出“到顶论”“难免论”“条件论”,甚至“坐等上级解决问题”,更有报告坦称:“今年的三废工作,对废水的处理,制止黄浦江水质恶化问题是明确的。但对废气、废渣的处理和利用还没有一个统盘的规划。”②1965年5月28日,上海市环境卫生局《关于桃浦工业区“三废”工作情况的报告》。

上海城市大气污染的治理之路还很长远。

二、两种类型和动力

1966 年之后,上海处于“文化大革命”的进程中。1967 年1 月16 日,“毛泽东批准上海市的夺权”,[1]124就此成立的权力和管理机构市革命委员会,③1967年1月,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在上海刮起了所谓的“一月革命”的风暴,指使造反组织夺取了上海市的党政领导权,宣布成立了全市性最高权力机构“上海人民公社”。2 月23 日,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和《中共中央关于夺权斗争宣传报道问题的通知》,“上海人民公社临时委员会”改为“上海市革命委员会”。这一时期“政权机关遭到严重破坏,各级人民代表大会被迫停止活动。人民委员会改称革命委员会,作为全市党政合一的权力机构”。参见《上海市政权系统、地方军事系统、统一战线系统、群众团体系统组织史资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页,第146页。面对城市的环境问题,并非置之不顾,恰是围绕着黄浦江的黑臭,接续1965年原上海市人民委员会《为坚决制止黄浦江水质继续恶化而努力》的报告,于1968 年正式发出了“放手发动群众,向黄浦江、苏州河污水宣战”的号召,[2]以行使“国家管理‘在位’”的职能。④笔者在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的《非常与正常——上海“文革”时期的社会生活》一书中,提出“国家管理‘在位’”的概念和观点,现在本文中继续使用。

实则,国家第三个“五年计划”时期(1966—1970 年),原定“大力发展农业,解决人民的吃、穿、用问题”的方针,因“考虑备战的需要而改变了”,上海“三五”时期的生产性建设得到发展。[3]69所以,上海作为工业基地产生“三废”污染势在必然,且并非独此一家,北京、沈阳、吉林等城市亦然。1969 年后,“各工业主管部门和其他综合经济部门工作也得以恢复,煤炭、冶金、电力、轻工等几个工业部门相继召开了专业会议”,[3]65周总理在接见全国交通工作会议代表时指出:“在经济建设中的废水、废气、废渣不解决,就会成为公害。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公害很严重,我们要认识到经济发展中会遇到这个问题。”[4]正是在此背景下,上海以水污染治理为重点的环境保护工作,自然也牵连出大气污染的问题。如提出“向天空要宝”,一些厂家“把放跑的二氧化碳气体收回来,再生产工业上所用的液体二氧化碳”等。[5]

故此,上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城市大气污染的治理,源于自上而下的政治“响应型”和自下而上的现场“倒逼型”两种类型和动力。

先说自上而下的政治“响应型”。

无庸讳言,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形态,必定将要不要战“三废”和怎么战“三废”上升到“两个阶级、两条路线和两种思想斗争”的层面上来理解和把握,且随着“斗批改”目标的转化,还不断附着政治的寓意。如1964年,上海燎原化工厂为解决毒害气体的泄漏,而“分三批共拆迁居民186 户”的事实,成为消极应付、放弃治理的“大批判”材料;①1971年5月14日,上海燎原化工厂革命委员会,《战“三废”中三项重大土建工程要求列入基本建设的报告》。又如针对“化工生产三废难免”,则狠批所谓“一类骗子”的“唯生产力论”等修正主义路线流毒。②1972年10月6日,上海市城建局革委会三废组,《战“三废”、除公害简报》。至于上海环境中测出“汞老虎”(含汞废水、废气)后,更有主要领导紧急召开全市会议,强调要“把这个问题提高到无产阶级专政和两条路线、两种社会制度的高度来抓”。③1972年12月,《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在此,不必纠缠说辞的变化,恰是“文革”非常时期,推进城市大气污染治理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何况,这种政治“响应型”的功能,确实能够见风即雨,一个个号召、一个个指令,便可发起一阵阵行动。1972 年初,市委传达国家计划会议精神,向全市人民发出了“向三废开战”的号召。同年4 月中旬,国家计委、建委在上海召开了全国“烟囱除尘”现场交流会。④同上。在各工业条块的调研后,同年8 月,市委召开关于“三废”问题会议,之后,市革委会工交组即向各工业局传达会议精神;冶金局特邀杨浦区昆明街道和宁国街道的群众,针对新沪钢铁厂和上钢二厂的烟尘问题,“批流毒、揭矛盾、促转化”;⑤同上。轻工局在“全局共418 只烟囱,已解决153 只,占百分之35”的局面下,组织了“一吨以上锅炉烟囱除尘现场会议”,要求“年内一至四吨的锅炉全部消灭黑烟”;纺织局、机电一局、手工业局等则纷纷召开所属公司会议、重点厂会议、生产组负责人会议等,以求“进一步发动群众,掀起一个高潮”。⑥1972年9月8日,上海市城建局革委会《“战三废”、除公害简报》,第19期。正是在这种政治“响应型”的动力下,上海工厂较为集中的普陀区从抓“消烟除尘”入手,将“本区内300 多个工厂编成16 个互助组,指定48 个厂为组长厂,召开大型现场会和举办学习班”,同时,还结合爱国卫生运动,“发动里弄干部、退休工人、红小兵到‘三废’比较严重的工厂去宣传”。⑦1972年12月,《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上海市委及时推广了普陀区的经验,在全市十个区建立了“三废”治理管理组。关于汞害的问题,因市委、市革委会十分重视,“把汞害作为政治仗来打”,全市“含汞废气比较严重的有11 个厂,已有6 个厂搞了净化措施”,⑧同上。例如,上海试剂四厂“仅汞试剂产品就有20 多个,用汞量相当于全市的三分之一”。因“认识到根子在路线,关键在领导”,全厂“锅炉烟囱安装了除尘措施,基本上做到不冒黑烟”。①1973年1月7日,上海市城建局革委会三废组,《战“三废”、除公害简报》。

代表“国家管理‘在位’”的政治“响应型”,因“抓革命”的政治主导,必然产生组织群众,集合作业的效果,必然成为“文革”时期推动环境治理的动力之一。然而,坦言之,这种政治“响应型”,因很大程度上是回应政治的需要,以致难以避免会产生口号和计划的夸饰。如1971 年,上海燎原化工厂为“学大庆,战三废”,经讨论“五一前完成十个项目”,“七一之前再完成二十个项目”,“决心在年内实现无害工厂”。事实上,“有三项重大项目的土建工程,无论在施工力量、施工技术以及物资供应上均有困难”。②1971年5月14日,上海燎原化工厂革命委员会,《战“三废”中三项重大土建工程要求列入基本建设的报告》。1972 年,在化工局战“三废”的现场会议上,“一年要用金属汞约10 吨”的吴淞化工厂,喊出了“奋战两年,征服公害,狠抓五毒(汞、苯、砷、酚、氰),年内消灭水银害,烟囱不冒黑烟、黄烟 ……定叫环境换新貌”的口号。③1972年10月6日,上海市城建局革委会三废组,《战三废”、除公害简报》。如此因政治响应而膨胀的激情和决心,当在现实中因各种原因不能兑现时,反而会挫伤可持续进展的自信心和积极性。更何况,当政治“响应型”的行动与工矿企业的生产任务相冲突的时候,谁能保证不会产生搪塞、敷衍、拖拉等泡沫化的后果呢?!

这是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环境治理史上应记取的教训之一。

再看自下而上的现场“倒逼型”。

城市水污染如水体黑臭、鱼虾绝迹等,是以流域附近的生态污损为重,在不同的区域引发上访、索赔甚至堵塞排泄管道等事件。比较而言,因置业的历史原由,上海的数千家工矿企业多与居民区错杂地联结一体,其排放的毒害气体,不仅严重斫丧操作工人的健康,还直接侵扰着居民的生活,这必定会自下而上地造成“倒逼型”的后果。据1966年的统计,市环卫部门收到的人民来信,80%是指控化工、冶金行业排放的有毒废气,即为明证。④1966年6月1日,三废综合利用工作组,《关于加强工业“三废”处理和综合利用工作的报告(草稿)》。1969 年冶金局的报告称:全局“除废蒸气的利用已由节煤小组抓外”,“影响严重的转炉、电炉、化铁炉的烟气和其他有害气体的处理工作,日前还未开展”,而“各厂的转炉、电炉的灰量,每年约有38000吨左右”,且“含铁量在40%以上”(很有回收价值),“都是没有经过净化直接排入大气的”。如此大面积的空气污染,成为弥漫在城市上空的毒罩,人人视觉可见,嗅觉可闻,甚或体肤可感,怎能不导致“人民来信反映此问题”呢?!⑤1969年5月10日,上海冶金局革委会生产组,《“三废”工作情况报告》。

其实,“倒逼型”的动力,或者说直接的后果,在污染源的发生地——相关工厂车间和附近居民区——则更为间不容发,触目惊心。

大量产生“三废”的工厂“浓烟满天,灰尘满地”,1971 年4 月,面对包括上海等各大城市的生态“公害”,卫生部军管会曾向全国发出《关于工业“三废”对水源、大气污染程度调查的通知》,①卫生部军管会:1971年12月24日,《工业“三废”污染调查经验交流学习班简报》第4期。转引自徐轶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北京空气污染治理的历史回顾》,《当代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3期。同年8 月,市革委会工交组的调查报告统计如下:

表2 1971年上海工矿企业中接触有毒有害物品发病人数统计

市革会工交组《关于战“三废”、除公害工作要点的请示报告》披露:在上海,因设备条件和生产环境相当落后,导致八万多第一线的操作工人接触毒害物品,近三千人中毒发病。正是这种“倒逼型”的机制,促进主管部门承认“防治工作抓得较差”,故“年内要求各工业局都建立职业病防治工作小组,依靠群众,贯彻预防为主,狠抓措施,降低发病率”。②1971年8月5日,市革会工交组,《关于战“三废”、除公害工作要点的请示报告》。再据1973 年的调查,“发现接触氯气的工人患病率高达百分之25.4,氯气污染区居民患病率为百分之16.3”,“接触二氧化硫的工人患病率高达百分之25.9,二氧化硫污染区居民患病率为百分之16.8”。③1973年1月,《上海市开展工业“三废”卫生调查的情况》。

然而,令人叹息的是:本市使用汞的工厂共61 家,1970 年才从黄浦江、苏州河的水样化验中发现汞的痕迹,竟然扩散得如此迅速,产生如此大的危害,这说明汞害的沉积已很长久,只是在一个域限点上暴发而出。来年,在有关职能部门核查中被市委领导批评的有数个厂家,其中上海灯泡厂汞车间的空气测定,“含汞量超过标准7到17 倍,下水道中有很多水银”,好在这个车间的员工三个月轮换一次,“工人中仅有一人发现尿中有汞”,反倒是因汞气外溢,附近的车间“发现了七名职工尿中有汞,其中五名较严重”。④1972年9月8日,上海市城建局革委会,《战“三废”、除公害简报》,第19期。年产日光灯450 万支(外销17 万支)的萤光灯厂,因灯中需加少量汞,导致该厂“有93 人次排汞治疗,大多数是30 岁以下的青年,其中女工占三分之二”,眼下“有24 人汞中毒,已调离工作,其中11 人在疗养”。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机械化程度低,大部分加水银工作仍靠手工”。1969 年厂房改建时,设计脱离实际,层高不够,通风不良,地面无排水沟,造成“车间内室温超过40 度,汞蒸气超过35倍左右”,加上车间卫生工作不到位,“地上有很多碎日光灯管,增加了汞蒸气含量”。⑤同上。手工业局生产测温仪表和灯管的工厂“汞用量年约800 公斤”,其中一家工厂“30 多人中有20 多人尿汞,情况严重”。⑥同上。可见,工业生产导致的毒害气体污染,不是人员的调离、疗养和治疗就能解决的,而需要整个企业环境的改善,通过现代科技的支撑,实现结构、机制和管理方面的改革性变化,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具备成熟的机缘、认知和条件吗?

事实证明,“倒逼型”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显效的。吴淞化工厂用金属汞做触媒生产乙醛,年产6000 吨左右,为全市用汞大户。多年来因“车间里的汞蒸气浓度超过国家标准五到三十倍”,使一半以上的生产工人不同程度地汞中毒,“其中三十四人体内汞离子浓度超达国家标准六到十二倍,有的出现心动过速、失眠、记忆力减退、手颤等症状”。①1975年11月24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编:《治理三废内部情况简报》,第37期。上海市档案馆藏,B76-4-860-19(4P)。面对这种既影响劳动出勤率,又威胁职工健康的事态,吴淞化工厂的工人喊出“不能再让‘汞老虎’害人”的口号,“迫切要求领导支持非汞法生产乙醛上马”。该厂组织“三结合”班子,“先后投资九十多万元”,经“上百次的试验”,试制成功了磷酸铜钙代替汞做触媒生产乙醛的新工艺。②同上。但该工艺需解决380—400 摄氏度的热源问题,即每月用油300 吨左右。因供油问题尚未落实,新工艺“就有夭折的危险”,“广大职工有很大意见”,甚至流着眼泪说:“非汞法不上马,‘汞老虎’又要吃人了”;“我们还得到医院排汞,希望领导支持我们”。③同上。

工厂毒害气体外溢,飘浮出车间和围墙,给居民带来危害。据计算,一根烟囱的烟灰会降落在方圆两千米的区域内,其危害不可小觑。坐落在虹口区的上钢八厂,陆续收到居民寄来的装着烟尘灰的来信,信中声称:“我们家一开窗,满桌、满室都是烟尘灰,这一包尘灰是从桌子上刮下来的。”附近小学的老师也来信,投诉学校环境受到烟尘的危害,并强调“为了保护下一代的身体健康,希望你们领导迅速采取措施”。[6]坐落在市区的小型工厂问题特别严重,如黄浦区东宁化工厂的有毒气体,使周围800 户居民“反映有恶心、胸闷等症状”;江湾五角场地区一烧结距离学校仅15 米,使师生无法开展室外活动,经空气测定,“在离车间100 米处二氧化硫浓度超过国家卫生标准340 倍”。④1973年1月,《上海市开展工业“三废”卫生调查的情况》。

与市郊接壤的多为大型工厂,排放的滚滚废气可以遮蔽一片天空。如靠近上钢五厂一侧陈巷大队的近90亩水稻,因抽穗开花时受烟气影响,而“造成颗粒不收的后果”,“还有500余亩水稻田严重减产”,不仅难以完成“上交国家的公粮指标,社员也没有余粮”;棉花、油菜和豆类的品质和产量均降低,大队养牛20余头,因吃了“沾有烟气的青草和稻草后,大多生坏骨病和坏脚病”,现在一头都没有了。⑤1969年5月10日,上海冶金局革委会生产组,《三废工作情况报告》。手工业局宝华冶炼厂因铝灰污染从市区迁至大场,但仍未采取措施。附近生产队反映,飞扬的铝灰使黄瓜、茄子只开花,不结果。后农民发现该厂把含铝废水排入农田,“40多个农民拆除了工厂15米砖砌围墙和部分竹笆墙”。工具设备公司只得“派人向生产队赔礼道歉,但铝灰飞扬等问题还未认真研究解决”。⑥1974年5月25日,《治理三废内部情况简报》第7期,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11(4P)。上海第二冶炼厂则常年因有害气体外逸,对厂区附近5 个生产大队进行农作物赔偿。1974年“全年共计影响农作物面积多达2842亩,总计赔偿114196 元”。①1975年3月25日,上海市革委会“三废”办公室,《上海第二冶炼厂革委会报告》。最为严重的是6 月21日,因设备事故烟囱倒灌,大量含氯废气外逸,造成一些社员胸闷、咳嗽,个别甚至“接氧气和药物治疗”。事故发生后,厂党委立即作出停产决定,并“发动群众猛攻废气含氯量高和气体外逸关键”,将“氯化炉通氯量由过去的每天22吨,压缩到每天12—14吨”。在市革会工交组、郊区组的责成下,还“按照原拆原建的办法”(拆迁面积2603.91 平方米,需补贴费用40045元),对13户社员进行了搬迁。②同上。

面对此类由外而内的“倒逼”,作为邻居的厂家如何处置呢?有蛮横无理的,说“哪家工厂没烟囱?哪个烟囱不冒烟?……解决烟囱冒烟问题,我们管不着”。[7]也有同情理解的,位于郊区的吴淞化工厂党委,看到附近的贫下中农“夏天关起门来吃饭,戴着草帽乘凉,晒衣裳看风向”,枨触甚深,“痛感三废治理不搞不得了”。③1972年,《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

作为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城市废气治理的类型,政治“响应型”和现场“倒逼型”是两种不同的动力。前者拉动,却有随势而变,忽冷忽热之虞;后者促动,却有心余力绌、弱势吁求之困。但存在的努力,终究是一种有益的推进。

三、“国家管理”的三个重要会议

在当代中国的环境治理史上,1972 年应该是一个纪年标志。在这一年,中国代表团参加了联合国召开的首次人类环境会议,并在大会上的报告中阐明我国政府针对工业“三废”,正有计划地开始进行预防和消除的立场。这说明在“时—空”点上,尽管中国的环境治理在经验、技术等方面处于托始的阶段,但毕竟与国际平台的呼吁和推动踏在了同一个节拍上。

作为对舆论的配合和响应,国内的报纸转载新华社的报道,指出日本公害日益严重,“居住在东京的被调查者中,有百分之六十回答说,他们受到了大气污染的危害”。[8]上海市科技情报研究所开始编印《世界环境保护消息》《环保技术资料》等情报,介绍国外的环境管理和环境政策,④《上海环境保护志》,第322-327页。医务人员则组织环保宣传小分队,在静安公园举办环境保护治理污染展览会,“展出大小版面、实物52 块,60 个项目,参观者近万人”。⑤《静安区志》,第391-393页。

社会宣传方面可圈可点,上海市委召开会议,掀起了“战三废”的热潮,也有一定的成效,具体情况可见当年年底工业系统消烟除尘统计表(表3)。⑥1973年1月9日,《战“三废”、除公害简报》。

说明:(1)本表格式和数据均按《战“三废”、除公害简报》照录。(2)表中“总计”,为笔者统计。

如表3 所列共36 个市直属局,以烟囱总数为准,排列前五位的是机电一局(776),纺织局(720),轻工业局(582),冶金局(516),化工局(329),五局烟囱数相加竟然大于全市统计数的一半以上,足见大局、大厂的工业排放严重威胁大气环境。同时,非工业生产系统的教育局、机管局也在列,说明该统计的覆盖面是比较广泛的。但是否囊括了全市的烟尘排放点呢?事实并非如此。上海的工业布局分为“条条”和“块块”,直属局归口于市工交组的“条条”(“文革”前归口于市工业党委),“块块”则属于各区管辖的工矿企业,后者显然不在此统计中。同年,北京市革委会发出《关于对锅炉、烟囱进行普查的通知》,要求各区(县)成立“烟囱普查小组”落实执行。经查的结果就比较齐全,北京市大大小小的“锅炉、茶炉和窑炉共1.6 万余台,烟囱1.2 万根。全年排出烟尘达37 万吨”。①《北京市环境保护大事记(1971~1985)》,第5页。转引自徐轶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北京空气污染治理的历史回顾》,《当代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3期。上海当年的几组统计不很匹配。现比较9 月8 日市城建局《战“三废”、除公害简报》提及五个局的资料(称“前”)与11 月15 日各系统(称“后”)的统计,见表4:②1972年9月8日,上海市城建局革委会《战“三废”、除公害简报》,第19期。

表4 9月8日与11月15日上海工业五局除尘进展比较情况表

经核对,两个月之间,仪表局、轻工业局和冶金局的烟囱总数陡增(机电一局则前后一致),是因为工业炉、窑的烟囱数均没有统计在内,治理的只是一般的锅炉。至于手工业局的烟囱数减少些许,则应是该局上报的统计数有所变化。而经消烟处理的烟囱数齐齐加码,完成的比例数自然大幅度提升了。同期,如1972 年9 月22 日《文汇报》在《本市烟囱除尘取得良好成绩》的报导中称:“到目前为止,已有一千五百个烟囱安装了除尘器。”[9]年底的《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称:“到11 月底为止,全市6 千只烟囱中,己经采取了消烟除尘措施的约有二千只左右。”③1972年,《“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为什么这些数据的纵横比对是如此交错混杂呢?其原因是调研部门多头出击,客观上存在着统计失误。而此阶段工业系统快马加鞭,的确完成了一些改进项目。这里存续的问题是:突击性的改进项目,并在纸面上形成高达50%左右的完成率,在技术上、功能上和效果上,确实能如同北京的报告所言“力图在短期内有效解决空气污染问题”吗?[10]

据上海1972 年《“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因前一时期推广二次进风,使二吨以下小蒸汽锅炉的煤炭充分燃烧而消烟除尘,虽措施简单但有效果,即便如此,却因司炉工“劳动强度增加不易巩固”,“从长远来看还是要靠锅炉改造”。而全市两千多只大型的工业炉、窑烟囱“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一个比较经济有效的办法”,所以,“全市还有三分之二的烟囱仍在冒黑烟”。比如上海炼油厂的催化装置,每天烧120 至150 吨石油气放空成火炬,“火炬上的火焰黑烟长达30 米”,附近农民反映,火炬“烤得河里小鱼翻肚皮,烤得母鸡不回窝”,“白天像条大黑龙,夜里像条大火龙,实在是条害人龙”。一张状纸告到了市里。④1973年8月7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治理“三废”简报》第5期。《“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实事求是地承认:通过手工加煤锅炉和工业炉、窑的消烟除尘,减少二氧化硫等有毒气体对大气的污染,“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才刚开始试验”。①1972年,《“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

为此,上海市在对工业系统消烟除尘工作统计的基础上,进一步组织市、区卫生防疫站在工业区、居民区、商业交通区等设立固定采样点,对全市的大气进行采样调查(1月、5月、9月各点采样三次,每次连续采样五天)。经采样分析认为,本市“空气中烟尘沉降量平均每月每平方公里为30.28 吨,烟尘浓度平均每立方米0.67 毫克,二氧化硫浓度平均每立方米0.13 毫克”,“大气污染情况比较严重”。②1973年1月,《上海市开展工业“三废”卫生调查的情况》。继而上海市对全市10 个区、4 个县的小型工厂(街道工厂、社办工厂)进行普查,“证实了废气是‘老慢支’病因之一”,“有些情况相当严重”。③同上。

作为“国家管理‘在位’”的佐证,1973 年8 月5 日到20 日,第一次全国环境保护会议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控制工业点源污染为主的空气污染防治工作”受到重视,[11]城市大气污染方面制定了卫生标准,“规定每月每平方公里降尘量不得超过8 吨”。因近两年内,上海“以抓‘废水’治理为主,适当兼顾‘废气’治理”,上海代表团在会上受到表扬,并“列入全国搞好环境保护的14个重点城市之一”。但上海代表团仍检讨治理“三废”抓得不紧,尤其工业集中地带,如“杨浦工业区每月每平方公里降尘量达到103.4 吨,超过了卫生标准13 倍左右”。据全市15 个点测定,“二氧化硫浓度几乎全部超过卫生标准。其中北火车站附近日平均最高值浓度超过卫生标准6倍”。④1973 年9 月11 日,上海市出席“全国环境保护会议”代表小组,《关于出席全国环境保护会议情况汇报》。据大会材料:辽宁鞍山工业区的月/平方公里降尘量竟高达582吨,居民区达234吨。吉林市哈达湾工业区,每年排出二氧化碳等有毒气体230 亿立方米,各种有害粉尘12 万吨,月/平方公里降尘量为308 吨,超过卫生标准37 倍。全国23 个冶金企业从事接触有毒物质作业的76800 多名职工中,确诊患职业中毒的有4200多人,占5.5%。沈阳冶炼厂1971年发生了两次氯气中毒事故,有638人中毒,3人死亡。又根据陕西、湖北、安徽、湖南、山东、辽宁、上海等7 个省市的统计,从事接触矽尘作业的职工约120多万人,其中已发现矽肺病的有36000多人,约占3%。

全国环境保护会议之后,上海随即召开全市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会议指出,上海是全国环境保护的重点城市,应“在短期内改变上海的环境面貌”,⑤1973年12月12日,《上海市革委会工业交通组关于在全市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上的发言》,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186-(9P)-P6-9。市工交组提出了“狠抓消烟除尘”的目标,详情见表5。⑥同上。

与此同时,市革委会通知各有关单位:自1974年起试行由国家计委、建委和卫生部批准的国家版GBJ4-73《工业“三废”排放试行标准》,并根据该文件第八条,⑦第八条内容为:各地环境保护部门应组织有关单位,在满足卫生、渔业、灌溉、城市等要求的前提下,制定地区性工业“三废”排放标准,经省、市、自治区批准,并报国家主管部门备案组织市气象局、卫生防疫站、化工局职防所、第一医学院、同济大学、市规划、电力、冶金、市政设计院等单位,成立了“上海市工业‘废气’‘废水’排放试行标准”起草小组。因上海市区的工业相对集中,大气已受到严重污染,“汞、挥发性酚、氰化物、生化需氧量及耗氧量等五个项目”的废气,“对人体健康危害较大”,故上海标准比国家标准更高,如化工废气中的二氧化硫,“国家标准规定的排气筒高度为八十米,每小时排放量不得超过一百九十公斤”,上海版的标准“规定为每小时一百公斤”。①1975 年2 月26 日,上海市卫生局革命委员、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关于报请审批《上海市工业“废气”“废水”排放试行标准》的报告。又据《上海环境保护志》第322-327 页记:该标准于1975年7月1日批准试行。1989年5月11日,上海市政府批准颁布《上海市工业废气排放补充标准》。

此前,治理“三废”的重点在“条条”(市属工厂),时下也带动了“块块”(区属工厂),例如上海静安区区属单位共27台蒸汽锅炉,已“普遍安装了除尘设备”;区人防工程土窑35 座,“原有烟囱110 根,现已减少了54 根,低改高3 根”。处于通往虹桥国际机场要道的革新塑料厂,为锅炉装了双极涡旋除尘器,但因烟囱高改低,导致颗粒较小的烟尘不能去除,使得“厂区内黑烟弥漫”,有人提出“还是把烟囱竖竖高”,厂革会组织群众讨论,一致表示“誓为人民除黑龙”,后采用了袋式除尘法,基本上消除了黑烟。②1973 年10 月26 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治理“三废”简报第9 期《静安区消烟除尘工作简况》。

综上所述,从1972年中国代表团出席首次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到1973年我国第一次全国环境保护会议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再到上海市的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面对国内各工业城市环境污染的严峻态势,即便在“文革”运动的非常时期,即便在意识形态方面存在着舛误,“国家管理”在职位和职权上仍有所体现,有所表达,在职责和职能上,仍有所运作,有所行使。上海各管理机构也积极响应,搞普查,定方案,抓落实,决心不可谓不大,目标不可谓不明,甚至汇聚高校、设计院等科研力量,制定上海版的排放标准等。这是20 世纪70 年代初,中国环境问题和环境治理的基本史实。

至于从“国家管理”的角度,推进治理的效果如何?缘由何在?则是后续的问题。

表5 上海市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关于大气污染治理的目标

四、20世纪70年代的困境

后续的数年已为“文革”后期。

上海的大气污染治理工作并非令人满意,来自工业系统的《简报》时时传来背兴的消息(直至抄报市委、市革委会),特别是来自几个老旧的工业区的消息更是如此,如闸北区和田路集聚着上海染化厂、涤纶厂、香料厂、化学原料厂、日用品化工厂、表带二厂、第九制药厂等“三废”污染严重单位,且与稠密的居民区相联。化学原料厂飘扬的氧化镁,“整天像下雪一样,散满居民的房间”;染化厂的烘干工序不密闭,大量染料从烟囱里飞出来,漫天的烟尘“黑的、白的、蓝的、红的、五颜六色”,把“居民晒着的白衬衫变成了花衬衫”;该厂炉子一天三次出灰时,群众说“浓尘迷漫,像原子弹爆炸一样”;更严重的是日用品化工厂烧香料的下脚、涤纶厂的联苯醚等有毒废气,又多又浓,刺激性极强,使人恶心难受。且不论“附近树木枯萎”,居民中“患咽喉炎、气管炎、肝炎”等,更可怕的是“民华路小学的545 个学生中,患白癜风的有24 名”。①1974年7月8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治理“三废”内部情况简报》,第17期。为此,“附近居民曾多次联名写信向市、区领导反映,要求各厂迅速采取措施”,却因“长期未见改进,居民与工厂之间矛盾十分尖锐”,甚至还发生“居民用石块砸了厂房玻璃的事件”。②同上。

1974 年9 月2 日,市革委会工交组接报上海铁锅厂与附近居民发生冲突事件。因该厂的功能为“综合利用”,即“每天要把废品公司送来的三四百吨铁末、铁屑、铁刨花炼成再生铁”,故产生“砂尘、铁屑、三氧化硫、硫化氢和噪声”等。③1974 年9 月2 日,上海市革委会工业交通组《关于上海铁锅厂的“三废”问题严重污染周围居民的情况》。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195(6P)。居住在附近的3516厂职工张贴大字报,指责该厂是“毒气厂”“害人厂”,要求其“停产、滚蛋”,否则将采取“革命行动”等,引起了数百人围观。后经市三废办、手工业局与3516 厂代表、街道党委和居民代表开会协商,厂方表示欢迎大字报,准备采取措施。但散会后不久,当晚,3516 厂职工联系居民群众“五百多人,围冲铁锅厂,要厂里马上解决三废问题”,“给铁锅厂运送焦炭和原料的汽车也被拦在厂门外”,以致工厂值班人员与在场群众“发生了殴打”。闸北区民兵指挥部以为流氓“打群架”,派来一车民兵平息闹事,结果反被“轮胎气放掉,车窗玻璃打掉,钥匙夺走,事情闹得很大”,群众“还用砖头把厂门给堵住了”。第二天,附近群众见厂方搬去砖头继续生产,“又有四百多人围冲”,并扬言:若不采取措施,明天要把电源拉掉迫使停产,事态持续扩大。④同上

据1974 年市卫生防疫站对大气飘尘和沉降灰尘的测定,上海“每月每平方公里三十二点一吨,超过卫生标准三倍”,在六十余个测定点中,“只有复兴公园附近符合卫生标准”,“最高点是沪东工人文化宫附近,已达每月每平方公里一百点五吨,超过卫生标准十倍”;西郊公园本为清洁区域,现“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天数超过卫生标准”。①1974年6月8日,《治理“三废”内部情况简报》第十期。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23(5P)。在市区空气采样的化验中,二氧化硫浓度的“合格率仅为百分之二十”,高点聚焦在“杨浦、普陀等工业区及北火车站”。烟尘中还检测出含“一定量的致癌物质”,几个大钢铁厂附近的“紫外线比一般地区要减少百分之五十左右”,影响着“儿童发育成长”。②同上。直至1975年底,市“三废”治理领导小组的报告仍承认“目前还有不少工厂的‘三废’还远没有治好”,其中“污染严重,危害较大的工厂共260个”。③1975年12月8日,上海市“三废”治理领导小组办公室,《关于加强重点工厂“三废”治理工作的报告》。

其实,代表“国家管理”的决策和指导,也鞭策第一线的主管部门和生产单位对“三废”问题进行反思和整改。如当年9 月上海铁锅厂事件发生后,逼得手工业局“决定该厂炼铁车间暂时停产”。④1976 年1 月11 日,《提高认识,加强领导,广泛发动群众大战“三废”》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27-137。该调查分析认为,该局所属工厂小而多,广而散,“多数厂与居民区犬牙交错”,“产生的‘三废’直接危害人民的健康和利益”,于是便于10 月召开治理“三废”经验大会。该局在汇报中承认:手工业系统的“三废”治理工作,“一直到1974年下半年才重视起来”。⑤同上。闸北区和田地区漫溢的大气污染受到市委的批评,“要发动群众认真切实地解决一下,特别是烟尘及其他有毒气体的外逸”,⑥1976年3月11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关于和田地区工厂贯彻市委领导同志有关治理“三废”批示情况的调查报告》。同时督促相关企业改革工艺,安装除尘装置和回收装置,特别是被居民称为“原子弹爆炸”的大炉出灰也得到妥善解决。但仍有厂领导“重视在嘴上、措施在纸上、行动在会上”。⑦同上。如染化厂10 月初向上级报告停烧柏油下脚,安装回收二氧化硫气体装置等,结果近半年“这些打算无一实现”;化学原料厂强调氧化镁粉尘“太细太轻无法处理”,甚至对来访的群众说:“氧化镁无毒,吃了能帮助消化。”因此,时下和田地区的“环境面貌还没有显著改善”。据闸北区卫生防疫站测定,大气中的“二氧化硫含量超过国家规定标准1.7 倍,二氧化氮超过2 倍,灰尘超达19倍”,颜料厂排出的铅蒸气在厂附近和田路一带“超过标准113倍”。⑧1976年3月11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关于和田地区工厂贯彻市委领导同志有关治理三废批示情况的调查报告》。

针对这种敷衍搪塞的情况,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对全市260 家重点工厂进行排摸分析。分两头来看,“领导重视,积极采取措施的约占百分之二十五”,如上海电化厂80%的有害废气得到了治理,下半年还将“解决十五项废气问题”。⑨1976年7月3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关于市治理“三废”工作会议后一个月来的进展情况报告》,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3-140-161(9P)。反之,“三废”治理工作未上议事日程,强调“难治”“难免”,甚至听任“三废”污染环境的“还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重点工厂”。①同上。典型的是上钢五厂,“全厂七十多个烟囱,日夜浓烟翻滚”,据测定,整个厂区“降尘量每月每平方公里达一千多吨,超过国家排放标准近百倍”。1973年,冶金局拨款12 万元为其配备一台装置,发现一些问题后索性搁置一旁。1974 年,市委批示拨款70万元在转炉上安装除尘设备,因该车间屋顶积尘过重,压塌了厂房致工人死亡,设备建成后又因“缺乏劳动力而一直没有运转”。其他如上海电碳厂,“黑色粉尘及沥青烟气到处飞扬”,厂领导放松治理,“只等待迁厂解决问题”。②同上。

与此同时,上海大气污染的另一个源头已扩散性地危害环境。1973 年9 月,上海出席“全国环境保护会议”的代表曾在会上警示:“加之近年来,有些产品下放到街道、社队工厂。‘三废’多未很好解决,如不及早引起注意,污染将从城市扩大到农村。”③1973 年9 月11 日,上海市出席“全国环境保护会议”代表小组,《关于出席全国环境保护会议情况汇报》。确实,20世纪60年代中期,已有市区工厂渐次将有毒、有害产品,转移至郊县的社队,且对“‘三废’危害的加工产品既不讲清情况,又不帮助加工单位做好有害‘三废’的防护和处理工作”。④同上。至于为什么70 年代中后期才见集中的报告,实在是因为此类项目从转移到生产,从生产到排放,从排放到污染有个累积的过程。

1974 年1 月,中共上海市委和市革委会办公室联署发出《关于郊区工业“三废”危害情况和改进意见的报告》,称“当前郊区工业‘三废’危害的情况是相当严重的。据上海、嘉定、宝山、川沙、南汇、青浦、松江、金山等八个县的统计,产生‘三废’危害的工厂有1211 个,约占八县工厂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以宝山、嘉定县的资料为例:宝山社队工厂353 家,多为“化工、电镀、喷漆、抛光、烧结、冶炼、翻砂、放射、建材及胶木粉等项目”,涉毒有害工厂256 家,占72.5%。如五角场公社化肥厂共有7只烟囱,“大量使用炼油厂下脚油作燃料,排出硫磺气体”;彭浦公社的抛光操作工因无防护,每天“满脸漆黑,房屋墙壁积满灰尘”;彭浦石粉厂的“整个厂房和周围地区像盖上了一层很厚的‘白雪’”;淞南公社塘桥烧结场在公共汽车站旁,“产生大量二氧化硫,烟雾弥漫”。⑤1975年5月,宝山县治理“三废”调查小组,《宝山县关于“三废”情况调查汇报》。嘉定县社队企业共744 个,涉及“三废”的有150 个,占20%左右,“其中生产废气的单位有50多个,共有10多种废气,多数为汞、苯、氰、氧化锌、二氧化硫等,据统计废气排放量为90 万立方米/小时”。⑥1975年6月17日,嘉定县革命委员会生产计划组,《关于县、社、队工业“三废”检查情况的汇报》。如华亭公社化工厂的油溶黑染料生产不设防毒措施,有毒原料苯胺浓度“超过国家标准46 倍多,仅投产几个月,就发生急性中毒7人次”;安亭公社吕浦大队搞汽车喷漆,车间甲苯浓度超出国家标准5倍;华亭水泥厂无吸尘装置,拌料车间“浓尘滚滚,甚至伸手不见五指”,粉尘浓度超过国家标准166倍;电镀行业大量使用各种酸碱,江桥电镀厂“将大量含酸废气用排风扇排向街道”。①同上。

据《宝山县关于“三废”情况调查汇报》称,近些年郊县工业可谓“蓬勃发展”,或接受市区工厂转移来的“三废”项目,或“用市属工厂提供的下脚废料资源”。但有关部门审批项目时,却“没有狠抓对‘三废’治理的审查”,如宝山县迄今“没有抓‘三废’的专门机构”。②1975年5月,宝山县治理“三废”调查小组,《宝山县关于“三废”情况调查汇报》。待到毒害污染灾难性地暴发了,郊县工业也深感问题严重,甚至表示“经费可以自筹”,“搞一些吸尘、通风、排气等设备”,但计划经济条件下,“通风机、配套马达及管道设备等”工业物资需调配供应,又成困局。③1975年6月17日,嘉定县革命委员会生产计划组,《关于县、社、队工业“三废”检查情况的汇报》。

当时地处郊县的国营农场也大办工业。据统计,农场系统“已有各种工厂221 个,去年的工业产值已达一亿五千七百万元”,④1975 年7 月21 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郊区组、工交组,《关于农场工业劳动保护和三废治理情况的报告》。但“三废”治理和劳动保护方面问题严重,其状况是“崭新的厂房,落后的设备,原始的操作”。⑤1975年4月19日,上海市劳动局革命委员会办公室编,《农场办工厂中扩散了有毒有害作业》)。如星火农场承接了上海农药厂“丢出包袱不管”的五硫化二磷产品,“车间内外毒雾弥漫”,“灭火用的二氧化碳每天需用十多钢瓶”;向明农机厂喷漆、浸漆全用手工,“17个青年有16 个白血球严重下降”;东风橡胶厂15 台炼胶机敞开式操作,操作工“混身漆黑”;新海玻璃厂和前进电瓷厂用石英粉原料,“粉碎、搅拌、烘干、过筛、运送等都用手工”,设备是“饲料粉碎机和煤锹等,操作时矽尘飞扬”。如此疮痍满目的生产场景,农场领导竟然说“农场青年流动性大,两三年要换一批新来的,接触点有毒有害不要紧”。⑥同上。呜呼!年轻人的健康成为了利润的祭拜!“三废”伤人,真正是伤心惨目。

坐落在郊区的市属工厂因地域管理的疏失而轻视“三废”治理,也成为上海郊区遭受大气污染的主要原因。据宝山县的统计,宝山县境内的市属工厂有280多个,其中“三废”污染的占60%以上,“受害农田15600亩,受害人口7.5 万人”,特别是“蕴藻浜两岸和共和路、军工路、西桃浦工业区一带更为严重”。⑦1975年5月,宝山县治理“三废”调查小组,《宝山县关于“三废”情况调查汇报》。以致“给县、社、队工业治理‘三废’带来了一定阻力”,如彭浦公社的综合加工厂就对检查组抱怨:“我们这个小小的烟尘不准向天空排”,而上海开关厂的“大烟囱大量排放盐酸烟雾,为何不抓?”⑧1974年1月29日,中共上海市委办公室、上海市革委会办公室《关于郊区工业“三废”危害情况和改进意见的报告》。

1972 年,上海金山石油化工总厂上马了。1974 年5 月,上海市工业建筑设计院严忠琪等三人去信表示“为子孙后代着想”,反映整个金山工程排毒气塔有五十多个,整体设计在“三废”处理方面考虑不周,有毒废气“不经过任何净化,通过一个巨大的排毒气塔排放到高空”,“每小时排放有毒物质丙烯腈的绝对量为143 公斤,大大污染了金山卫地区的天空”(丙烯腈气体比重大于空气,不易扩散稀释)。①1974 年5 月31 日,《上海市工业建筑设计院严忠琪等三人关于反映三月份兰州设计的金山卫石油化工总厂腈纶分厂“三废”问题的来信简报》,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15(8P)。信件举例说:上海第二人造纤维厂一高四十多米的小塔排放丙烯腈气体,“周围农作物光开花不结果,收获等于零”,后造一喷淋水房间,将有毒害气体喷淋后变成废水,再对废水进行生化处理,“有毒物质可去除90%以上”。但建设部门强调设计已经批准,“没有时间再改了”。为此,来信建议市工交组“再作一次复查研究”。②同上。可见,即便在引进先进设备的配套工程中,围绕环境保护的意识、措施还是很纠结的。

市区的“三废”产品迁往郊区,由社队和农场开办的小厂接应,以有价的金钱换取无价的清明环境。坐落在郊区的市属大厂目无下尘,肆意排放,郊区旷朗的天空失陷了,污浊的云雾从四面八方合围市区,上海哪还有净空呢!

五、三重叠加的难题

就此,上海市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气污染治理,存在着一个严重而困难的问题:“文革”前的市委、市人委已明确提出工业“三废”应“变有害为有利”(1963年);“文革”中的市革委会正式发出“放手发动群众,向黄浦江、苏州河污水宣战”的号召(1968 年);继而国际会议、国家会议和上海市会议,更是直接对大气污染提出治理的规划和标准,并有所调研、测量和整改。为什么直至70年代,上海的大气仍然那么昏沉污浊?其根由何在呢?

其一,需要检阅上海“文革”期间的工业生产。这恰巧在年份上与共和国的“三五”计划(1966—1970)和“四五”计划(1971—1975)相吻合(见表6)。[1]80

如表所示:因“文革”前期“造反—夺权”的动荡,上海乃至全国的工业生产确实受到影响,以工业总产值为准,1967 年比1966 年下降,1968 年全国的工业总产值继续下降,上海包括工业净产值、利税总额等则有所回升,至1969 年和1970 年,全国中断的计划工作和各工业主管部门的工作得以恢复,全国和上海的工业产值均有“较大幅度的增长”。[1]65据统计,整个“三五”计划时期,上海的“生产性建设投资为83.9%”,工业投资“占投资总额的比重为62.3%”。[1]69上海工业总产值占全国的比重平均达16.8%。同时,上海的“计划产值、产量大部分完成或超额完成”,如钢材、发电量等14 种,硫酸、汽车等6 种则未完成指标。[1]65

接着,看“四五”计划时期(1971—1975)的相关统计(见表7)。[1]80

如表7 所示:整个“四五”期间(1971—1975),全国的工业生产总值中,除了个别年份略持平,总体是增长的。上海的工业总产值(含工业净产值、利税总额等)则持续增长,从1971 年336.52 亿元增长到1975 年的420.37 亿元,“平均每年增长7.48%”。同时,上海的生产性建设投资上升到90.09%,工业投资占投资总额的比重为65.2%,其中重工业占83%以上。[1]69而国家下达给上海33 种工业产品的指标,大多完成或超额完成。[1]65

说明:(1)总产值按当年价计算。(2)利税总额的统计范围为全民所有制独立核算工业企业。

说明:(1)总产值按当年价计算。(2)利税总额和人均利税的统计范围为全民所有制独立核算工业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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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数据证明,上海自1968 年以后,即“三五”计划的后半期和“四五”计划时期,整个工业生产处于持续增长的状态,不仅在产业格局中“工业比重太高”,更有“重工业比重呈逐步上升趋势”的问题。[1]68工业生产和工业产值增长了,工业耗能如何呢?请看此十年间上海能源消费量(万吨标准煤)的统计(见表8)。[1]78

起根发由,迭次推进的工业指标必然导致能源的增量耗费,与工业产值同构,上海1968 年之后的“万吨标准煤”用量一路飙升,1976 年的用量甚至高于“文革”前期1966—1967 各年的一倍以上。联系城市的大气污染,这辉煌的工业经济增长必然伴随着严重的工业排放,并导致沉重的环境负担。确实,此中存在着一条“因生产而排放,因排放而治理”的逻辑链。但生产排放是源头,源头才是本因,治理则是末端的应对。所以,尽管环境治理并未偃息,但当“边排放—边治理”有失平衡的时候,治理的计划往往与生产的需求和成效发生脱节。源头的问题不解决,倒果为因,必将舍本逐末,这也是“文革”十年乃至较长一个时期,上海乃至全国工业城市污染问题的症结所在。

其二,据查,上海“文革”时期工业企业的数量变化相对平稳,基本“保持在8000—9000多个之间”,[1]69但在工业企业的所有制构成方面,全民所有制单位与集体所有制单位的人数、数量和产值,却有一些变化(见表9)。[1]72-73

如表9所示:“文革”十年间,上海全民所有制工业单位的人数增加100 多万,平均总人数在二三百万之间;集体所有制工业单位的人数增加近20万(“四五”计划期间增加显著),总人数近70万。同时,上海全民所有制工业和集体所有制工业的产值,以1976年的最高点为例,前者412.13 亿元是后者40.01亿元整十倍,前者平均占总比重的94.60%,后者为5.39%。显然,在计划经济时代,上海全民所有制工业为产业大军的主力,为国家经济建设的支柱。然而,上海全民所有制工业和集体所有制工业的单位个数,继续以1976 年为例,前者为3389 个,占平均总比重的37.25%,后者为5409 个,所占比重62.75%,这证明分布在上海各个区域的工矿企业,多为中小型的集体所有制单位。

说明:(1)关于人数:其中个体劳动者1966年3.24万人→1976年1.28万人,不在此统计。(2)关于单位个数:工业企业数不包括村及村以下办工业企业和个体户数。(3)关于产值:1966—1970年按1957年不变价计算,1971—1976年按1970年不变价计算。资料来源:《上海经济区工业概貌(上海市综合卷)》

在此,为什么要剖析工矿企业的所有制构成呢?其与整改“三废”污染有何关联呢?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的工矿企业因所有制的格局,处于“大而全”“小而全”的生产体系中。[1]71如果说此种规模结构难以形成协作的便利,那么封闭型的特征所形成的“单位为重”,即以本企业的“生产/利润”为务为本,则对解决工业排放所造成的环境污染是个难题。同时,“全民所有制”即产权界定为国家所有的经济类型(公有制经济),在“生产—经营”的运作中,仍然明确为“独立核算,以营利为目的企业”;而“集体所有制”,即生产资料为劳动群众集体所有,则更是强调“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这种由产权界定的单位所有制和以“营利为目的”的指向,在社会综合治理工业污染尚未成熟发育的阶段,怎能不产生“单体为重”的结果和后果呢?

所以,在工矿企业较为普遍存在着这样一些观念:“抓生产是正业,抓‘三废’是‘副业’”,“搞工业生产,必然有‘三废’,用不着大惊小怪”。工厂的“任务是生产产品,搞综合利用是不务正业”,是“赔人赔钱,得不偿失”等“活思想”。[12]2甚至有的大型企业不屑地说:“我们厂连肉都扔掉了,何况一些骨头。”①1969年5月10日,上海冶金局革委会生产组,《“三废”工作情况报告》。1971 年,市委曾发出大搞“烟囱除尘”的号召,至1972年底,“全市还有三分之二的烟囱仍在冒黑烟”。②1973年1月9日,《战“三废”除公害简报》。

问题的关节点在哪里呢?

着实因工矿企业的核心指标是“产量—质量—利润”。“单位为重”的格局决定了生产流水线的运转才是企业的生命线所在,一切与单位生产任务无关的因素和要素,都不在管理和统计的范围之内,让生产产生的“三废”径直排出单位的门墙之外又何妨呢——单位以外的天地,为与己无关的空间——更勿谈花费人力、物力和资金去治理“三废”了。因此,“有些大厂就是推不动,等上级给设备、给材料,有的甚至有了设备材料还是不动,如上钢三厂共有205只炉子,烟囱154 只,其中99 只烟囱需要上除尘措施,至今一只未动”。①1972年12月,《“三废”治理、综合利用情况汇报》。事实上,基层的很多单位没有管“三废”的专职干部,“机电一局所属的轻机、重机等几个公司,连兼职干部也没有”。因单位为重,生产为重,领导往往“对治理三废只有一般号召,不研究、不布置、不检查”,审查基建项目,甚至“编制的‘四五’‘五五’生产规划,不包括三废治理内容”。领导们的理由是“钱和材料用在技术改造上收效显著,而用于三废,不仅增不了产,有时还要占几个人,反影响劳动生产率”。②1973 年12 月12 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上海市革委会工业交通组关于在全市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上的发言》,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186-(9P)-P6-9 。毋宁说一线的生产单位,就连地处“福州路、外滩等主要干线上的冶金、纺织、轻工、港务、港运、建工、城建等市级机关”,“都对消烟除尘很不重视”,不是借口机关无技术人员,就是强调缺设备材料,“听任黑烟污染大气”。③1974 年7 月24 日,上海市治理“三废”领导小组办公室编印,《治理“三废”内部情况》1974 年第20 期。上海市档案馆藏,B50-4-110-42(3P)。上级机关尚且如此,基层单位怎能不天天盯着生产指标呼喝呢!

地处市郊的工厂因毒害气体外溢造成赔偿,也存在“单位为重”的问题。吴泾地区的电化厂、化工厂、焦化厂、碳素厂、合成研究所与上海县塘湾、曹行、杜行、陈行公社的问题最为典型。据县革委会送呈市革委会的报告称:经工厂和公社组成的战“三废”小组踏田核定,1970 年,四公社受损粮食和经济作物面积共5788 亩多,损失粮食106 万多斤,赔偿金额25 万元。④1972 年4 月18 日,上海市上海县革命委员会《关于吴泾地区工业“三废”影响农作物情况的调查报吿》,上海市档案馆藏,B76-4-673-46(8P)。尚有近16 万元的遗留款未解决,分歧在于工农两方对受损面积意见不一。工厂方认为农民“有意‘敲竹杠’”,经调查确有“以少报多,以轻报重”等现象。公社方则说:“我伲有很多东西不计算,如水稻全部焦毁,重种人工不算”,“粮食、药材、棉花受‘三废’影响品质差,收购价格低,这些都未计算”等。⑤同上。同时,调查发现工厂之间存在互相扯皮等现象。如1972年3月18日,吴泾化工厂电话给曹行公社说:“你们要注意,这二天电化厂有大量气体出来。”22 日,又有电化厂打电话给曹行公社说:“你们要当心,化工厂这几天有气体出来”,结果是吴泾化工厂的气体溢出影响了84 亩的夏熟作物。社队群众反映:“工厂踢皮球,我伲触霉头。”①同上。该调查报告认为:“有关社队和厂方应将处理废气放到重要议事日程,切实加强领导,今后在处理废气时,双方领导应本着有利加强工农联盟,相互正确对待”。②同上。

显然,工农双方针对赔偿问题,均围绕着核定田产的多少,为什么不能直指工业废气排放的要害呢?关键还在于单位“重生产,轻治理”的症结。对于企业的指标和营利,生产才是当务之急,至关紧要,购置设备需投资,运作设备需人力,无不与单位的“产量—质量—利润”直接相关。故此,“排放—赔偿”便成为简易而合算的选择!殊不知,赔偿是有价的,有价的是钱款;污染是无价的,无价的是环境——自然是人类的家园。吴泾地区“三废”外溢的赔偿一直在持续,上级管理部门对年年上交的赔款申请报告也都大笔一挥。直至1977年,上海吴泾化工厂确认“三废”赔偿金额高达十多万元,竟然比1976年“增加了一倍”。③1979年1月12日,上海吴泾化工厂革命委员会,《上海吴泾化工厂革命委员会关于“三废”损害农作物赔偿报清审批的报吿》,上海市档案馆藏,B76-4-1089-45(3P)。

总而言之,单位所有制决定的“单位为重”的桎梏,在于为生产而产生的工业污染,却因追逐最大化的经济利益,而放弃了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千千万万的“单位为重”,何以得了?!

其三,上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针对城市大气污染问题的治理,因“国家管理”的“在位”从未停息,至于其技术上的水准,却因刚起步、无经验、缺资金等原因,客观上处于低水平的状态中。再加上那个“非常”时代的政治舆论“批判资产阶级专家路线”,且强调这是“着重解决了一个依靠谁的问题”,终于引导出了一条“不伸手向国家要钱,采用土办法,制造土设备”的路径。[12]2

检阅当时上海的报刊,可见连篇地刊登“土法上马”治理大气污染的经验和事迹,声称在综合利用中修旧利废,因陋就简,“大打人民战争,由过去的‘伸手派’变成为‘动手派’,由‘要我搞’变成‘我要搞’”。[13]如上海铁合金厂工人为制造除尘回收装置,“从全厂的各个角落回收报废的耐火砖、旧钢板、元钢,从仓库中清出了沉睡多年的大小鼓风机,化废为宝”。[14]上海胶带厂讨论除尘方案时,曾提出“占地面积五十多平方米,需要三吨钢材、两万元投资,花三个月时间才能建成的贪大求洋的方案”,经过大批判,“仅用了三张铁皮,两百元费用,三天时间,就成功地在烟囱内装上了一套除尘装置”。[15]东新翻砂厂根据本厂特点,“只用一包半水泥,三百块砖和几十斤废铁板,共十多元钱”,就完成了锅炉烟道除尘设备的制造任务。[16]

基层单位如此,上级机关也通过清仓挖库,调剂协作,比如有机化学工业公司所需八十多台引风机解决烟囱除尘,其中“六十多台是各厂发动群众修旧利废,节约代用的,加上各厂相互支援调剂十台”,使全行业除尘装置很快上马;商业二局饮食服务公司所属浴室、理发店、饭店等单位共279 只烟囱,“有的单位到废旧物资商店去掏废品,只花了几十元钱就搞成一套除尘设备”。[17][18]轻工业局改造锅炉,“急需用砖十五万块”,结果“利用旧砖一万余块”,仅“拨款二万五千元就解决了七十八个烟囱除尘问题”。[19]

舆论是导向,行动是落实,其背后的指导方针可追溯到市革委会工交组在全市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上的倡导:土洋结合,因陋就简、修旧利废,贯彻“少花钱、多办事、办好事”的精神。①1973年12月12日,《上海市革委会工业交通组关于在全市治理“三废”保护环境会议上的发言》,上海市档案馆藏,B246-2-1126-186-(9P)-P6-9 。然而,严峻的事实是:上海城市的大气污染为近百年来工业历史的累积,此类零敲碎打的“作坊式”治理,或许可有即刻的收效,甚或求得精神的胜利,却不可能在缺少现代科学规划和先进技术支撑的情况下,而使城市环境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是观念的陈旧吗?是技术的落后吗?表象上如此,实为历史和时代的局限!

中国首位常驻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代表,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中国代表团参会者曲格平述说“第一代环保人的锥心之痛”——非后悔不作为,而是难作为![20]17确实,检讨上海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城市大气污染治理,工业指标伴随着能源耗费均成增长态势,强势的工业排放呑噬了弱势的治理;由产权界定的单位所有制,决定了工矿企业以“营利为目的”的指向,“单位为重”的管理使“重生产—轻治理”成为痼疾;土法上马的“作坊式”治理违逆了现代环境治理的科学技术和规律。正是这三重因素的叠加,从外在的态势到内在的构造,从理念的拘囿到行为的错置,怎能不导致“有治理”而“难作为”呢!

直至2013年,国务院颁布了《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再“经过五年努力,全国空气质量总体改善,重污染天气较大幅度减少”。[20]17上海城市大气污染治理的实践亦予证实。②严爱云主编,《上海改革开放实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 年版,第216 页。据相关内容:正文曾提及通往虹桥机场要道的新华路地区,聚集一百多个冶金、机电、化工等企业。改革开放后,上海市政府经过十多年的整治,投资4.5 亿元,使废气排放量、降尘量分别削减70%、50%以上。闸北区和田地区经8年的治理,关停并转14 家污染企业,投资10.8 亿元,使化学耗氧量、废气、烟尘分别削减92%、82%、95%,达到市区二级大气质量水平。两地区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摘除“重污染”的帽子。

整整四十年,改革开放换了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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