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娟
摘 要:“X日行”中的“行”在判断句中作名词“路程”解,在描写句中用作计量单位词“日行”的构词语素;“行X日”中的“行”在描写句中作“路程”解,在陈述句中作动词“行进”解。“行”的意义比较复杂,作动词用并非“唯一正解”。语句的动态义和静态义对汉语空间量表达有决定性影响,对语句的动态义和静态义进行准确区分的情况下才能正确识解汉语空间量标指的语义;语料的时代性与真实性影响对空间量标指意义的判断,将异质语料甚至语言中不存在的自编例句作为根据是荒谬的;“日行”是与“光年”相类的以时长表距离的科学术语,科学术语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口语词,语料库中收录不多,但可根据主要意义、使用区域等方式辨别其来源,汉语史上科学术语的研究仍是汉语研究的薄弱环节。
关键词:行;路程;量词;月日
汉语中以时长表距离的“X日行”结构的来源引起过学界讨论。刘永华提出“日行”“日程”等词是直接或间接翻译于梵语“yojana”一词的表示距离长度的单位词?譹?訛,其文以下称刘文。王闰吉、魏启君认为“X日行”“行X日”中的“行”作动词用是“唯一正解”?譺?訛,其文以下称王文。笔者认为王文把这个“行”统一认定为动词,有很多难以解释的情况。故把相关疑问提出来,以求教于方家。
一、何为“彼百里为一日行”?
王文为了把“彼百里为一日行”中的“行”理解为动词,提出“此语即便按现代人的语感,‘一百里就是走一天,也没有什么不通的。况且汉《论衡·感虚》‘如谓舍为度,三度亦三日行也例,就与‘百里为一日行句式相同。《汉语大字典》中‘行的‘行程义项就举有此例。我们前面也提到,‘X日行大量的运用,不排除通过重新分析,‘行也可以理解为‘行程的意思”。
这段话值得商榷。何为“按现代人的语感”?太田辰夫强调“同时语料”的重要性③,后时的、转写的语料会影响研究的可信性。王文多次引用唐代以后的各种类书、汇编之类的二手材料作为主要证据,而“日行”在唐代结构演变和被取代较快,况且王文按“现代人语感”对译的句子竟然是“一百里就是走一天”,这不太好理解。“一百里”是静态长度;“走一天”是表行进义的动态陈述结构,一般认为补语“一天”是焦点,即“走一天”强调的是行进的时间而非行进的长度。即便理解为“走”为表义中心,“一百里”与“走一天”也难以组成一个判断句。故而王文又引用《汉语大字典》把“行”解释为名词“行程”的意义。如果“行”为名词,那就不可能在该句法位置上同时是动词。王文将“行”由動词重新分析为一名词“行程”。这难以解释两个事实:第一,“X日行”类句式在唐代以前的汉籍中不足百例,多见于史书和佛典,基本不见于《搜神记》等口语性较强的本土文献,难以有重新分析的动力。《汉语大字典》“行”的名词“行程”义下,第一个例句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第六十四章》),这个“行”不可能是汉代以后由动词转类为名词,况且动词转类为名词不能被称为重新分析。第二,“日行”“日程”“程”“驿”在唐代时发生过替换,如何把“日行”处理为与“日程”等毫不相关的词,又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王文对此只字不提。“程”“驿”等是由佛学辞书明确定义的距离单位词,如果否认“日行”与之有关,应当有相关讨论才对,仅凭把“行”认作动词是无法得出该文的“唯一正解”的结论的。
同时,“三度亦三日行”是天文学中的表达,与表示距离的“百里为一日行”句法虽平行,语义有差距。“度”是天文学中假设出来的度数,不是距离,“度数”与“距离”意义是不同的。度数表达不存在“某至某X日行”的句法格式,而这种格式却是距离表达的典型格式。“三度亦三日行”的出处为:
(1)日日行一度。一麾之间,反三十日时“所在度”也。如谓舍为度,三度亦三日行也。(东汉·王充《论衡·感虚篇》)
例(1)表明,太阳每天运行一度,三度应为三日“所行”而非三日“行”。西汉《周髀算经》有大篇幅的计算日月运行的算例?譹?訛,其中“一日‘所行”下有唐代李淳风等注释“日行天之度也(《周髀算经·卷上》)”。该书算例中又有注“除相去之数,得一日‘所行也(《周髀算经·卷下》)”“以一日‘所行为一度(《周髀算经·卷下》)”等。又如:
(2)天之运也,一昼一夜,而运过周天“所过之度”则一日“所行之数”,在天谓之一“度”,在历谓之一日一夜。(唐·李淳风《乙巳占·天数》)
例(2)为李淳风对“度”的理解,即“一日所行之数”;该句的“所过之度”意味着“度”也是名词性的。因而,“三度亦三日行”中的“行”也实为名词性意义。例(1)中的“所在度”也是名词性的,指所在之度。古人类似讨论并不少见。再如:
(3)驽马十五日凡“行”一千四百二里半,并良、驽二马“所行”,得二千六百六十二里半。(西汉·张苍《九章算术·盈不足》)
(4)十驾,十日之“程”也。旦而受驾,至暮脱之,故以一日“所行”为一驾。(清·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第一》)
(5)譬如乘船欲入大海,未至大海多用功力,若至大海不复用力,但以风力而去。若於大海一日“所行”,比本功力,至于百岁不能得及。(后魏·菩提流支《十地经论·第八卷》)
例(3)中“行”与“所行”是对应的,例(4)把“一日所行”定义为“一程”和“一驾”,例(5)中也有“所行”。
同理,“百里为一日行”语义应为“百里为一日所行之路程”,而非“一百里就是走一天”。
“行”之后分布有数量短语时,“行”为动词。例如:
(6)日行九分度之八,九日行八度。(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律历》)
例(6)中“日”“九日”分别是其谓语动词“行”的状语,后面的度数是补语。该句与“三度亦三日行”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判断句,判断句要求名词性谓语。例(6)是并列的两个陈述小句,陈述句要求动词性谓语。
二、“X日行”结构中是否必有行进义动词?
王文为了把所有的“行”理解为动词,认为“X日行”结构中必有行进义动词,这个动词就是“行”。例如该文分析Ⅴ型句式,认为“都似乎要补出一个动词‘行,而这里本来就有一个‘行,应该不需要多此一举另补出一个动词‘行”。先看王文为证明这一观点所举的“行X里”的例子:
(7)西北至象州陆路二百一十里。
(8)东北到临海郡泛海行五百里。
例(7)本无动词,例(8)中的“行”并非动词。把这两句引文再引全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
(9)(建州)八到:北至上都四千六百九十五里。东北至东都四千一百七十五里。东北沿流至龚州一百二十里。西南溯流至贵州二百里,陆行一百里。南至绣州八十里。西北至象州陆路二百一十里。(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岭南道》)
(10)永嘉郡,东至大海八十六里。南至长乐郡,水陆相乘千五百二十里。西至缙云郡二百六十七里。北至临海郡五百里。东南到横阳县界将军岭,去县二百十五里。西南到建安郡界桐檐山,去横阳县三百五十里。西北到缙云郡三百里。东北到临海郡泛海行五百里。(唐·杜佑《通典·州郡》)
这两例用于描述州郡“八至”距离。两例中“某至某X里”均用于描写静态长度,是描写句,与“行进”无关,两例中该结构占了多数。“沿流”“溯流”“泛海行”仅表示所行路线的形态,而非位移动作。例(9)“陆行”之“行”也不是动作,而是转指行程,是名词性的;“陆行”与“溯流”对文,指交通形态,下文“陆路”即是明证。“水陆相乘”指水路和陆路的长度相加,“乘”是“加”义,其中也沒有行进义动词。
“X里”中不必强行补上行进义动词,“X日行”中当然也不需要。如果强行把“X日行”中的“行”看作动词,则无法解释以下例句:
(11)精绝都尉、左右将、译长各一人。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卢国四日行。(东汉·班固《汉书·西域传》)
(12)(且末国)辅国侯、左右将、译长各一人。西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二百五十八里,北接尉犁,南至小宛可三日行。(东汉·班固《汉书·西域传》)
以上两例描述两地的静态距离的句子,都是描写句。其中的数量结构“二千七百二十三里”“二千二百五十八里”作谓语;“南至戎卢国四日行”与“南至小宛可三日行”中的“行”如果是动词,那么与之相对的上一分句为何不是“X里行”结构?王文提到了此类句式:
(13)从此南三里行,到一山,名鸡足。(晋·法显《佛国记》)
(14)我脱众生生死苦,右胁出已七步行。(隋·闍那崛多《佛本行集经·卷三七》)
此二例出现在佛教文献中,其用法十分罕见。例(13)在最新版CBETA中仅出现1次,是个孤例,况且“行”可归入下一分句来读。例(14)出自于诗歌体,用法不典型。《中阿含经·卷第八》《悲华经·卷第六》《方广大庄严经·卷第十二》等佛本生故事中,无论散文还是韵文均作“行七步”。“行七步”在CBETA中检出1216例,“七步行”检出17例,排除误检、后世引用与转写,“七步行”在散文中的运用为0例。在北大CCL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中,除“质量万里行”“种粮千里行”之类仿古的用例,根本查不到“三里”“七步”之类具体的数量与“行”或“走”等行进义动词相组合的用例。即便在该语料库古代汉语部分,这种用例也屈指可数,并且基本用于诗歌的对文之中。例如:
(15)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南齐·释宝月《估客乐》)
(16)一里二里行,四回五回歇。(唐·隐峦《逢老人》)
(17)十里五里行,百蹶复千蹶。(唐·卢仝《哭玉碑子》)
(18)啸入新篁一里行,万竿如瓮锁龙泓。(唐·陈陶《竹十一首》)
(19)琴书四海游,关山千里行。(元·石子章《竹坞听琴》三折)
(20)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明·朱由检《赐石硅土司秦良玉》)
以上各例的“行”后置于数量词很明显是出于修辞的需要,把它们认定为一种新兴的语法现象是缺乏说服力的。北大CCL语料库共有8个“千里行”,25个“万里行”,均出于对文或与韵文相关。个位数由“一”至“十”形成的数量与“行”组合的例子已尽列于此。后两例的“千里行”“万里行”不是写实的表达,“万里行”甚至成了戍边的代称。 这些本土语料与佛教语料在内容和形式上明显不同,很难说两者有相互关系。
例(13)的“X里行”出现较早,即便句式合法,也在《汉书》之后二三百年,当为对“X日行”语法的错误仿造。王文提出“典籍中动量短语放在动词之前的,以‘X日行‘X里行为最多”。我们发现,“X里行”在散文中基本不存在,“X日行”中“行”不必是动词。王文统计“X日行”为最多,那恰恰说明动量短语放在动词之前根本就是用例很少的、无关大局的语序类型,也说明“X日行”中的“行”做动词的可能性非常小。
例(11)和例(12)都提到了“译长”,《汉语大词典》解释为“古代主持传译与奉使的职官”。翻译人员能起很大作用,“贡献”的内容应包括基本的地理信息在内。例如:
(21)其条支、安息诸国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西域传》)
(22)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
这两例说明国内用汉朝自己的翻译,域外靠重重翻译。班超作为首任西域都护,其属员甘英受班超委派,到达过地中海一带?譹?訛,对西域相当熟悉。既然又有译长,有重译,有译使,例(11)和例(12)又既然知道相距较远的两地之间的准确里程,上千里的道路长度能了解到个位数?譺?訛,那么“四日行”“三日行”不表示当时认识条件下的准确里程又表示什么呢?根据余太山的测算,“可三日行”指骑行约为300里③,那么“三日行”即300里。古代驿站之间的距离是有定数的,古人测量距离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总体上,“日行”在当时具体使用场景下是一个相对准确的常量。同时,《汉书》的“X日行”共有5例,有4例是上分句用“X里”表述,下分句用“X日行”表述,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王文并未讨论此类“X日行”的问题,直接把所有“行”都认定为了动词。
五、其他问题
王文所提出“日行”不能与“吉行”对文这一观点,是靠不住的。“日行”即“师日行”的缩略,“日行”远多于“师行”。“吉/凶日行”“吉/凶行日”都是有标记的,不能缩略为“日行”。而“日行”可还原为“师日行”,较难还原为“吉/凶日行”或“吉/凶行日”。“日行”按字面义与“夜行”相对。例如:
(30)原是秦始皇朝里有个章亥,着实会走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是秦始皇着他走遍东西南北,量度中国有多少路程。(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九十八回》)
上例“日行”“夜行”既可理解为速度,也可理解为单日所行长度,表明了“日行”与“路程”的关系。曾海龙指出:“人类早期的测量常常借用手长、步长来测定一个量,如‘布手知尺‘迈步定亩‘手捧成升等。”?譹?訛实际上现在农民们仍常以手测量小尺度的长度,以脚测量中小尺度的长度。
那么如何看待计量时称说的“日”?上文所引“夷人不知里数,但计以‘日”和《蛮书·卷一》“只计‘日,无里数”中,“日”和“里”相对,是以行进时长计量长度的方式。这种表达是比较典型的。再如:
(31)计前里程,余有一日。(后汉·佚名《大方便佛报恩经·卷一》)
例(31)中的“日”实指“里程”,而非时间,“一日”的所指是一日行进的长度。刘文已讨论“X日”“X日程”“X程”语义一致,完全可以替换的情况?譺?訛。“X日”与“X日行”也与之类似③。
王文提出“月日”是个偏义复词,所以“日行”不是一个单位。这个观点也不是很可靠。首先“月日”是不是偏义复词不影响“日行”的使用,原因是无论“月日”指月还是日,都可以用来表示距离长度,本质上与例(31)“日”的用法是一致的。其次,“月日”不见得就是个偏义复词。例如:
(32)陀洹国,在林邑西南大海中,东南与堕和罗接,去交趾三月余日行。(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南蛮 西南蛮》)
(33)一七日,一搅;二七日,一搅;三七日,亦一搅。一月日,极熟。(《齐民要术·作酢法》)缪启愉,缪桂龙译:“满七天,搅拌一次;十四天,又搅拌一次;二十一天,重又搅拌一次。再过一个月的日子,就完全熟了。”?譼?訛
(34)如欲理会道理,理会不得,便掉过三五日、半月日不当事,钻不透便休了。(南宋朱熹《朱子语类·训门人二》)
(35)妯万岁通天二年三月日亡,即以其四月七日葬于墓所,礼也。(CCL语料库《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36)以开元廿二年月日卒,以其年六月十七日葬于亡宫之旧茔。(CCL语料库《《隋唐五代墓志汇编》)
例(32)中的“月”“日”间插入了“余”,这种用法类似于现代汉语的“月把天”,很难说它们是偏义复词。该例在原书出处的下文就有“X月日行”的用法。例(33)中的“一月日”与“一七日”“二七日”“三七日”对文,很显然“日”是中心语,“一月”用来表示天数;“月”“日”各有其义。缪桂龙正是如此翻译的。例(34)的“半月日”例(33)的“一月日”相同。例(35)的“三月日”是個令人生疑的用法,为什么墓志中不记载死亡日子,而详细记下葬日?经过比对墓志拓片?譽?訛,笔者发现,“三月日”原作“三月某日”,因亡者身份为宫人,故不知死亡的具体日子。而例(36)更为典型,连死亡月份都不知道,“月日”即“某月某日”。所以至迟在南宋以前的语料中,“月日”是不是偏义复词还应慎重判断。
我国古典数学中有与例(31)类似的计算方式。例如:
(37)求良马行者:十四乘益疾里数而半之,加良马初日之“行里数”,以乘十五“日”,得十五日之“凡行”。(西汉·张苍《九章算术·盈不足》)曹纯译:“求良马的行程里数:用14乘每日增加的里数再取半,加上良马第1日行程的里数,乘15日,得15日行程的总里数。”?譹?訛
(38)以二马初日“所行里”乘十五“日”,为一十五日“平行数”。(西汉·张苍《九章算术·盈不足》刘徽注)曹纯译:“用良、劣马第1日行程的里数乘15日,得15日匀速行走的里数。”?譺?訛
(39)故各减益平行数,得一十五“日”定“行里”。(西汉·张苍《九章算术·盈不足》刘徽注)曹纯译:“所以分别加或减匀速行的里数,得到15日行的总里数。”③
例(37)和例(38)中的“行里数”“所行里”即日之所行,表现为一日所行里数。例(39)以“日”定“行里”。很显然,数学家是把“初日‘行里数/‘所行里”看作了长度而不是速度,因为只有这样,“初日”行进长度乘以15日才等于15日行进长度。“初日行进长度”一旦成为以“里”为单位计算的长度,那么与“日行”作单位词的用法就已接近,但《九章算术》中并未出现《汉书》中“X日行”描写两地静态距离的用法。语句的动态和静态义对“行”的词性有决定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