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晋华
沈祖棻(1909—1977年)字子苾,是我国的重要词人之一。沈祖棻的个体生命充满着时局的烙印,她的生存状态与时代兴衰紧密相连,是历史时局在个体生命上的映射。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流民遍地,这其中以知识分子居多。据统计,高级知识分子中的百分之九十,一般知识分子中的半数以上,都从敌占区迁徙到了抗战大后方和解放区。民族的苦难,个人的流离,在沈祖棻的笔下都有记录,她将个人的流亡与国家的战争背景紧紧结合在一起,无论如何抒发自我感怀,其底色都是家国兴衰。
西迁避乱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淞沪战争爆发。1937年秋,为躲避战火,沈祖棻与程千帆离开南京,加入了逃亡的人流之中,开始了辗转四处的生活。逃难之初,沈祖棻写下四首《菩萨蛮》,记录了她流亡途中的状态,新婚时的心情。其一云:
罗衣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何处系征车,满街烟柳斜。 危楼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烛影成双,驿庭秋夜长。
词前小序已讲明了创作背景,抗战爆发后,两人逃往安徽屯溪,其间在旅舍中结为夫妇,后经朋友帮忙才得以安置。这首词主要写词人逃亡时的现实环境与个人心境。“罗衣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写出了词人在逃往时衣服破旧、头发凌乱的狼狈之貌。人在流亡途中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物资也极为短缺,人在此时早已无暇顾及容貌。此句本来是对自己逃亡时的描写,但此狼狈之貌又是社会环境所致,这就将自己的逃亡经历与家国的兴衰融合在了一起,具有史词的意义。上句的“频”和“几度”点明逃亡时间之久,故下句有“何处系征车”之问,词人想要停下来不再漂泊流离,而“满街烟柳斜”则是回答,暗指局势风起云涌,百姓已无安身之处。下阙写结缡一事,“杯酒愁相向”“孤烛影成双”,可见逃亡之落魄,时局之艰难。新婚本应是人生最欢喜之时,可沈祖棻心中仍笼罩着国难的悲痛,忧国之心可见一斑。
两人结缡后一同执教于安徽中学,但南京很快就沦陷了,屯溪亦危在旦夕。沈祖棻与四位学生先动身前往安庆避难,后继续西行,程千帆因督课之责,不能同行。沈祖棻的组词《临江仙》记录了战争中新婚夫妇分别时细腻的心理感受。词云:
昨夜西风波乍急,故园霜叶辞枝。琼楼消息至今疑。不逢云外信,空绝月中梯。
转尽轻雷车辙远,天涯独自行迟。临歧心事转凄迷。千山愁日暮,时有鹧鸪啼。
程千帆认为此词“极征行离别之情”。词人将整个时局寓于眼前之景,短短几句就勾勒出了国家的动荡局势。眼前是秋风乍起,叶落纷纷,一片凄凉之景。而国家亦是风雨飘摇、动荡不安。词人将日寇的肆虐侵略、人民的流离失所都暗含在了这秋风萧瑟、万物凋零的景色之中。“琼楼”代指南京政府,“云外信”和“月中梯”原指仙界的消息,此处代指前线的战况。沈祖棻时时忧心国事,然地处偏远之地,消息闭塞,很难收到前方战局的消息,只能靠道听途说来猜测战况,故以“疑”字来表现其忧虑之情。下阙词人笔锋一转,目光从大的时局背景投回自身,叙述在战乱中与丈夫的第一次分离。程笺曰:“新婚乍别,难以为怀,故有独行、临岐之语也。”“转尽轻雷车辙远,天涯独自行迟”,“远”字写出了词人面对前路未知旅途的迷茫与惶恐。在战乱年代,有时生离就意味着死别,太多的未知性让人心中不安。“千山愁日暮,时有鹧鸪啼”,以逃难时所见之景作结,与首句形成一个闭合的结构,千山日暮喻指着衰颓的时局,在这乱世之中不知有多少夫妻如同词人一般,词人凄迷的情绪就有了普遍的意义与历史的凝重。沈词表现了一种与时代及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深沉的爱情。
这些词写出了沈祖棻在战乱中逃难的狼狈,成婚的仓促及婚后的别离,而这一系列个人经历背后所展现的都是国难的沉重。汪东评这些词作“沉咽而多风”,她表达的是一己私情,但都将自己放到了一个非常辽阔的背景之下,一己之情就变成了千万人之情,真正做到了个人体验与时局的融合。
躲避空袭
抗战期间自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日本对重庆进行了长达5年半的战略轰炸。据不完全统计,5年间日本对重庆进行了218次,大轰炸的死者达10000人以上,超过17600幢房屋被毁,市区大部分繁华地区被炸毁。这五年间沈祖棻一直辗转于成都与重庆之间,是这场轰炸的亲历者,她的词作反映了个体生命在敌机轰炸中的生存状态。
1939年,沈祖棻在路过重庆时遭遇空袭,以词《霜叶飞》记之。词作上阙写空袭前的惊慌,逃离的仓皇,但用词仍十分雅正。下阙写“轻雷乍起,隐隐天外何许?”将轰炸机比作轻雷,暗指敌机的到来。“看劫火、残灰自舞,琼楼珠馆成尘土”,空袭后城中一片狼藉,生灵涂炭。此情此景让词人悲痛难耐,悲叹“断肠归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前线战火纷飞,大后方也无法安稳度日,日军的空袭肆虐,生命从来没有保障。
1941年日本海军航空兵出动飞机轰炸乐山城区,沈祖棻与丈夫正居住在此。空袭的威胁使得人心惶惶,每天的生活都伴随着警报的声响。其词《减字木兰花》记录了他们躲避空袭的日常生活,词曰:“灯窗乍晓,警报无端惊梦早。多少人家,才叠罗衾未煮茶。断魂谁管?付与轻雷天外转。蓬户重归,又是疏帘卷落晖”。“未煮茶”时离开,“卷疏帘”时归来,词人将躲避空袭这样生死攸关之事,写得极为生活化,词中没有太多的恐惧,而“无端”两字竟还有些埋怨之意。词中表现出沈祖棻在战争中的乐观与淡然。
同一时间创作的《调笑令》,所写内容亦与空袭相关。“人静,人静,满地横斜树影。小廊如水澄清,今夜千山月明。明月,明月,警角中宵愁绝。”月明之夜,人静影疏,小廊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水澄清。这本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然而下阙笔锋一转,警报打破了当前的静谧,在这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也让人愁绝难眠。晴朗之夜多会有敌机夜袭,故半夜警角声响。词人以乐景写哀情,空袭的威胁使得一切美好都蒙上了阴影。
躲避空袭是个体生命在战争中普遍的生存状态,沈祖棻以词记录抗战时期的空袭经历,写出了个体生命在战争中的不确定性。长期躲避空袭的生活,已经让词人能更加坚强和乐观地直面苦难,有一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
山居生活
1941年秋,沈祖棻与程千帆在乐山同居,这是沈祖棻人生中难得的安稳时光。这一时期的词作较为轻快明亮,记录了二人的日常山居生活。二人在乐山时,为躲避空袭,将家迁移到了嘉乐门外的学地头,居住在一个小山丘的山顶之上。沈祖棻在词中多次提及居所的环境,如“家住雪山西,转向斜桥过浅溪。山下瓜棚茅屋外,参差,一带牵牛短竹篱”。其词《点绛唇》中写:“近水明窗,烟波长爱江干路。乱笳声苦,移向山头住。径曲林深,惟有云来去。商量处,茅屋须补,莫做连宵雨”。虽然所居之处风景优美,可茅屋破败,屋顶漏雨,夫妻二人商量着如何修补房屋。读此句,让人想到杜甫在成都时所居的茅草屋,以及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几千年过去,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仍没有实现。不过与杜甫有所不同的是,沈祖棻此处写漏雨之茅屋,表现的不是愁苦,而是苦中作乐的生活情趣。在经历了长久的四处流亡生活后,能在一个景色幽静处安家,已是词人心中乐事。《清平乐》中還有写聚会之事,“座中草草杯盘,丁宁酒盏须宽。归晚不须红烛,山前月子湾湾”,朋友相聚把酒言欢,晚归之时仍有明月相伴,有酒、有月、有友人,在战乱中这样的日子令人珍惜。
这些词作是对战争中个体生命生活的记述,其故事背后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词人将身世家国打成一片,由个人身世而反映社会乱离,以身世之恸融家国之悲。通过这些词作,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沈祖棻个人在战乱动荡中的流离漂泊之苦,也可以看到一代知识分子在国家危亡时的精神面貌。战争期间是沈祖棻词作的创作高峰,她的词作反映了个体生命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生存状态及情感体验,是战争中的个体生命史。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第二附属中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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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勇.重庆大轰炸档案文献[M].重庆:重庆出版社, 2011.
[3]沈祖棻.沈祖棻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
[4]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