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
摘 要:与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撰写历时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不同,朱自清选择“横剖”的研究范式,把中国文学批评归纳为若干批评术语。受瑞恰慈的语义分析学说影响,他注重分析批评术语的意义,“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一个字不放松”地考辨批评术语的源流与变迁,从中国诗论中找出言志、比兴、诗教、正变四个中心术语,准确抓住了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朱自清的这种学术方法既源于和朋友们讨论批评派别、同时代批评史著作、普通文学史体例等因素,又与“还其本来面目”的研究初衷有关。
关键词:意义分析;瑞恰慈;批评术语;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
朱自清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在语文教育、新诗、陶诗、宋诗、中国文学批评等方面用功颇深。1936至1937学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讲授“中国文学批评”,编纂包括《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诗文评钞》在内的讲义,开启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之路。其实,早在1932年10月19日,他在日记中记载:“读诗论及批评书”?譹?訛,就开始接触古代文学批评材料,此后带领清华大学中国文学会编纂《诗话人系》,讲授“宋人诗论”,阅读宋人诗话。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在其学术工作中日益重要。朱自清注重分析与考辨批评术语的意义变迁,以“还其本来面目”为目的,撰写《诗言志辨》《论逼真与如画》《论“以文为诗”》等经典著作和文章,其方法论与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撰写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路径截然不同,究其原因,源头得从瑞恰慈?譺?訛的中国之旅以及朱自清对其学说的阅读与接受谈起。
一、“从分析意义下手”
1929年秋,瑞恰慈接受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邀请,在外文系授课一年,讲授“第一年英文”“文学批评”“现代西洋文学”等课程。次年6月,他的“The meaning of The Meaning of Meaning”一文发表于《清华学报》第6卷第1期。自此,瑞恰慈的著作在国内不断被翻译介绍,《科学与诗》先后有三个译本③,《实用批评》《文学批评原理》等著作的翻印本也很受欢迎。而且,他的理论学说在学界产生不小反响,对叶公超、李安宅、吴世昌、曹葆华、钱锺书等人都有明显的影响?譼?訛。
朱自清一向热衷阅读和学习西方理论,对瑞恰慈学说也是求知若渴。瑞恰慈的著作经常列在他的读书计划中,比如,1931年10月14日,他在日记中记录的“本年度拟读书目”包括“理查斯的作品七种”;1934年7月26日,“今夏拟读之书”也有“理查斯的《文学批评的原则》《意义的含义》”。除了直接阅读瑞恰慈著作外,朱自清也常与朋友们讨论切磋他的理论思想,叶公超是主要对象之一。朱自清日记中多次记载,比如,1932年12月26日,“公超又谈理查斯主张传输(Communicable)最有影响”。叶公超与瑞恰慈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是同事,又有共同的朋友艾略特、徐志摩,因此,他十分推崇瑞恰慈的理论,不仅鼓励曹葆华翻译,而且还为其译本《科学与诗》写序,在其《论新诗》《从印象到批评》等文中都可以看出瑞恰慈的影响。叶公超与朱自清的讨论切磋无疑对于后者接受瑞恰慈理论有着促进作用。
瑞恰慈理论有两大基础——语义学与心理学,朱自清主要接受了前者,特别重视分析语言文字的意义。他多次强调瑞恰慈的影响,比如在《〈语文影及其他〉序》中谈道:“大概因为做了多年国文教师,后来又读了瑞恰慈先生的一些书,自己对语言文字的意义发生了浓厚的兴味。”?譹?訛同时,他也阅读燕卜逊著作,并将其方法用于解诗。那么,朱自清为何强调分析,这就涉及他的语文教育和文学研究观念。他一直致力于中学国文教育,撰写《国文教学》《读书指导》,提倡诵读、讲读。他把中国文学研究分为考证、鉴赏与批评,后二者也用意于欣赏,而了解是欣赏的前提。如何才能了解?朱自清从瑞恰慈、燕卜逊那里找到了答案:“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譺?訛正因为语言文字是多义的,用文字组成的文本也是多义的,若要欣赏,必须了解,进而必须进行意义分析。这是朱自清国文教育和文学研究的内在逻辑。
瑞恰慈在《诗中的四种意义》一文中把意义分为四种——“意思”(Sense)、“情感”(Feeling)、“语调”(Tone)、“用意”(Intention),分别指“所说的东西”“对于自己所说的东西所有着的态度”“对于听者的态度”“说话的人底用意”。③朱自清接受了這种观念,在《论意义》《文学与语言》中都直接引用了瑞恰慈的四种意义分类。不过,他对四种意义分类有所保留:“他(瑞恰慈——引者注)说的语言文字的作用也许过分些”?譼?訛,“其实严格分别是不可能的”。?譽?訛朱自清常常只提前两种,在《诗多义举例》中说“语言作用有思想的、感情的两方面”⑥;在《〈语文零拾〉序》中,强调语言文字的“达意”和“表情”作用。他在传统资源中也找到了相关的论述。朱熹论诗曰:“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朱自清把朱熹论诗的两种意义扩展至一般语言文字层面,与瑞恰慈的多种意义论有了契合点。
可以说,朱自清的《语文零拾》《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等文集大都是采取“分析语义的角度”。比如,《论气节》一文先从《左传》追溯“气”和“节”的最初含义,后又谈到“气节”在不同时代的尺度。在指导中学国文教学时,他一再告诫青年们“阅读有时候不止于要了解大意,还要领会那话中的话,字里行间的话——也便是言外之意”,因此,需要“仔细吟味”“咬文嚼字”。?譿?訛同时,他撰写《读书指导》,以分析具体文章的方式指导中学生读书。他的《新诗杂话》和《诗多义举例》意在“解诗”,着眼点也是意义的分析。比如,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一句,列举古今六种解释,仔细辨析,甄别对错。可以说,语义分析是朱自清学术研究的轴心。
对于古代文学批评,朱自清认为,分析含义模糊的批评术语十分重要,因为“文学批评里的许多术语沿用日久,像滚雪球似的,意义越来越多。沿用的人有时取这个意义,有时取那个意义,或依照一半习惯,或依照行文方面,极其错综复杂。要明白这种词语的确切的意义,必须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譹?訛。在为郭绍虞和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撰写书评时,他都提到分析意义的必要性。他认为,郭氏“有一个基本的方法,就是分析意义”?譺?訛;罗氏“解释的方法”之“辨似”就是“分析词语的意义”。他自身研究中国文学批评,也是“从分析意义下手”。1934年8月13日,朱自清给叶圣陶写信时说:“弟现颇信瑞恰慈之说,冀从中国诗论中加以分析研究。”③此后,他先后撰文分析“比兴”“诗言志”“沉思翰藻”“以文为诗”“诗教”“正变”“逼真”“如画”等批评概念,在中国文学批评的横向研究方面开创了一条大道。
二、“横剖的看”
朱自清开始研究中国文学批评时,十分关注郭绍虞的相關研究,不仅抄录他的《隋唐诗话》《宋诗话考》资料,阅读其《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文气的辨析》等论文,而且在其讲义《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出版前就读了其稿?譼?訛。他在第一篇中国文学批评文章《中国文评流别述略》(以下简称《文评流别》)中开篇谈道:“近年读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周、秦至北宋),别具条理,跟坊间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大不相同,确是一部好书。但那是纵剖的叙述,范围也大,通论与专评都要说及,本篇却想横剖的看,看中国文评到底有几大类。”?譽?訛可见,郭绍虞的相关研究不仅是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开启时的知识背景,也是其潜在的对话对象。分析朱自清“横剖”的原由,需要回到原点——《文评流别》产生的语境。
《文评流别》落款时间是1933年11月11日,产生明确写作意向的时间应该是1933年10月14日。当天朱自清日记载:“余意作文论流别分比兴论、道德论、渊源论、才性论、兴象论、文章论数端。”同时,他还记录了叶公超晚上来谈话时提到的写作计划:“拟作一论批评文,首述历代三派批评……次论近代批评……又论理查斯……”叶公超与朱自清讨论瑞恰慈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933年,仅《文评流别》成文前一个月内,叶公超三次来谈提到瑞恰慈,而朱自清在《文评流别》中也引用了瑞恰慈的意义论,瑞恰慈对他的启发不言而喻。但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与朋友们讨论文学批评的派别。叶公超拟作之文应该是《从印象到评价》(1934年6月刊《学文》第1卷第2期)。此外,同年5月28日,朱自清日记载:“午江清在此便饭,论批评派别,余等同意中国批评乃古典的……”浦江清、叶公超先后来谈文学批评的派别,与他后来“想横剖的看,看中国文评到底有几大类”之写作意图不无关系。
《文评流别》开头所述表明,朱自清有意采取与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不同的研究路径。1933年,朱自清不仅阅读了郭绍虞讲义著作及其相关论文,而且阅读了孙俍工翻译的铃木虎雄《中国古代文艺论史》上下两册,并在7月9日的日记中评价道:“此题向无有系统之著作,此书要为空前……”朱自清认为,撰写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困难之一是建立一个系统。他对郭绍虞批评史“别具条例”、铃木著作“要为空前”的评价说明,在建立系统方面,二人著作已经有所成就。而且,1932年,罗根泽在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两年后出版的讲义,也是试图建立历时系统的尝试之作。虽然《文评流别》写作时,罗氏《中国文学批评史》并未出版,但已有讲义,朱自清很可能读过。对于自我学术要求高、一向立论严谨的朱自清而言,铃木虎雄、郭绍虞、罗根泽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纵剖的叙述”方面不仅着先鞭,而且讲义著作值得称道,他不可能再重复此路,只能另辟蹊径——“横剖的看”,研究中国文学批评类别,考辨批评术语和概念,走一条非同寻常之路。
除了受瑞恰慈、与朋友们讨论批评派别、同时代文学批评史著作等因素影响,朱自清“横剖”的学术选择或许还与以时代为线索的文学史体例的缺陷有关。朱光潜在评论《诗言志辨》时谈了这种体例的两大毛病:
第一,就横的方面说,它不分主宾正侧,不能抓住每时代的几个中心问题,更不能见出关于这些中心问题的思想对于当时文艺创作和欣赏起了什么样的作用。第二,就纵的方面说,它不穷原委线索,没有指出每个重要的文艺思想如何起源,如何生展,如何转变,如何与其它思想交接离合。因为有这两大缺点,许多文学批评史都只是一些没有真知灼见的材料书。?譹?訛
朱光潜所谓的只是“材料书”的“许多文学批评史”虽然没有所指,但此文(1948)写作前相关著作只有陈钟凡、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几位学者的寥寥几部著作。胡适在为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撰写的《序》中,仅仅把它看作是一部“很重要的材料书”?譺?訛。朱自清在书评中认为,郭氏批评史最大的贡献是“分析意义”:“例如‘文学‘神‘气‘文笔‘道‘贯道‘载道这些个重要术语,最是缠夹不清;书中都按着它们在各个时代或各家学说里的关系,仔细辨析它们的意义。”③而这个成功之处源于作者此前撰写的《文学观念与其含义之变迁》《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神气说》《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与道的问题》等论文。对于郭绍虞,朱自清还谈道:“他写过许多单篇的文字,分析了中国文学批评里的一些重要的意念,启发我们很多。可惜他那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只出了上册,又因为写的时期比较早些,不免受到不能割爱之处,加上这种书还算在草创中,体例自然难得谨严些。”?譼?訛依朱自清之见,郭氏《中国文学批评史》体例有所不足,其精华是择取作者单篇文章的有关内容,而这些分析批评术语的文章价值或大于那本著作。而且,朱自清对坊间流行的以断代为限的历时文学史颇有微言:“这些年里文学史出的不算少,虽然只有三四本值得读的。”?譽?訛再看朱自清的文学史著作,《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分论”采取依文体分类叙述的体例,分为诗、小说、戏剧、散文、文学批评等五章;《中国文学史讲稿提要》“春秋战国时期”采取以问题为主的叙述体例,分为歌诗、辞说、著述、解故、楚辞等五部分,都有“横剖”的意味。因此,在他看来,“横剖”地分析批评术语的源流与变迁优于“纵剖的叙述”,从而说道:“我们现在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⑥
我们还可以从朱自清在清华大学讲授的课程分析其学术选择。1934年,朱自清开设“宋人诗论”,课程说明为:“诗论盛于宋代。本学程就两宋诗话及其他论诗之作析其义蕴,明其指归,以论辞者为主。”虽然“宋人诗论”讲义材料未存世,但它很明显不同于通行文学史的历时叙述。一年后,朱自清开设“中国文学批评”,课程说明:“本学程以讨论中国文学批评中之问题为主;并编诗文评钞,作为参考资料。”?譿?訛由此可知,朱自清以问题为主的横向研究范式已经明晰。
《文评流别》把文评“横剖”为比兴、教化、兴趣、渊源、体性、字句等六大类。《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讲义》(以下簡称《研究讲义》)包括言志与缘情、模拟、文笔、品目等四章,分别偏于内容、形式、体裁、价值等四方面。辅助讲义《诗文评钞》按时序收录54篇,但又特编“分类目录”,包括比兴、模拟、文笔、声病、神气、品藻等六方面。三个文本虽然前后术语有异,但内在逻辑一以贯之。比如,《文评流别》之“体性”、《研究讲义》之“品目”与《诗文评钞》之“品藻”,都是分析评判文学价值的德性形容词。
其实,“纵剖”与“横剖”也需辩证地看待。“横剖”虽然与“纵剖”有别,但同样具有史的意识,目的也是认清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本来面目”。《诗言志辨》是“研究四条诗论的史的发展”,被朱光潜认为是“以大处落墨的办法画出全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轮廓”?譹?訛,吴小如在书评中也认为,其是“某种‘文学史观下的文学批评史”?譺?訛。
三、“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考辨批评术语
朱自清把中国文学批评“横剖”为若干类或部分,而组成这些类或部分的主要内容是众多批评术语。比如,《研究讲义》第一章《言志与缘情》之“诗缘情”,包括绮靡、兴趣、情性、性灵四个术语,每一术语又细分为若干条更小的术语,如兴趣分为象外、文外、妙悟。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就是分析这些大大小小的批评术语。那么,如何分析?朱自清自述了方法——“从小处下手”:“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③朱光潜把这句话概括为“科学的方法和精神”,认为其足见《诗言志辨》的特色,也足见朱自清治学的方法和精神。朱自清的这句自述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胡适的有关论述。朱自清在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读书时,听过胡适的哲学史课。当他走上“国学”这份“职业”时?譼?訛,研究方法不免受到老师的影响。“汉学家”“一个字不放松”可能源于胡适《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胡适在文中列举了多个例证说明汉学家的治学方法,如王念孙校勘《易经·剥象传》之“用”、戴震考证《尧典》“光被四表”之“光”,并认为:“这一个字的考据的故事,很可以表示清代学者做学问的精神。”?譽?訛朱自清正是利用这种“一个字不放松”的方法,分析考辨批评术语的意义。
朱自清之所以坚持考辨批评术语含义,是因为他认为,古代文学批评中那些术语或意念并没有固定的唯一指向,而是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意义。比如,神气、刚柔、雅俗等词语最初是品评宇宙、物性或人物,然后才演变为评论诗文。这与他的“反本质主义”观念一脉相承。他认为,文学术语、意念以及范畴没有确定的意义,比如对于什么是文学,“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定论,因为文学的定义得根据文学作品,而作品是随时代演变,随时代堆积的”⑥。以此推论,对于什么是言志、比兴、诗教、正变,也得“看作品看时代说话”。因此,他才不惜花费力气,征引不同时代的大量用例,仔细分析那些批评术语的意义。
朱自清在《文评流别》中认为,《文心雕龙》和《诗品》多用骈字的性状形容词,而南朝后历代诗文评中的性状形容词更是蔚然大观,“若有人能用考据方法将历来文评所用的性状形容词爬罗剔抉一番,分别确定它们的义界,我们也许可以把旧日文学的面目看得清楚些”。?譿?訛张陈卿曾把《诗品》中的骈字形容词分为六类,分别评价诗的情感、志趣、修辞、声韵、神味、优劣,共100余个。?譹?訛朱自清《研究讲义》第四章“品目”就是“把历来用来表明文学价值之德性词,分类加以说明”。此章把德性词分为体用、文质、神气、辞情四类,分别意指“人生、社会与文学”“时代与文学”“个人与文学”“文章本身的表现关系”。?譺?訛每一类都包括若干术语,体用包括顺逆、诚伪、劝惩、雅俗、厚薄、虚实、大小、深浅;文质包括雕率、浑划、新古、华素;神气包括风神、气;辞情包括刚柔、奇正、庄谐、繁简、显晦、难易、工拙,共20余个。朱自清对每一术语的原始含义及其在文学批评中的历史含义都有扼要的分析。比如,“刚柔”一语,他先从《易·系辞》追源,发现其表现物性和宇宙性,再论《论语》《洛神赋》表现人性,最后归结到唐宋韩愈、苏东坡以及清桐城派表现诗文性,辨析了“刚柔”这一批评术语的源流与变迁;“诚伪”一语,他融会贯通,注重辨析其与相近词语意义的关系,如诚与信、真、至,伪与巧、矫、谬。
编纂讲义,需要面面俱到,难以深入研究,撰写论文则不同。除了编纂《研究讲义》《诗文评钞》外,朱自清还先后撰写不少文章,考辨批评术语的意义,按照发表先后顺序如下:《诗言志说》(1937)、《赋比兴说》(1937)、《〈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1937)、《论“以文为诗”》(1939)、《诗教说》(1943)、《诗正变说》(1945)、《“好”与“妙”》(1948)、《论逼真与如画》(1948)等。1944年,他又修改《诗言志说》《赋比兴说》二文,与《诗教说》《诗正变说》合编为《诗言志辨》一书。上述文章大都鞭辟入里,对有关批评术语的意义与源流有细致入微的考辨。特别是《诗言志辨》一书,最为学界称道,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
现选取《诗言志辨》中的《诗言志》一篇作为代表,分析朱自清考辨批评术语的方法。他把“诗言志”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献诗陈志”,首先引用《尚书·尧典》《左传》《说文》等,证明“诗”与“志”是一个字,指“怀抱”,与政教有关,然后征引《诗经》《国语》等,说明“言志”作意有讽、诵两种;第二阶段是“赋诗言志”,上一阶段是陈己志,讽多诵少,而这一阶段是言一国之志,颂多讽少,而且赋诗常断章取义;上二阶段是诗乐合一,重听诗之人,那么到了第三阶段“教诗明志”,诗乐开始分家,并且注重意义和作诗之人;第四阶段“作诗言志”之“言志”引申到士大夫的穷通出处,调和“缘情”,同时扩展为“明道”。在此篇中,朱自清通过征引文献、实证分析仔细考辨了从先秦《尚书》直至明末公安派“诗言志”一语的意义变迁。通过他的考辨,我们知道,“言志”有关政教,与“载道”近似,与“缘情”不同。这是他一贯强调的观点。他在《〈诗言志辨〉序》中说:“现代有人用‘言志和‘载道标明中国文学的主流,说这两个主流的起伏造成了中国文学史。‘言志的本义原跟‘载道差不多,两者并不冲突;现时却变得和‘载道对立起来。”③众所周知,这里的“有人”是指周作人。周氏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以“载道派”和“言志派”的起伏更迭描述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此观点自发表后反响极大。朱自清以“言志”意同“载道”质疑之。周作人不是文学史家,没有像朱自清那样仔细考辨术语含义,只是借古人之语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他曾说:“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譼?訛可见,依周作人之见,“载道”与“言志”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二派的划分依据创作目的为 “他人”还是“自己”。而朱自清通过考辨术语含义,明确了“言志”真实具体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