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毅：从地狱之火的煅烤中活下来

欧阳海燕

83年前，父亲欧阳毅走过一条由祁连山为起点，穿越祁连雪山、内蒙古戈壁和滔滔黄河的长逾几千里悲壮而惨烈的路。他是从地狱之火的煅烤中活下来的。

父亲在1928年1月参加湘南暴动，4月跟随朱德、陈毅上井冈山后，在毛泽东、朱德、陈毅等领导人身边工作。1929年1月，父亲随红四军下井冈山转战赣南，和毛泽东、朱德等领导人一起同敌人浴血奋战，建立中华苏维埃根据地。他参加了“古田会议”，最先看到毛泽东批评林彪对革命存在悲观情绪的信，深受教益。在红军长征中，父亲担任红一方面军红五军团保卫局局长，一、四方面军会师后红五军团改为五军编入由张国焘、朱德率领的左路军。因父亲反对张国焘南下，扣压了他另立伪中央的文件没下发，而被他视为眼中钉，受到打击、排挤，并调离五军团到红四方面军，先后任总部保卫局秘书长、作战局局长和保卫局侦察部长。

1936年10月下旬，红四方面军一部奉中革军委指示西渡黄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11月上旬中革军委决定，称过河部队为西路军。父亲调任西路军总指挥部五局局长。西路军孤军奋战四个半月，歼敌两万余人，终因寡不敌众溃败。21800多名红军将士，牺牲过半，仅有4000余人回到延安。1937年3月，西路军惨败。为保存实力，决定分散游击，成立了左支队、右支队、干部游击支队和若干小游击队，各找出路。西路军保卫局长曾传六把父亲分到干部游击支队，还发给他十块法币作“遣散费”。

干部游击支队政委是曾日三，支队长是毕占云。父亲是支队军政委员会委员。支队里高级干部集中，多数是文职官员，士兵还不足一个连。当时，没有向导，没有钱，枪弹不足，冰天雪地，敌人又严密封锁了祁连山的每个山口，想突围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久，附近由幸元林率领的小游击支队坚持不住了，要求归入干部支队。为争取多一个人突围，多为革命保存有生力量，政委曾日三派父亲去和幸元林洽談合并之事。当晚，干部支队不幸被一敌兵团包围，仅百余人的干部支队寡不敌众而溃败，多数人被俘或牺牲。父亲被派公出，躲过一劫，政委曾日三不幸壮烈牺牲。

之后，父亲和突围出来的张然和在祁连山过起“野人”般的生活。他们准备过河时，父亲特意把矮个张然和排在中间保护他，渡河中他不慎滑倒，把他前后的人也带倒了。父亲怕水深危险，决定退回，另选渡河点。张然和因受惊吓发火，赌气独自走了，临时战斗小组发生分裂，但他没想到随后又发生意外：周特派员用计骗到父亲的枪，枪口对准父亲，抢走父亲的十块法币叛逃了。唯一忠实伙伴小张眼见活命钱和护身武器被抢走，绝望地哭了。父亲竭力安慰他：“不要怕，有我，就有你！同生死，共患难，讨饭我们也要在一起！就是爬我们也要爬到陕北，找党中央去！”此后，父亲改姓“张”，和小张两人就以讨饭为生。他们先把身上的红军服换成老乡的破衣衫，父亲把眼镜也送给老乡，讨饭就不宜戴眼镜了，再捡根棍子拄着，就成了名叫花子。

为渡过黄河去陕北，父亲决定先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内蒙古、宁夏。于是他们走进沙漠。父亲双眼高度近视，而小张眼睛好，两人互相配合：小张把看到的情况报告父亲，父亲分析判断，作出行动决定。沙漠既是死亡之路，也是生存之路：沙漠里没水没吃的，人可能被渴死饿死，但沙漠里没敌人，安全有保障。当走到接近甘肃中卫地界，听老乡说，离黄河只有几十里了，父亲高兴得喊：“小张，快走吧！明天就可以过河了……”小张没答话，而是转身快步走上山坡，喊他也不回头，很快就从父亲的视线中消失了。和父亲生死相依几十天的唯一忠实伙伴小张，临近黄河边却不辞而别，父亲也为没把小张带回革命队伍而内疚。此时，四人战斗小组只剩父亲孤身一人，无助自不言说，但他找党中央和毛泽东的决心没变，于是他独自走向黄河，可走了一天，反而又走进一片可怕的沙漠，高度近视的父亲没人指引，像瞎子似的摸错了路，后来还险些葬身沙海：一次下暴雨，他挖沙洞避雨，沙洞塌陷把他埋进去……父亲和扼住他咽喉的死神殊死搏斗，拼尽全力，终于爬出沙洞，在濒临绝境时，父亲也多次得到善良百姓的救助。在靠黄河边的中卫营盘水镇，他住在一老汉家。一次，马家军士兵冲进屋，指着父亲问老汉：“他是你什么人？”老汉机智地回答：“我儿子，是哑巴！”救了父亲一命;黄河边的一个船老板，免费让父亲上了船。父亲过河后，依然乞讨。一天，他走到甘肃靖远县许家湾，到农民许秉章家要饭。许秉章一眼认出他是流落红军，说：“红军好啊，红军里有人才呀！张先生一定写得笔好字？”马上拿出纸笔让他写几个字。父亲高度近视，又没有眼镜，提笔写了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许秉章连声称赞：“好字！好字！”这时，许秉章就为父亲出主意，先卖字筹足盘缠再回家。他请人为父亲理发、化妆。乡亲们有的送长衫，有的送短褂，还送了顶竹编博士帽、一根文明棍、一套文房四宝，这样父亲由乞丐变成了卖字先生，化名“张明德”。“文革”中，许秉章又给专案组写了父亲在许家湾卖字的证明，使专案组对父亲所谓“西路军失败后，被俘、变节”的诬陷无法成立，许秉章真是父亲的救命恩人啊！

父亲卖字一个多月后，兑换到三十多块银圆。有了路费，身体也恢复了元气，他告别了以许秉章为首的善良的乡亲们，继续北上寻找红军。父亲经过艰苦的寻觅和跋涉，走到甘肃庆阳驿马关，见到两个红军哨兵，终于找到部队。几天后，他到达日夜想念的延安。第二天他去看望毛泽东，详细汇报了西路军失败的经过，讲述他如何经过地狱之火的煅烤，艰苦跋涉几千里，历时五个半月，依靠乞讨、卖字终于回到延安。毛泽东认真听完大声赞扬道：“好啊，很好！欧阳毅同志，坚决！坚决！”

“坚守信念，矢志不移！”这八个大字是父亲人生的座右铭，也成为他革命一生的真实写照！

作者系欧阳毅长子，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研究员

欧阳毅（1909—2005年）湖南宜章人。1926年11月参加革命，1928年1月入党。参加了湘南起义和井冈山斗争。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曾任抗大总校秘书长、总政锄奸部副部长、陕甘宁晋绥联防军保卫部部长、公安部队政治部主任、军委炮兵副政委。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六届人大常委。党的七大候补代表、十一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