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骡子没办法下驹。可是,杨光蛋非说他家的骡子生了驹。当然,他家里是有那么个毛色皱皱巴巴的骡驹子,看起来像活的。虽然他家是养奶牛的,但是多出来个小骡子也说得过去,都是牲口嘛。不过,他家的奶牛,谁也不了解,反正没有一个人见过。虽然他是卖牛奶的铺子。至于杨光蛋为啥要吹牛,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经常胡吹,不吹好像不行似的。
他是个斜斜的深眼窝,目光深处,有一个狡诈圆滑的质点。无论看人还是不看,那种不可捉摸的贼光总在飘忽。杨光蛋的脑袋相当寂寥——倘若直接找不到一根头发,那也罢了。偏偏是有的,这儿一根,那儿一根,若有若无。他在铺子门口晃来晃去时,那几根头发若隐若现,似曾有,似曾无,看得人着急,恨不能逮住一顿薅掉。
当然,杨光蛋长那么几根头发也不是给人薅的,就算稀疏,好歹也是头发,有理由随风摇摆。可是他的脑袋也很奇怪呀,有点扁,有点长,又白晃晃的——蚂蚁蛋总见过吧?就那样。
有一回我在店门口晒太阳,杨光蛋斜着眼窝走过去,那颗白亮的蚂蚁蛋脑袋竟然闪着亮光。大概是走热了,汗珠子很密集。是的,杨光蛋很喜欢走路,刮风天,街上空荡荡的,他像个鬼影子一样疾走。正午日头那么热,他斜着肩膀,顶着自己寂寥的脑袋,就在街上慢悠悠瞎逛——因为瘦嘛,看上去像一颗棒棒糖在晃悠。
为啥他总在街上走,而不是去河边或者树林子里?那谁知道呢。反正大家相互不清楚底细,尽管都在月亮街上做买卖。
我这么说杨光蛋,是有点偏执。但是呢,就月亮街这地儿来说,绝对不过分。大家都说话夸张。
怎么说呢?月亮街太长了,从东头走到西头,不聊天低头走也得个把小时。也不知道哪一天,月亮街被拦腰截断,一个叫东月亮街。另一个呢,你以为叫西月亮街吗?才不是呢,叫南月亮街。虽然街道明明是一条直线。
我们南月亮街都是些小铺子,没什么大买卖。挤在这栋楼底下的,总共有二十一个铺面,米面店、裁缝店、洗头店、百货店……杨光蛋在末梢,店面小得不成样子,生意也惨淡得不成样子。自然,钱不很够花。因为闲,他有大把的时间在月亮街上瞎逛。东瞅瞅,西瞧瞧,遇见熟人仓促一笑,斜深眼窝里闪过几分贼兮兮的光。是的,他的笑容很短促,稍纵即逝。至于说起话来,却唠叨得很。
我从来不曾听到有人谈起杨光蛋,也没有人提过他的老家。他到月亮街时间也不算短,两三年怎么都有。午后顾客稀疏时分,大家都聚在门口聊天。杨光蛋倒背着手,一摆一摆从街那头过来。他打听到的小道消息那个多,那个齐全,常常令人惊诧。好像他在月亮街的主要意图不是卖牛奶,而是个卧底。不这么着他好像活不下去似的。
有人来打牛奶,咣咣咣敲门口的铁牌子,杨光蛋斜着肩膀疾疾而去。他走后,也没有谁刻意再谈起他,或者是他说的那些古怪可笑的市井闲话。当然,无论生意怎么惨淡,他都能撑住,无损于他捣短闲话。尽管他连最便宜的碎牛肉也吃不起,总是吃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自打街对面百草堂的曹大夫娶了小乔,杨光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杨光蛋斜着眼窝,愤恨地说,我这样谈论他,绝不是出于嫉妒,我倒是很高兴他娶个年轻老婆,男人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一渣渣都没有。可是你们想想看,曹大夫快六十的人了,娶个三十多的女人,是人干的事情吗?那个小乔以前都嫁过什么人呐?哪一个我不知道?不过是些酒鬼、窃贼、有钱的瘸子,全是些混蛋。
邻居们有点吃惊,毕竟这么赤裸裸斥骂人家,声音又不小,不过是隔着一条街,万一被曹大夫听见,岂不是有麻烦吗?有人一缩肩膀溜了,有人眯起眼睛朝着百草堂瞅。
小乔就立在门口呢。她有一種纤弱,或者是飘逸之美。细细高高,身上穿着半旧的碎花衬衫,长裙子,戴一顶浅灰色的渔夫帽,看起来很端庄,有点文艺范。她的眼睛近视,站在百草堂门口朝远处瞧的时候,脖子使劲儿朝前探。
杨光蛋歪歪唧唧说自己和小乔是一个村的,哼哼,信他个鬼。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儿的人——今儿是槐花湾的,明儿又是煮茶台的,没个准,反正谁也不去验证。
可是世上的事情也很难说。杨光蛋捣短了一辈子闲话,很少翻船,皆因大家不在意。不过曹大夫可不行,是个暴脾气。有人自然把闲话传到街对面去,如此这般,一顿怂恿——大家都太闲了,找点乐子耍耍。
曹大夫换了一身扎腰带的练功服,扣紧袖口的布襻,慢腾腾进到杨光蛋的铺子里,反手朝里扣上门。杨光蛋起先还在解释,说他绝对不会说那样的闲言碎语,他可是个正派人,不像婆娘似的碎嘴。可是曹大夫的手机里,清楚地传来杨光蛋有点嘶哑暗沉的声音——小乔嘛,没有人肯娶,只好嫁个老头子……
曹大夫一头扑到杨光蛋身上,钳住他的脖子,拳打,脚踢,一顿耳光子。小乔拎着根棍子,在地上一捣一捣,隔着玻璃门,应和着说,打得好,踹死他,撕他的破嘴,掏他的斜眼窝子。她的声音柔和,绵软,却暗暗有一股子力量。
杨光蛋吹牛有劲儿,可是手脚很软,根本打不过曹大夫,只顾躺在地上抱着蚂蚁头号叫,声音可大。看热闹的邻居们远远儿瞧着,心不在焉地劝架,说差不多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再打就要打死啦——虽然他们心里希望接着打下去。日子这么沉闷,来点带节奏的。
大家都在哈哈大笑,有人笑得腮帮子疼,有人笑得肚子疼,有人笑得腿肚子抽筋,但是谁也没有抱怨。既然老天给人笑的功能,就该这么使用,时不时放纵笑一回。那点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有人装出笑的样子又笑不出来,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滑稽样子。
不过,理发店的高秀儿就没有笑。她笑不出来大概是因为正在闹离婚,并不是因为和杨光蛋关系好。
当然,蛋糕房的小丫头也没有笑,这也难怪,因为她最近眼睛疼,看不清打架的过程。既然别人都在笑,她也跟着微微一笑,用不着大笑。
事实上,谁也不希望杨光蛋被打残,尽管他实在猥琐。有人说,但愿这个蚂蚁蛋以后改邪归正。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说,但愿你说的这句话有些用处。
你以为杨光蛋遭遇了这么暴力,这么可耻和痛苦的事情,就会关上门大哭一场面壁思过,那可真正是搞错了。也许他非要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混在一起,不搞出个名堂就不会罢休。
实际上你根本想不到,小乔果然和杨光蛋一个村,野雉沟村。因为新婚就被杨光蛋捣短一顿闲话,小乔的反击相当凶狠。可以这么说,仅仅不过是两三天时间,杨光蛋的家底子就底儿朝天,别说人,连月亮街的狗都听了几遍。
到底怎么回事呢?小乔说,杨光蛋有个儿子,喜欢偷东西——对,是爱好,不是没钱了才去偷的。这个小伙子也不算顶坏,因为他不偷别人,单单偷自家人。亲戚家全都被光顾过几遍。
黄羊坡他舅舅家的牦牛脾气不大好。黑牦牛,红眼窝,动不动踢人,撞人,长角挑人,村子里谁都怕。小伙子不怕,趁月黑风高时,把黄泥夯的厚墙给挖穿,打出一个古怪的洞,居然把牛给牵走。他舅舅会驳踪,跟着牛蹄子踪迹狂撵一路,发现方向追反了——人倒退着走不难,可是怎么能做到让牦牛倒退着走呢?真够邪乎。
茶树沟的姨姨家,买回来一辆小轿车。小伙子翻墙进去,轻松开走——神奇的是三年后,姨夫在外省收牛毛时,雇了这辆车。他左看右看,就是自己丢的车。警察追来追去,销赃的原来是自家人,好不丢人。
这都不算啥,他竟然把叔叔家的整块青燕麦卖掉——我的个天呐,割草机刺啦啦响了一天,邻居们都看见小伙子忙着割草,忙着装车。只有叔叔傻,隔了几天,才发现自己的地里白寡寡的一根青燕麦也不剩下。
小伙子喜欢挑战,长得也不贼眉鼠眼,细胳膊细腿,斜肩膀。钱到手就很大方,街上遇见村子里的人,请到馆子里一顿大吃大喝,管他呢。亲戚们骂道,你怎么老偷自家人?好歹也去偷偷别人嘛。
当然,后来他就逃走,跑到城里偷别人的光阴。亲戚嘛,就那么几家,偷来偷去也没啥意思。
村子里谁也不知道他过着怎么离奇古怪的生活。杨光蛋被人戳脊梁骨,戳得不行,只好也跟到城里,在月亮街开牛奶铺子。不过,街坊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儿子,大概昼伏夜出吧。
可是,杨光蛋从来都不提他儿子,甚至邻居们也不知道他有儿子。他刚到月亮街的时候,常常讲一些养牛的事情。其实也就那老一套,说他的奶牛是吃胡萝卜的啦,他的老婆子挤奶很有一手啦什么的。当然他没说他的奶牛养在哪里。
被小乔揭穿老底之后,杨光蛋的日子确实有点惨兮兮的。邻居们都躲着。虽然他不是贼,但贼汤汤子总喝过嘛。万一被踩点,江洋大盗光顾一回,一年就白忙活。
事实上他们实在是多虑。人家是有理想的江洋大盗,哪里能瞧得上南月亮街这点针头线脑的尕买卖,简直白瞎工夫,浪费实力。
杨光蛋别的什么也没有辩解,只是告诉邻居们,那都是他儿子小时候的捣蛋事情,现在早都不那样了。至于现在干的活路,他掩饰起来不外露,半句也不肯说。小乔虽然一个村,但也不像杨光蛋那样了解他儿子,谁也不知道那个江洋大盗的行踪。
杨光蛋穿得乱糟糟的,神色恍惚,有点孤家寡人的意思,孤零零地在街上飘荡。他的脸麻木迟缓,但眼神依然贼光光。日甚一日,他似乎很害怕自己生活在彻底的孤独状态里,于是挨家串门,絮絮叨叨,也不管人家嫌弃的脸色。他的内心是强大的。
突然有那么一天,他串门的时候告诉邻居们,说他家的骡子生了驹,那个骡驹子活蹦乱跳。当然,月亮街这个地方,尤其是南月亮街,二货丛生,大家都习惯得很。反正,妖魔鬼怪在南月亮街都要现形,没必要较真,谁也不去在意。
如果不让他随口胡说,那是不行的。月亮街的人把杨光蛋这种人叫蛋蛋客,说脑子里靠线。于是有人就哀叹说,这个曹大夫嘛,生生把人家的脑袋打得靠线,瞧那倒霉样子。
可是小喬并不这么认为。她说,杨光蛋嘛,这个浪逛鬼本来就是个二货,在村子里时,什么也不做,一家子懒鬼。挨了几拳头,指不定把他脑子里靠线的地方震荡开,以后脑子灵光些。小乔决意不把这个世界让给她鄙视的人。
当然杨光蛋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小乔嘛,以前算个啥,毛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她。现在嘛,不就是靠着曹大夫的气势才来欺负人。
没有人理睬,他散布的流言也谣传不起来。杨光蛋坐在门口的阴影下,怅然望着对面曹大夫的百草堂,好不寂寞。百草堂生意相当好,曹大夫忙得很。打牛奶的顾客越来越少,他只好一直干坐着,直到黄昏。
如果谁都不待见他,杨光蛋就莫名焦躁起来。他一定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有那么一天,牛奶店门口竟然真的拴着一头骡驹子,毛色乱糟糟的,看上去真是糟糕透顶。
正是中午放学时分,小孩子们围过来,叽叽喳喳看热闹。正如杨光蛋所料,小娃们不认识骡子。他们的脸上出现一种简单而淳朴的快乐,乱哄哄喊着,马驹子?小毛驴?牛犊子?羊驼?它是什么东西呀?
它不是东西,是骡子,小的骡子。杨光蛋脸上大概被蚊子狠狠叮过一顿,半边红肿,半边疙疙瘩瘩。他盯着骡驹子看,生怕被别人窥伺抢夺。然后他又对远远瞅着的街坊们吆喝说,这头小骡子吧,就是骡子生的,别不信。天底下的事情,说不清的多着呢。
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他把骡驹子牵到街上来的意图。杨光蛋有时候也做一些与结果无关紧要的糊涂事。于是有人嘀咕说,大概杨光蛋的脑子好使,可能就是个古怪人,和大家不一样。
可是,那头骡驹子可够可怜的,天气那么热,喝不到水。它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甩尾巴,刨水泥地。而且围观的人一圈散了,又一圈围过来。它不清楚为啥要进城,为啥会被人类看稀奇。它只是个牲口,谁知道是不是杨光蛋家的呢。只不过被他牵来,拴在这里。它还没有长大,不足以尥蹶子发脾气,只能逆来顺受,叫它站着就站着。不过,对于一头骡驹子来说,被人类围观也不算是丢脸的事情吧。
对于杨光蛋来说,他的每一天都是雷同的,无非在门口坐着,干巴巴看着过往行人。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生意,月亮街能溜达到哪里就是哪里,别人骂他二货就是二货。日子无非如此罢了。可是,这头骡驹子在门前拴一天,虽然生意不见得好转多少,但总归是有事情可干,有话可说,让他忙碌了那么一阵子。
如果他的一生中所有的时光都是这样,那也足够风光玄幻的。不过,他的日子还是回到了从前。如果老天爷怜悯杨光蛋,就会给他一些忙碌的事情,这样他就不至于无聊得要死。可惜事与愿违。他甚至偷偷打开花鸟店黄尾巴鸟儿的笼子,免得那只可怜的扁毛畜生被关着不舒服。
杨光蛋拒绝赔钱,一脸严肃辩解说,那只鸟儿,瞧瞧吧,翅膀都松散了,脑袋也褪毛,脖子都支撑不起来,尾巴也不翘,都垂着,不放走怎么可以呢?难道看着它窘死吗?
可是花鸟店小胖的说法完全相反。他说,信你个鬼头,我那只鸟,是镇店之宝,鸟王呢,怎么可能蔫?它甚至像孔雀一样开屏,会模仿好几种鸟叫,连吹号声都会。再说它是喂养的鸟儿,放出去就会饿死,你这不是缺德吗?
俩人没完没了地争论了好几天,吵得邻居们有心贴张邮票把他们寄走。正在闹离婚的高秀儿怒气冲天,因为杨光蛋和小胖在她一左一右,他俩对骂,害得她夹在中间没有生意可做。于是,她一蹦子跳八丈高,把杨光蛋大骂一顿,这才偃旗息鼓。
这样,整个世界又剩下杨光蛋一个人。他坐在阴影里,打盹,勾头纳梦。有时候天都黑了,他还不肯进屋,脸上一片昏惨惨的路灯光。当然,他睡多了,也不必强打精神抵御困倦。可是,无论如何,他坐在门口的整个场景气氛就不那么民间,缺少人世间的烟尘,至少看上去有点荒凉凄切,甚至败落,像坐在月亮上。
那时候我才开始写作,来来往往有一些文友在我店里喝茶聊天。杨光蛋默默坐在屋檐下,把这一切自然都看在眼睛里。实际上我早已厌倦了月亮街——我知道这条街总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缺点东西。不是人气,不是金钱,不是车水马龙。我清楚问题不在这里。细细思量,月亮街似乎也不是颓废萎靡,也好像不是缺少蓬勃之气,小生意人们似乎都很努力生活。但是,它缺一样东西。缺什么呢?我也讲不清楚。
于是,我决意离开鸡肋月亮街——月亮街虽小,过日子还行。过日子虽然还行,但毕竟太小。我又不是那种看不懂未来给我发出信号的笨瓜。守在这地儿,只能喂养我的身体,不能喂养我的灵魂。
于是在门口贴了一张转让广告。
那天,杨光蛋在午后太阳偏一点,我打盹的时候,踅到店门口,脸贴到玻璃上朝里瞅。半天,推门进来。磨磨叽叽在柜台边瞅了半天,挖苦说,听说你在写小说?要当作家吗?
我不大理睬他。但杨光蛋却兀自说,那都是扯淡,你能当什么作家?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立刻找到笤帚扫地。杨光蛋也不在意被人扫地出门,讪讪走掉。
隔天,一个外乡人来接手我的店。他是个很胖的老男人,腆着肚子,有些油滑,说话也很夸张。一双肿泡泡眼睛叽里咕噜乱转,两只眼睛的距离好远,而且还是个方嘴,阔耳朵。鄰居们站在街上太阳下聊天,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我们签好了合同,正在按手印。
杨光蛋又踅到店门口,脸贴到玻璃上朝里瞅。他并没有进来,鬼鬼祟祟朝着那个外乡人招招手。
满脸狐疑的外乡人停住刚要按下去的指头,出了门。杨光蛋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声音低低的,咕哝了一阵子。当然,他们并不认识。
事情正如我所料,外乡人立刻反悔。他的声音尖刻又决断。他说,刚才那个秃瓢告诉我,这地儿根本没什么买卖,白瞎钱。请你把押金退给我。
外乡人拿到押金转身就跑了,他没有说一声谢谢。按道理押金是不退的。他也不和看热闹的邻居们告别,就那样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这也难怪,哪有这样赤裸裸挑拨离间的,很吓人不是。不过还是有人追上去,竖起大拇指告诉他,退得好,不然可是要赔死。
就是这样,因为邻居们指手画脚,百般阻挠,我的店转让起来很慢,不得不继续开门营业。假如月亮街是一条河,大家都在河里扑腾,如果我想单独爬上岸,那就很难。他们会齐心合力把我拽到水里——大家一起瞎混好了,凭啥你要到岸上去逍遥?
如果老天爷对人们有怜悯之心,就应该给每个人多少给一点智慧,创造一个有思想的世界。那样小人龌龊人就少了,人们生活起来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阻碍。
不过,这么说也未免有些言过其实,总有那么几个邻居还是很不错。尽管他们也觉得我很难成为作家。
当然,月亮街也能挣到钱,打发一日三餐。不过,如果这种日子无法滋养我的灵魂,而心灵又备受折磨,那我守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对面一家调料行搬迁,去了东月亮街,那儿生意好。我们这一溜儿又有三家铺子关门大吉,卷着铺盖走了。虽然他们也卖力地做买卖,但顾客们不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关门走人。不然房租可怎么办呢。
街坊们没有注意到少了什么,照旧过日子。卖牛奶的照旧掺水,卖被子的照旧掺杂黑心棉,卖菜的照旧胡乱涨价,理发的高秀儿照旧和男人们调情,捏他们的耳垂。
少了两三家没有人注意,多了一家大家却很关心,尤其是小个子黑莓嫂。因为多出来的这家,也是卖布料的。月亮街的人说,挑葱的见不得卖蒜的,同行是冤家。这话极有道理。
杨光蛋常常钻到新来的邻居家聊天,搞得关系极好。新邻居挺豪爽,人家喊他道哥,压根不知道杨光蛋的底细。无非是喝酒多了个酒友,吃饭多了一副碗筷,聊天到很晚才散场。
据我的经验,但凡杨光蛋出现的地方,都不会太平。果然,时间一长,矛盾就被杨光蛋挑拨出来。小个子黑莓嫂常常和同行邻居吵架。两家布料都在门口摆出来一个摊子,货色都差不多。那个胖胖的眯眯眼男人道哥,手里挥动拂尘,啪啪拂去布匹上的灰尘。边干活,边笑嘻嘻地骂一句,指桑骂槐,极其难听——呔,黑猫儿,瞧你那脏脸,乌鸦屁股似的。
我在门口晒太阳,心里有些疑惑——只知道乌鸦尾巴,从来没有听说过乌鸦屁股。乌鸦有屁股吗?
小个子黑莓嫂也胖,腰里一圈肉,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手里剥毛蛋。毛蛋就是孵小鸡时没成功,小鸡还在蛋壳里蜷缩着。据说这种蛋治疗妇科病,不知道有没有依据。
有顾客来,挑挑拣拣一番,买了些零碎走了。一小个子黑莓嫂仍旧坐到门口的矮凳子上,不紧不慢地剥好毛蛋,摆到瓦片上,拿到台阶下的蜂窝煤炉子上去炕干。
她手里忙着,听见骂她乌鸦屁股,就慢吞吞抬起脸,笑着,大腿上拍一巴掌,回了一句更加难听的——呸,树上的死鸟儿,缩脖缩肩,阴囊紧缩,爬那么高,不要脸吗?
俩人不紧不慢吵着。倘若有顾客来,就各自去忙。得空,接着吵。我一直怀疑,这俩货会不会吵出感情来。这么逍遥安静的吵法,实在像调情。
这年秋天一直下雨,毛毛细雨,瓢泼大雨,轮换着下。这也难怪,已经9月了。南月亮街大部分顾客是从乡里来的,号称农民街。既然雨下个不停,那么乡里人就无法进城。
雨季害得大家都没有生意可做。我觉得街坊们肯定是受小个子黑莓嫂和道哥的影响,开始骂街。不对,是骂天。我的个天,老天爷骂不得呀。
一开始,是杨光蛋在骂。他在斜雨里斜着肩膀走了一阵子,回到店门前,站在门口骂了一句,咬牙切齿,咒骂的就是老天爷。慢慢地,街坊邻居们跟着杨光蛋骂天,先是一句两句,后来骂大半天。每天清晨,拉开卷闸门,如果雨滴在滴答,一片咒骂声不绝于耳。
小乔提着裙角到我店里来串门,百草堂也清闲下来。她说,杨光蛋那孙子,一天到晚骂老天,好像老天是他儿子似的。
苍天大地,不能这样骂,我嘀咕道,下雨有下雨的活儿,天晴有天晴的活儿,谁敢给老天爷使气呢。下雨读读书,天晴做生意,钱不是天天挣的。
小乔说,那可不,老天爷的事情,谁能抱怨呢,既然有四季,那就有风雨嘛。又不是要下一年的雨,何必呢。
可是,门外还是有稀疏的骂声飘荡。这个骂罢,那个接上,好像不骂两句就心里不安。再说老天爷听见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哪有个老天爷和人打架的。
倒是这栋楼上打卡上班的人,既不抱怨也不哀叹,装出勤奋干活的样子,但又不肯使力气,磨磨唧唧,喝喝茶,吸几支烟,打发掉一个雨天。
小乔说,你看看,还是拿工资的人好,瞎混一天,钱可不少一分。都怪当年家穷,没机会读书。
我笑笑,安慰说,其实开铺子也挺好,至少下雨天很闲,逍遥自在。
不过,棺材铺就没有受雨季影响。他们在室内干活,举着钉枪嘭嘭嘭钉木板子。无论大雨小雨,又下不到屋子里。除了老板,木匠可能也很想停工,跟着大家闲聊。
雨一直不停,沥沥拉拉,老牛不死,稀粪不断。月亮街的醉汉就慢慢多起来。他们说,下雨天,喝酒天。又说,月亮街,酒鬼街。
和小个子黑莓嫂天天吵架的胖子道哥早都休战,把战场转移到酒场子上去了。他似乎很有朋友,他的店里有一间套间,隔三岔五飘出来酒味道和划拳声。自然,杨光蛋也是座上客——有人打牛奶,咣咣咣敲铁牌子,手腕都快要敲断,不见杨光蛋的鬼影子。
道哥很健壮,平时能拿住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像百年老白杨那么高大稳当——为啥不是老桦树?因为桦树皮纷纷扬扬卷着,看起来破衣烂衫乞丐似的,而道哥很体面,虽然胖。但是一旦喝醉酒,尤其是黄昏天气,那就相当糟糕。他近乎两百斤的身体也不算是顶沉的,但是喝了酒腿子发软呀,负载大,支撑不住身体,走几步肯定会摔倒。
喝了一整天,怕黄昏又到黄昏。道哥大概是送朋友,嘴里咿哩哇啦说着什么,可能在骂老天爷。然后摇晃着走下台阶,走到步行道上去。刚走了几步,嗵一声翻掉,他庄严地躺在地上,叹息一声。道哥瘫软在泥水里,腿脚蹬了几蹬,死命挣扎爬起来。刚站起来,嗵一声又栽翻。
他骂骂咧咧,地上滚了几滚,伸手抓住绿化栏杆,再一次试图站起来。可惜站到半途,朝后栽过去,一个跟头栽到灌木丛里。那儿是一大丛玫瑰——玫瑰早都开过了,只剩下刺还在。
月亮街大致是这样,一条街道,两边是绿化带,种满了各种植物。绿化带与店铺之间,留着步行道。道哥是从步行道直接栽到植物丛里去的。
可怜的道哥,压倒一大片玫瑰,粗声号叫。店铺里的街坊们除了正在喝酒的,清醒的都默默看着道哥,预测他下一步怎么爬起来——这能怪谁呢?既然有钱喝酒,就该受这个罪。杨光蛋其实不很醉,但他内心肯定是拒绝的,存心让道哥出洋相。他撅着腚,装出拉扯道哥的样子,但根本不使力气,净在那里瞎咧咧。刚提起来一点又丢下去,道哥的身子刚从刺丛里脱离,又戳进去,号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
据说酒鬼的脑袋都断片,没有知觉,但身体知道疼痛,因为道哥的惨叫很有说服力。可是对于玫瑰来说,也够糟心的,这个胖子把它们压个骨折不说,还反复碾压,害得玫瑰刺都逃跑了不少——玫瑰不能没有刺,刺是它们的王冠。
我仍然和小乔在聊天。我说,要不我俩去抬道哥起来吧?可怜见的。可是小乔甩甩头发说,我才不去呢,谁愿意抬就去抬吧,反正我俩根本抬不起来。你想想看,人喝醉后,自己使不上力气,那就非常重,比平时重多了,跟大石头一样,死沉死沉。
我说,不是有杠杆原理吗?是不是拿杠子撬,就会轻松些?
那我可不知道。你要从哪儿撬?从腰里撬吗?小乔说她数学不好,不懂杠杆原理。
我也不懂,我甚至想不起来杠杆原理是属于数学还是物理還是化学。反正脑子里有这么个词儿。
我拎着一根棍子出门,小乔并没有跟出来。可是我刚刚举起棍子,试图找个切入点,道哥就破口大骂,老丫头,你凭白打老子干什么,滚。
我把棍子撑到他脊背,喊着一二三,起。但他使不上力气,瘫软成一团。看热闹的邻居们哈哈大笑,他们终于发现躺在玫瑰丛里的道哥,就像放羊的孩子突然发现了枣子,穷汉突然摸到了一块银币。大家忘了坏天气,咧开嘴巴随随便便大笑着,陆陆续续走出来帮忙。
我杵着棍子死死撑住道哥的脊背,他们拽的拽,抬的抬,快要起来时,棍子断了,道哥嗵一声重新掉进玫瑰刺枝子里,释放出一连串号叫之后,厉声责骂我,老丫头,你昏了头啊?拿的什么破棍子,就不会找个结实的吗?呸。
街坊们的笑声冲决而出,他们笑得腿肚子都要抽筋。要不是耳朵挡着,怕是嘴要咧到后脑勺去。因为灌木和玫瑰刺太多,不好下手,谁都怕扎,所以救援显得相当艰难。他们卖力喊着号子,抬脚的,抱脖子的,拉扯衣裳角的,揪头发的——有人不小心踩到了杨光蛋的脚,杨光蛋发出疼痛无比的尖啸。有人又一个趔趄撞到杨光蛋的肩膀上,直接把他撞翻到另一丛灌木里——不是玫瑰丛,是黄刺。
杨光蛋躺在黄刺丛里尖声骂人,骂的不是别人,是市政所的。谁叫他们没脑子,种下这么多刺儿的植物。种些别的不好嘛,比如草坪,可以舒舒服服躺上去打滚儿。这些祸害东西,脑子靠线,一点也不替老子们酒汉着想。他破口大骂。
想想看,世界就是这样。你看这个黄昏,巨大的欢乐伴随着巨大的苦楚。街坊笑得气都快要断了,而两个醉汉,疼得嗓子都喊哑了。他们终于被弄出来,躺在没有刺的平地上蹬着腿子呻吟,好凄惨。
有人把他们扶到街对面,曹大夫老眼昏花给他们消毒,拔刺,打止痛针,百草堂不时传来嗷嗷叫唤声。小个子黑莓嫂嗑着瓜子,一只脚蹬在台阶上,对我说,可惜了那根棍子,不然能卖十块钱,白蜡的。小乔瞥了一眼对面的百草堂,说,你瞅瞅,那两个刺猬的刺拔光了吗?我才不想去帮忙呢。
从她的口气里,不难听出来幸灾乐祸。我眼神好,可也看不清到底拔光了刺没有。
我的想法是,一个男人,不管做点什么活计,总是要养家糊口的。既然月亮街这地儿不怎么挣钱,那就省点钱——钱多了可以谈生活,钱少了只能维持生存。
事实上我简直是多虑了,道哥养好伤,接着喝,没工夫和小个子黑莓嫂吵架。虽然喝酒费钱,但毕竟也是他自己的钱。
不过,小个子黑莓嫂可不消停,不断发出一些嘈杂的声音。要么门口的炉子呼呼作响,锅里咕嘟咕嘟沸腾,她在熬美容的驴皮。要么哗啦哗啦使劲儿洗刷牛下水,然后又煮到锅里。要么吭哧吭哧转呼啦圈。要么叮叮咚咚弹电子琴——她实在是个过日子的好手,绝对不浪费一秒钟。
雨季里,没有生意可做的小商人们有的骂天爷,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循着自己的途径寻找欢乐,不论什么欢乐都行。雨水从屋檐上滴答下来,滴答得小心翼翼,因为骂老天的人多,爱开玩笑的人少。在月亮街,骂老天爷和开玩笑没什么区别。如果硬要找出区别,那就是开玩笑败了。因为开玩笑需要有人听,骂老天也独自一人就足够。
当然,雨水滴滴答答带来的美妙,阴雨蒙蒙的天气那种朦胧迷离,植物们湿漉漉的那种干净透彻,都没人在乎。因为那个不值钱。
只有我喜欢阴雨天,透过玻璃看街上的景物,仔细聆听雨水委婉的降落。我喜欢天地一片迷茫,水蒙蒙的感觉。
初冬,天气晴了,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把积攒了许久的冷寂赶走。冬天就得抓紧做买卖,不像动物,冬天可以休眠不花钱。不过,东月亮街传来一件大事——东月亮街是大商户们。银行,商场,特产店,宾馆,酒楼。其中有一家最大的金店,叫月亮楼金店。它怎么啦?被江洋大盗洗劫一空啦。
好家伙,那得多大一笔钱呀。南月亮街的闲人们嘀嘀咕咕,怎么也算不出来那么一注巨款。整个雨季,没让大家的头脑生长,倒是生锈了。那笔巨款,让南月亮街的人心生惭愧——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到底为了什么?也不缺鼻子,也不缺眼睛,可是一天才挣几十块。而人家一丢就是几百万,我的个天。
坊间流传的说法,是说月亮楼的隔壁,仙人聚辣菜馆正在装修。盗贼潜入仙人聚,打穿墙得手。对于一群闲人来说,有点谈资就足够,金店失窃显然题材有点大,拿不住。
他们不关心盗贼,那是警察的事情。也许盗贼正在逃跑的路上,也许正在销赃,谁知道呢。也不同情金店老板,那是个外地佬,相当阔绰。他们只不过心疼那些钱。毕竟,大家努力一辈子也不一定挣够那么多。
他们甚至跑到东月亮街,围着卷闸门紧闭的金店评头论足。而金店门口的霓虹灯还在反复闪烁,像眨巴的眼睛,不停地告诉人们,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当然,任何天大的新闻,都不会超过三天。南月亮街的人们继续挣一天几十块钱,忘了富有的东月亮街。
道哥正在门口喝酒,铺子的屋檐很宽,门口台阶也宽,下酒菜搁在纸箱子上。他的酒友除了杨光蛋,还有小个子黑莓嫂。我早就怀疑,他两个那样的吵法,迟早会吵出感情来。
道哥粗糙壮实的手捏着酒盅,嘘一声吸掉酒盅里的酒。杨光蛋的手,指甲缝里藏着黑泥,他的手扇子那样大,把酒盅攥在手心,舔舐一下酒盅沿,看起来一扬脖子喝干,实际上酒盅底部还剩着一层残酒。他们把酒盅重新添满,连同那些口水残酒又喝下去,真恶心。小个子黑莓嫂的手虽然胖,虽然黑,但从不疏于保养,所以柔软。她小心翼翼端起酒杯,嗅嗅酒味,倒是喝干净的。当然,杨光蛋的口水也喝了不少。
道哥显然已经喝醉。当然,他自己花钱买的酒,凭什么他不能多喝一点呢。他粗声大气喊我,来呀,老丫头,你也喝一口,你都拿杠子捣过我呢。
门口闲谝传的街坊们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些人活着,虽然不是给大家取乐,但生活嘛,笑一笑也无妨。
我就没有笑,因为我生理期,肚子疼,腰疼,笑不出来。我翻个白眼仁说,什么叫杠子捣你,我那是撬,杠杆原理。救你哩。
救个毛线,你那个泥捏的杠子根本不顶事,一搗就折掉,把老子的脊背扎成筛子底,让别人还以为老子放血减肥呢。
一阵哄笑,屋檐下的闲人们都咧着嘴,露出白牙黄牙大板牙,也有没牙齿的。都把脸笑成个包子,捏扁了那种。
于是,道哥神气起来,扯起嗓子给大家说,活人嘛,一笑难得。一辈子嘛,不就是街坊邻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是谁?我是谁?相互注视着,彼此猜着,就老了嘛。
小个子黑莓嫂也大着舌头说,那可不,别说道哥喝醉了酒胡说,也别说是被太阳晒得乱咧咧,这才是真话。哪个人不猜人?哪个人不被别人猜?
此时杨光蛋也醉醺醺地说,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老丫头,今年你已经换了两三回手机,都是高档货,哪个给你买的?说呀。
我斜了她一眼,骂道,老子的兄弟开手机店的,连锁店好几个,老子一天拿五个也拿得起。东月亮街,飞天手机大卖场,老子弟弟新开的,知道不?
又喷发出一阵狂野的笑,邻居们已经笑到饱和,无法再笑出声音了。不过,有人还要超负荷笑的时候,坚持把自己笑虚脱的时候,有两个警察过来了。他们拿着几张模糊的照片,大概是监控的截图,教大家看看认识不。
道哥抢过照片,看了一阵子后,哈哈大笑,他说,杨光蛋,这不是你儿子吗?老子见过的,没错儿。别看蒙着脸,这后背影子可没走样。你看,他肩膀还有点斜,细腿细胳膊,绝对是,没得跑。
闲人们都变了脸,因为整个月亮街,只有道哥不知道杨光蛋的儿子是盗贼,没有人告诉他呀。他和杨光蛋关系那么好,谁吃饱了撑的得罪人呢。
杨光蛋的额头已经冒汗,脸绿了,眉毛抽搐了几下。虽然他内心强大,但毕竟喝醉了酒,拿不住心,隐藏的秘密只是渗出来那么一丢丢,已经被警察迅速捕捉到。警察的眼睛多毒呢。
大太阳底下,楊光蛋跟着警察走了。因为道哥掏出手机,翻出几张他和杨光蛋儿子的合影,证明给警察看,喏,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嘛,你们信不过道哥?真是的,看,还有这张。
谁能说清杨光蛋是什么感觉呢?他除了颤抖,变脸色,摆着脑袋,企图撤回道哥的话之外,就剩下号啕大哭。唉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有些人笑得肚子疼,有些人沮丧得要撞墙。
道哥追上去,扯着杨光蛋的后衣襟说,多一个警察做朋友更加体面,回头一起来喝酒。杨光蛋回头踹了他一脚,道哥摔倒在人行道上,四蹄朝天,哇哇乱叫——呔,老丫头,找你的杠子去,再把老子撬起来。
经过惊吓的邻居们,又忍不住发出尖厉呼啸的狂笑。这个滑稽的胖子,把酒友送到局子里去,还乐成这样。当然,道哥实在太醉,脑子糨糊似的,反正就是个胡整。哪里管得杨光蛋的死活。
不过,你以为第二天酒醒后,道哥会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内疚得要死吗?没有,一渣渣都没有。清晨他刚吃了一碗牛大,又被叫走喝酒。道哥忙得很,他的几个哥们跑到酒厂打工,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途中,压根就忘了倒霉的杨光蛋。事实上,他朋友实在多,少一打都没关系。不像杨光蛋,只有他一个朋友。
谁也不知道杨光蛋在局子里怎么样。反正,月亮楼金店失窃与他儿子摆不脱干系,被道哥认了个准。他们关系实在太铁,铁杆子,铁杠子。尽管人人都说道哥是个卧底。
有天晚上大雪,小乔在我店里聊天,聊到很迟。曹大夫敲着卷闸门大声喊。他说,有个雪疙瘩,你们出来看看是不是人。
道哥蜷缩在路边,身上落了雪,差不多被雪埋住。小乔用脚尖踢了踢,看他是否还活着。曹大夫咕哝说,他又不是可以用脚踢的石头,你手推一下不好吗?
小乔说,已经有人用脚踢过他了,你看胳膊肘上都没有雪。
那是我刚才踢了两下,因为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从天而降的石头。但是踢上去很软,我这才有点疑惑。曹大夫老眼昏花地嘀咕。
虽然道哥并非可以踢的石头,但的确和石头一样,我们三个人抬不起来。他醉得很,快要冻僵。幸好又有几个醉汉路过,连滚带爬,帮我们把道哥弄到百草堂。那些醉汉们相互搀扶走了,还嘟嘟囔囔说,千万别摔倒,摔倒就会睡着,睡着就会冻死。
隔天酒醒的道哥继续撵着场子喝酒去了。昨天的酒过不了今天的瘾。今天的酒解不了明天的愁。小乔说,道哥也是个有怪癖的人。
月亮街就这样了,今天和明天完全重复。一天和一年没有什么区别。我不清楚月亮街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只能感受到夹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肯定是有好大的距离,月亮街就是那段真实的距离。尽管月亮街也是真实的红尘市井。倘若我向往那种吹灭读书灯,满身都是月的浪漫光阴,月亮街可给不了我。尽管它就叫月亮街。 (篇名书法:沙家业)
作者简介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近年在《芳草》《天涯》《散文》《读者》等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草木禅心》《愿你手中有花,心中有梦》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