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剑
摘 要:中日韩三国的曾巩研究,中国是主导和主力,不仅成果数量相对庞大,且地方政府热心标举乡贤,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以1983年的“纪念曾巩逝世900周年学术研讨会”为契机,曾巩研究打破了之前较为沉寂的局面,出现了一批重要成果,但也存在一些问题。2019年的“纪念曾巩诞辰1000周年学术研讨会”,有更多学者参与,曾巩研究出现新的气象。日、韩两国的曾巩研究虽然数量较少,但有值得借鉴之处,他们非常注意吸收中国的研究成果,由于国别和地域因素,他们引用中国研究成果时呈现一种滞后性。比较而言,中国学者对日、韩成果引用较少。随着相互交流的频繁和网络技术的发展,中日韩三国之间有望形成一种更为良性的文化互动。只有各国之间的学术与文化相互馈赠,世界文明才能更加多元生动。
关键词:中国;日本;韩国;曾巩研究;文化馈赠
曾巩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然而长期以来,学界对他的研究却显得冷落;这种情况不仅存在于中国,在日本和韩国同样如此。近年来,随着中国学界对曾巩研究的改观,同处东亚文化圈的日本和韩国也受到一些影响。本文拟对中、日、韩三国的曾巩研究做一综述,并借此说明文化交融和互动的意义。有关日、韩的研究状况,因中国国内了解不多,故不惮辞费,论述稍详。
一、中国的曾巩研究
唐宋八大家中,相比于欧阳修、王安石、苏轼,中国学界对于曾巩的研究是较为沉寂的。张毅主编的《宋代文学研究》曾对20世纪的曾巩研究做过统计分析:
世纪初到1980年的80年间,他却颇遭冷落。1949年以前,只有王焕镳撰写的《曾南丰先生年谱》,《江苏国学图书馆馆刊》3卷,1930年11月;熊翘北的《曾巩的生平及其文学》,《江西图书馆馆刊》1期,1934年11月。……1949年以后至70年代末期、80年代初,研究曾巩的论文几乎一篇也没有,文学史提到他往往略略带过。……1983年,在江西南丰举行了纪念曾巩逝世900周年学术研讨会,学者们希望改变过去将文学散文的范围划得过窄、冷落曾巩的现象。此后,陈杏珍、晁继周点校的《曾巩集》,1984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据金代中叶临汾刻本影印的《南丰曾子固先生集》,198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编辑的《曾巩研究论文集》,1986年12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王琦珍撰写的《曾巩评传》,1990年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曾巩的研究一时反而显得比苏洵、苏辙更加繁荣一些。?譹?訛
知网数据似乎也能验证以上说法,以“题名”为检索项,在两大关键检索项“学术期刊论文”和“博硕士论文”中(报纸和会议等项由于收入数据尚少,参考价值不大),分别键入八大家姓名,所得各项篇数如下(检索日期2019年8月8日):
因为有的论文题目不一定直接显示姓名,往往使用合称或简称,如欧曾、三苏等,因此须再以“主题”为检索项,所得各项篇数如下(检索日期2019年8月8日):
其中苏轼一骑绝尘,一人就几乎撑起了唐宋八大家研究成果的半壁江山;居中的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四人,虽然单个人的研究成果数量无法追攀蘇轼,但合力却足可抗衡;垫底的是苏洵、苏辙和曾巩三人,合起来的研究数量居然赶不上另外五家的任何一人,足见冷遇。以“题名”为检索项,可以看出曾巩略高于苏洵和苏辙;而以“主题”为检索项,则苏辙高于曾巩,其原因可能在于“主题”检索是将三苏、二苏之类都包括了进去,提到苏轼,难免会顺带提及苏辙,说到底,苏辙的数据还是沾了苏轼的光。
关于21世纪的曾巩研究,于晓川《20世纪以来曾巩研究述略》?譺?訛中有所涉猎,他列举的研究成果直至2014年。分别从“关于曾巩著述的整理、考辨和辑佚”“对曾巩年谱的编订及相关资料的整理”“曾巩散文研究”“曾巩诗歌、词的研究”“曾巩家族、交游和师承关系研究”五个方面概述了研究成绩,但也从四个方面谈了目前存在的问题:
一是理论价值不高的重复性研究成果多,近年来的一些研究缺乏创新。二是目前的研究方向较为集中,对曾巩散文中除序、记外的其他方面的关注远远不够,对曾巩骈文、诗歌的理论分析相对较少。三是在曾巩文学研究中,研究方法与视角上有待转变和突破。四是曾巩文学研究之初,有很多在学界有一定影响力的学者加入到这一研究队伍中,但在近一段时间,这些学者对曾巩的关注较少, 甚至在宋代文学年会中都鲜能见到关于曾巩文学的研究探讨。
于文比较详实中肯,本文不再重复述评。该文中所说的“曾巩文学研究之初,有很多在学界有一定影响力的学者加入到这一研究队伍中”,应该是指1983年12月,在江西南丰举行的“江西省纪念曾巩逝世900周年学术研讨会”。这次会议由江西省社联、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抚州地区社联、抚州地区文联、南丰县纪念曾巩活动办公室共同主办,领导小组组长由当时中共江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周銮书担任;邀请到会的供职于外省的专家数量不多,仅十余人,但其中六人当时或后来都是全国著名学者,六人名单及相关信息如下:
王水照,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提交论文《曾巩散文的评价问题》;
马兴荣,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吴新雷,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邱俊鹏,四川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提交论文《曾巩诗歌散议》;
成复旺,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讲师,提交论文《“明道”说的深化,“义法”论的先导——谈曾巩的古文理论》;
刘扬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提交论文《关于曾巩诗歌的评价问题》。
另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吴庚舜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万云骏虽未到会,但分别提交了论文《宋代文学研究亟待加强——为纪念曾巩逝世九百周年而作》和《义理精深,独标灵彩——试论曾巩散文的朴素美》。这次会议以及随后编辑出版的《曾巩研究论文集》,“冲破了沉寂,填补了空白”?譹?訛,成为推动曾巩研究走向深入和持续发展的重要开端,也让人们看到了地方政府与学界精英联合起来的益处。
2019年正值曾巩诞辰1000周年,抚州市及南丰县非常重视,联手学界举行了系列纪念活动,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如7月20日,在北京大学召开“曾巩诞辰1000周年纪念活动新闻发布会”,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机构的30多位知名专家以及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主流媒体的近百名记者参加会议。会议展示了由江西人民出版社与曾巩故里南丰县地方文化研究中心共同策划的“曾巩文化丛书”(全8册),包括《曾南丰先生评传》(王琦珍)、《曾巩年谱》(李震)、《曾巩家族》(罗伽禄)、《曾巩散文考论》(李俊标)、《宦游九州:曾巩政治思想研究》(夏老长)、《曾巩诗歌研究》(夏汉宁)、《曾巩故事》(王永明)、《曾布研究》(熊鸣琴)共8册。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原会长、复旦大学著名学者王水照说:“探寻两宋江右文化繁荣兴盛的原因,必须以深刻分析研究人物个案为切入点。这套‘曾巩文化丛书是一次很好的践行,值得细读精研。”
江西高校出版社也不甘落后,7月27日,在西安第29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举行了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曾巩研究书系”(10册)新书首发式。丛书由华南师范大学闵定庆教授主编,包括:《曾巩散文研究》(韩国韩信大学金容杓)、《曾巩史学活动与史学思想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夏志前)、《曾巩校书考》(澳门大学邓骏捷、闫真真)、《曾氏文学家族研究》(江苏师范大学李俊标)、《曾巩接受史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黎清)、《曾巩新传》(广东社会科学院张洲)、《曾巩年谱辑刊》(韩国岭南大学何素雯)、《海峡两岸曾巩研究论集》(何素雯、台湾大学黃馨霈)、《曾巩诗论》(江汉大学喻进芳)、《曾巩学术思想研究》(高雄师范大学罗克洲)。
9月27日至30日,由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抚州市人民政府联合主办,南丰县人民政府承办的“纪念曾巩诞辰1000周年学术研讨会”,于南丰县隆重开幕。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会议提交论文超过100篇,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语言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华南師范大学、四川大学、吉林大学、苏州大学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等重点大学和科研单位的知名学者莅会发表宏论,规模和力量都盛况空前,对曾巩研究的全面繁荣必将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
二、日韩的曾巩研究
日本和韩国的曾巩研究,长期以来皆颇寂寥,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中不乏值得介绍和借鉴之处。
(一)日本的曾巩研究述略
如中国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曾巩研究一样,日本学界也常常是在介绍中国文学史的唐宋八大家时才顺便提到曾巩,迄今并无学术专著问世。日本明治二十五年(1892),东京兴文社开始陆续出版《少年丛书·汉文学讲义》,其第六编至第十七编为《唐宋八大家文讲义》,该书三十卷,由鸿斋石川英、慎斋喰代豹藏等人讲述,实系对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的翻译讲解。卷二十七至卷二十八收录曾巩散文二十篇(卷二十七:《移沧州过阙上殿疏》《福州上执政书》《寄欧阳舍人书》《与孙司封书》《战国策目录序》《列女传目录序》《陈书目录序》《礼阁目录序新仪》《先大夫集后》《范贯之奏议集后》。卷二十八:《送江任序》《送李材叔知柳州序》《宜黄县学记》《抚州颜鲁公祠堂记》《越州赵公救灾记》《思政堂记》《墨池记》《道山亭记》《分宁县云峰院记》《书魏公传》),由喰代豹藏讲述,明治二十六年(1893)印行,先列汉语原文,后继以日文讲解,系铅印本。这是日本较早介绍曾巩的论著。
之后,关于唐宋八大家的选文、翻译和解说在日本不断涌现,主要有:
富山房编辑局明治四十一年(1909)到大正五年(1919年)刊行的《汉文大系》,第三、四卷收《唐宋八家文》三十卷(即沈德潜的《唐宋八家文读本》),由三岛毅评释,儿岛献吉郎解题,正文前附《唐宋八大家系图并年谱》,以日语的汉文训读体写成;
东京国民文库刊行1925年出版《国译汉文大成》,其中文学部第7—8卷是《唐宋八家文》;
东京朝日新闻社1956年出版清水茂《唐宋八家文》;
东京明治书院1976年出版星川清孝《唐宋八大家文读本》;
东京明徳出版社1978—1989年出版《中国古典新书》,第19种系《唐宋八家文》;
东京学习研究社1982年出版藤堂明保监修《中国の古典》,第30—31卷系《唐宋八家文》;
东京角川书店1989出版笕文生注释、小川环树监修《唐宋八家文》;
东京明治书院1990年开始,陆续出版《新釈汉文大系》,其中《唐宋八大家文读本》由田森襄、沢口刚雄、远藤哲夫、向嶋成美, 高桥明郎、星川清孝、白石真子等编译。
文学史著述中,多是在论述到宋代文学时简略提及曾巩,如博文馆印刷所1898年出版的笹川种郎著《支那文学史》,该书将中国文学划分为九期,其中第六期为宋代文学,仅分两节——“一、苏轼及其前后”“二、陆放翁”,第一节下的关键词为“欧阳修、苏老泉、东坡的传、其为人和文章、其诗、苏辙、曾王二家、黄庭坚”,寥寥数语。富山房1925年出版的儿岛献吉郎著《支那文学史纲》,较早在章节目录中显示出曾巩全名,该书第四篇《近古文学》第十九章标题为《曾巩王安石》,认为曾巩以“学术醇正”和“孝友”闻名,文章“典雅有余,精彩不足”,但能名列八家之中,并非仅由于“学术醇正”。《宋史·曾巩传》称其“文章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儿岛氏接受了这种说法,指出曾巩得欧阳修所传最多,故其长于叙事,学术亦以史学见长。该评价比较中肯。影响较大的青木正儿的《支那文学概说》(弘文堂书房昭和十年版)第四章《文章学》第四节“古文”论及宋代古文时说:“欧阳修对古文之法的学习和推动,在文坛上张大了势力,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等皆出其门下,宋代文格遂至大成。”对于曾巩只是一笔带过。其他文学史提及曾巩也很简略,不再赘述。
专门性的研究论文极少,笔者所经眼者仅有四篇:
第一篇是防卫大学麓保孝(1907—1988)教授的《曽南豊の学行に就いて——宋代儒家思想史上に占める地位》?譹?訛,着眼探讨曾巩在宋代儒家思想形成的过程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作者征引大量史料,从曾巩自身生平及著述、同时师友弟子的思想、时人与后人的评价诸方面横推竖阐,认为曾巩之学虽然根基于经,但对史部、子部也有深厚修养;他还敏锐地发现了曾巩对《大学》的重视,认为不仅在《宜黄县县学记》《筠州学记》中有所体现,而且曾巩于《熙宁转对疏》中率先告君以《大学》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另封《自福州召判太常寺上殿札子》因改明州,不果上),随着《大学》在宋代儒学中地位的提升,曾巩承先启后的重要意义遂得以彰显。作者引述宋元明清不少资料以证成其说,代表性的资料如元代刘塤《隐居通议》卷十四《南丰先生学问》所言:“濂洛诸儒未出之先,杨、刘昆体固不足道,欧苏一变,文始趋古。其论君道、国政、民情、兵略,无不造妙。然以理学,或未之及也。当是时,独南丰先生曾文定公,议论文章,根据性理,论治道则必本于正心诚意,论礼乐则必本于性情,论学必主于务内,论制度必本之先王之法。其初见欧阳公之书有曰‘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又曰‘趋理不避荣辱利害,其卓然絶识,超轶时贤。先儒言欧公之文,纡余曲折,说尽事情,南丰继之,加以谨严,字字有法度。此朱文公评文,专以南丰为法者。盖以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学也。然世俗知之者盖寡,亡他,公之文自经出,深醇雅澹,故非静心探玩不得其味。”
麓保孝娴于汉语,1942年任日本驻华大使馆一等翻译,并且熟悉中国学术史,1943年曾兼任南京汪伪中央大学教授,后来撰有《宋元明清近世儒学变迁史论》(东京国书刊行会1976年版),他对曾巩在儒学思想史上地位的揭示,虽史料皆来自前人,却征引丰富,编排合理,基本上让史料自身说话,叙述方式类似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其中征引的某些史料,至今还鲜有学者留意。如他引南宋陈埴《木钟集》卷一“此用《论语》意,致知上发源,皆先儒所不道,南丰屡屡言之,度越诸公远矣”,揭示出曾巩《梁书目录序》与《论语》的关系;引《宋元学案补遗》卷四元吳澄之语“南丰先生之学,在孟学不传之后,程学未显之前,而其言真详切实,体用兼该,间有汉唐诸儒不得而闻者”,揭示曾巩在儒学史上的地位。此两条重要史料,搜罗宏富的《曾巩资料汇编》?譹?訛中即未得见。
第二篇是香川大学经济学部高桥明郎教授的《曾鞏の文学理論》?譺?訛,这篇文章不是对曾巩文论思想的全面介绍,而是探讨曾巩对“发愤著书”和“穷而后工”的看法,总结曾巩对“穷”与“工”关系的认识。作者认为,欧阳修、苏轼在讲诗人之穷与文章之工的关系时,都很强调二者之间的因果联系,苏轼虽略有变化,如认为穷、工之间有天意存在的成分,后期甚至反过来讲“诗能穷人”,但基本上处于欧阳修的理论框架之内。曾巩与欧苏之间却有实质性的不同,他过于强调“载道”,“工”只是“载道”时才被重视,才有意义,“穷”与“工”之间不存在因果逻辑关系,所谓的“发愤著书”也有着严格的规定性,局限于论述载道之作,与欧、苏相比,他的“发愤著书”欠缺很大的自由度。曾巩对“道”优先而顽固的标举,使其不能像欧阳修那样很好融合与平衡“道”与“文”,他虽然提到了“穷”与“工”,却漠视其间的联系线索,只是一味将“道”置于首位,这也是他在文体上更加倾力于文章,而对诗歌关注不够的原因之一。
第三篇是九州大学东英寿教授的《曾鞏の散文文體の特色——歐陽脩散文との類似點》③,这是迄今为止日本第一篇专门研究曾巩文章特色的论文。众所周知,欧阳修与曾巩关系亲密,两人文风也有相近之处,但学者多停留于似是而非的模糊论断之上,如“纡徐”“曲折”“简洁”“阴柔”等,缺少更为具体细致并且综合的文本分析。东英寿则从虚词使用法来考察曾巩古文的特色,并与欧阳修、韩愈做一比较,以见异同。因为记、序乃曾巩最得意的两种文体,本文将虚词调查的范围限定在曾巩诗文集《曾巩集》所收74篇序记,虚词则限定为“而”“也”“于”“因”“乃”“则”“然”“矣”“盖”“尔”“乎”“哉”“焉”“耳”“邪”“欤”16个最常用的词汇。他先将之与《欧阳文忠公集》所收87篇记序的虚词使用做了分项比对,发现曾、欧两人所使用之各虚词的次数非常接近;然后又以具体篇章为例分析两者虚词使用的倾向,发现曾巩的《宜黄县县学记》与欧阳修《醉翁亭记》一样,大量使用了各类虚词。为了加强数据的充分性和对比的鲜明性,作者又调查了16个虚词在韩愈的45篇记序之中的使用频率,并分别使用总量统计、使用万字之频率统计、Spearman相关系数统计,发现曾巩在虚词使用的整体特征上更接近欧阳修而与韩愈存在着较大的差距。可见,古人将曾欧两人的古文特色并称为“阴柔”,而将韩愈归为与之相反的“阳刚”,确实有一定道理;他还发现曾巩与韩愈古文写作倾向的距离要较欧阳修与韩愈之间的更大,单就记、序两种文体来说,与韩愈之“阳刚”相比,曾巩古文要较欧阳修更能体现出“阴柔”的一面。全文列有五张表格,详细罗列各项数据,说服力很强。这种具体深细的研究方式,值得学界借鉴和思考。
第四篇是早稻田大学近藤一成教授的《宋代神宗朝の高麗認識と小中華——曾鞏をめぐって》?譹?訛,文章讨论了曾巩知明州和任史馆修撰时言及宋朝与高丽关系的几封奏书,指出熙宁四年宋朝和高丽恢复使节互通后,基于曾巩所言的“高丽为蛮夷中,为通于文学,颇有知识,可以德怀、难以力服”和神宗所言的“蛮夷归附中国者固亦少,如高丽其俗尚文,其国主颇识礼义,虽远在海外,尊事中朝,未尝少懈”,故朝廷“赐予礼遇,皆在诸国之右”。因为相比于辽夏,在宋朝构想的中华秩序中,高丽是唯一完全契合的存在。高丽也借与宋之关系形成了重要的自我认识,元丰三年副使朴寅亮来宋祭吊曹太皇太后葬礼,他与金觐的诗文刊行时就以《小华集》为名,朴寅亮在元丰五年为去世的高丽文宗起草哀册时,就将文宗的兴盛时代比拟为“小中华”。但是,高丽等于小中华,不仅是高丽的自我认识,而且是北宋基于当时的国际形势,不得不把高丽当作礼仪之国来对待,其中也是北宋自我认识的反映。文章还建议在讨论各种仪礼中高丽使节的地位和作用时,注意进一步站在东亚视野下去看待宋朝和高丽的关系。
(二)韩国的曾巩研究述略
韩国的曾巩研究成果数量虽较日本为多,但1990年以前基本处于空白阶段。据韩国启明大学中文系诸海星教授所撰《20世纪韩国宋代文学研究现况简介(自1945年至1999年)》?譺?訛统计,1945年—1999年50多年内竟无一篇有关曾巩的研究;他另撰《韩国宋文六大家文学研究现状概括与评价(自1971年至2009年)》一文③,显示曾巩研究自1990年以后才逐渐有所起色:
一、硕、博士学位论文
金钟燮《曾巩散文研究》, 首尔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0年。洪尧翰《曾巩研究——以散文为中心》, 明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1993年。金容杓《曾巩散文研究》,台湾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4年。
二、学术刊物发表论文
金容杓《由曾巩记叙文看其实用精神》,《中国学研究》1991年第6辑。徐辅卿译《寄欧阳舍人书》,《中国语文学译丛》1997年第6辑。柳莹杓《曾巩〈与王介甫第二书〉的创作动机考察——曾巩与王安石的交游关系研究之一》,《中国文学研究》(庆星大学),1998年第10辑。柳莹杓《曾巩与王安石的交游》,《中国文学》 2002年第38辑。白光俊《由墓碑文看曾巩的写作——以对文体的观点之形成背景及其意义为中心》, 《中国文学》 2000年第33辑。田立立(中)《论曾巩文学地位的研究》,《中语中文学》2008年第43辑。
该文共列举宋文六大家文学研究论文目录近300篇,硕、博士学位论文目录100多篇,今将六家数据统计如下:
曾巩总共才有9篇,其实诸海星文尚漏检1篇:郭鲁凰的《曾巩散文理论及特征》(《中国学研究》第9辑,1994年)。即便如此,曾巩研究数量也仅略高于苏洵和苏辙,与欧阳修、苏轼、王安石三家相比仍有天壤之别。最近10年的韩国曾巩研究,笔者尚检得如下6篇(部):
学术专著1部:即前举金容杓博士论文《曾巩散文研究》,2019年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
硕士学位论文2篇:1.金松柱()《曾巩记文研究》,高丽大学校大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2.李汝英()《曾巩序文研究》,全北大学校教育大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
学术刊物论文3篇:1.吴宪必()《曾巩的社会诗内容分析》,《中国学论丛》第58卷,2017年,高丽大学中国学研究所。2.吴宪必《曾巩的历史观和咏史诗》,《中国学》第65辑,2018年,大韩中国学会。3.安灿顺()《朱熹的文学观以及其意义——以朱熹对曾巩的评价为中心》,《中国语文学集》第68辑,2018年,中国语文学会。
以上诸文,在学者集中研究的领域,如曾巩生平及散文研究方面,创获较难。如洪尧翰的硕士学位论文《曾巩研究——以散文为中心》,分为《序言》《家世及生平》《学问与思想》《散文渊源》《散文内容分析》《散文特色》《结论》七章,基本上是对文学史有关章节的扩充,作为重点章节的第六章,将曾巩散文特色总结为“文辞简洁”“结构谨严”“说理本经”“文体阴柔”等,亦属摭拾旧说,但该文成稿较早,不宜苛求。
金松柱的硕士学位论文《曾巩记文研究》共分5章,除序论、结论外,第二、三、四章分别考察了曾巩记文的分类内容和创作艺术。认为曾巩记文具有很强的事实性和明确性,并自然地融合了自己的真实思想和情感,使此类作品中具有了丰富的内涵;曾巩作品的特点是文字简朴,结构非常严谨,甚至认为无须分段,因为他采用了一定方法把各段划清。李汝英的硕士学位论文《曾巩序文研究》,将《曾巩集》42篇书序按内容分为四类: 一为整理古籍所作, 二为当代文集所作,三为赠序,四为其他序文。论文对前三类进行了研究分析。认为前两类书序,真正合乎“提要”性质的只有《陈书目录序》一篇。曾巩为文志在明道而好议论,其序文也不例外,每篇几乎都有一段“大议论”,目录序主要围绕“先王之道”进行了“大议论”,阐明了曾巩“本原六经,修法度,明教化,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为当代文集所作之序,重在阐明曾巩“文道合一”的文道观;赠序主要围绕官吏的职责进行“大议论”,阐明了曾巩爱民、忠于职守的政治观;序文鲜明反映了曾巩的儒家思想,文道观及政治观。论文还对曾巩序文中普遍采用的修辞手法进行了研究,分析了对比、排比、对偶、引用、设问等修辞手法在序文当中的用例和达到的效果。这两篇学位论文中规中矩,但整体创新度明显不足。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发表的3篇学术刊物论文:吴宪必的《曾巩的社会诗内容分析》和《曾巩的历史观和咏史诗》,探讨学界较少关注的曾巩诗歌,通过对曾巩社会诗的研究,指出其对虚矫夸饰的时政和失败的国防政策的批判,以及对民生疾苦的关心,其中体现了曾巩的民生意识;通过对曾巩咏史诗的研究,指出其以简洁的方式描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重在借古讽今,表达对当下的思想和情感,具有很强的实用精神。论文还分析了这些诗歌的独创性和艺术风格,角度较前研究有所推进。安灿顺的《朱熹的文学观以及其意义——以朱熹对曾巩的评价为中心》,指出朱子对韩愈、欧阳修、苏轼、苏辙等古文家往往是批判的,唯独特别偏爱曾巩的著作,论文围绕朱熹对曾巩各方面的评价,条分缕析,对于理解曾巩文章以及朱熹的文学观都有助益。
当然,最有分量的研究还是韩国韩信大学金容杓教授的《曾巩散文研究》,此系其1994年博士学位论文,以繁体中文写成,是他在中国台湾大学师从罗联添教授时完成的,历经25年,始于2019年正式出版。论文作者致力于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曾巩作品是否“缺乏现实性”,是否只是“一套陈旧话语”?二是曾巩散文果真不具备某种审美感(尤其是形象性与抒情性)吗?古今对审美感的观念那么截然不同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作者认为很大程度上来自人们对“文以载道”的成见,其实曾巩本原六经,以《大学》《中庸》之道为核心,秉承的是“文以明道”的文学功用论,不同于宋儒“文以载道”的“文学无用论”。曾巩把《大学》中的八条目分成 “先觉”和“觉斯民”两个阶段,他基于孟子性善之说出发,相信道德人格的感染力量,将个人道德的修持视作“先觉”的核心内容;但他并不认为单凭道德的力量就能够“治国平天下”,反而透彻地针对现实社会的种种矛盾,提出非常实际的政治理论。如《洪范传》中,他主张“八政”之说,其重心放在“教育”和“行政”方面,所谓“教育”是指“培养吏才”,“刑政”要以“刑赏忠厚”的原则治理百姓。这就是他所谓“教化”的正确意旨,也是“觉斯民”的具体手段。任地方官时,他非常关心百姓疾苦,处处为民着想,不仅提出水利、救灾、理财等关系到百姓生产和生活的主张,而且力行实践。总之,曾巩的文章绝非缺乏现实性,而是具有强烈的“经世致用”精神。
另外,曾巩对文章内容的理论要求,是在“公且是”的原则下,提出“当于理”。所谓“公且是”乃是“道德之体要”,即无偏无党、大公无私的“中”。所谓“理”是指因时适变的现实政治中的“治理”。前者为“道”,后者为“政”,强调作家务必在不徇私情、公正不阿的道德标准下,写出有关“可行于当今治世之法”的“治理”,文章的内容必须以“道”以“政”为之。但他又认为 “无文无以明道”,提出“文道合一”的理論,“重道重政也重文”,因此他的文学理论主张不是陈说,而是推陈出新。
对于第二个问题,作者认为曾巩散文的最大特色是纯以客观的叙述和议论来代替事物、代替人物生动的形象。他的文章几乎没有塑造形象。然而形象给予的美感,是作家主观感情色彩的一种表现,所以过于注重塑造形象,就容易流于主观感情成分,也易失去冷静客观、大公无私的心理状态,从而丧失了理性分析的说服效果。因此,曾巩散文着重于叙事、议论,而似乎有意避开形象描绘。但是,曾巩文章并不缺乏抒情性,只是这种抒情隐藏于其文字的简洁平易与音声的抑扬节奏之中。文字的“简洁平易”,本身已带有一种“阴柔”或“秀美”的内在艺术美,所以曾巩即使没有塑造鲜明而生动的形象,读者从中仍可隐然感到审美情趣。音声抑扬节奏的变化则是一种语言之美,所谓节奏,就是音长、音髙、音势三方面的情感起伏变化。曾巩的散文语言,抑扬的落差、旋律长短的变化,较为缓慢、匀称、和谐,是以其旋律的运动形成了更为规律性的圆满曲线;大致上先以平缓的语调塑造从容不迫、亲切柔和的气氛,然后再以带有周期性的情感的抑扬落差塑造匀称、和谐的节奏,最后以反复咏叹的手法予人悠远的情韵。即是古人所谓的“典雅含蓄”。不过,这种“典雅含蓄”,非将其散文朗诵则不能感受到,而务必以柔和的语气,缓慢升降的速度来低徊吟咏时,才能感觉到它的“阴柔之美”。20世纪以来,受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多注意作品文字塑造的形象美,而不甚注重发掘“因声求情”“因声求气”的传统古文审美理论的核心,这也是曾巩散文的艺术价值未能被今人真正理解的主要原因之一。
论文第三章将曾巩现存的738篇散文作品大致分成六类:论辩序跋类、书牍赠序类、奏议诏令类、碑志传状类、哀祭类、杂记类,并分别做了要言不烦的点评。第五章具体考察曾巩散文中的“道”,指出现存《元丰类稿》中最能表现其“经世致用”思想面貌的其实是叙事文,而不是论辩文;若不考察其叙事文中隐然所藏的思想底蕴,而仅以论辩文中关于道德修持方面的言论来判断,难免会形成对曾巩思想的错误认识。
该著的若干观点前人虽有论及,然而皆不及其详明剀切。因此,尽管这部专著基本是其博士论文的原貌呈现,但在韩国的曾巩散文研究方面仍堪称标志性的成果。
三、中日韩曾巩研究比较
从以上对中、日、韩曾巩研究的简单考察可以看出,三国之间的研究有分别但也有联系。
首先,中国是理所当然的曾巩研究的主导和主力,不仅成果数量相对庞大,而且地方政府热心标举乡贤,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比如1983年由江西地方政府举办的“纪念曾巩逝世900周年学术研讨会”,对于打破曾巩研究的沉寂局面就起到了关键作用,几部经常为学界引用的成果,如陈杏珍、晁继周点校的《曾巩集》,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编辑的《曾巩研究论文集》等,都是在这次会议后陆续出版的。而2019年的“纪念曾巩诞辰1000周年学术研讨会”,则是地方政府携手学界高端力量共同举办的规模空前的盛会,数十所重点大学和科研单位的学者投入研究,视角多样,出手不凡,仅列举几篇拟参会学者的论文题目——《曾巩省试文章论略》《曾南丰应用之文研究》《辨析几微:道论与曾巩古文风格的形成》《曾巩诗歌的溪山佳兴与自然观照》《山水与画图:论曾巩诗歌的景观审美》《欧梅唱和圈中的曾巩形象与创作》,即可推知曾巩研究必将出现新的气象。
日、韩两国的曾巩研究虽然数量较少,但非常注意吸收中国的研究成果,《曾巩集》和《曾巩研究论文集》就是被其经常引用的;当然,由于国别和地域因素,他们引用中国研究成果时往往有一种滞后性。相比而言,中国学者由于较难看到日韩的研究成果,因此,在研究中对他们的成果也很少引用。随着相互交流的频繁和网络技术的发展,这种单向输出的情况有望逐步得到改善,从而在中日韩三国之间形成一种文化互动的良性循环。
其次,中国的曾巩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之后开始较快地前进,韩国则滞后十年,于20世纪90年代之后才有所发展。此前,两国的研究景象都十分惨淡。日本专门性的研究论文虽仅有4篇,但20世纪60年代即出现了麓保孝的力作《曽南豊の学行に就いて——宋代儒家思想史上に占める地位》,遗憾的是久久无人跟进,直至20世纪90年代之后才相继出现了另外3篇研究论文。不难看出,日韩两国的研究成果之所以集中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之后,某种程度上是受了中国20世纪80年代之后曾巩研究的影响。
最后,与日本相比,韩国的曾巩研究成果相对丰富,这可能和近些年来中韩两国日益密切的互动交流有关,一方面,来中国留学的韩国学生和往韩国访学的中国学者逐渐增多;另一方面,韩国国内一批中青年学者迅速成长起来,成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核心力量。日本方面,不仅曾巩研究,而且近年来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都有低落之势,欲现昔日之辉煌,尚待来者。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无论中国还是韩国,不仅对于曾巩的研究萧条,对于苏辙和苏洵的研究也十分萧条,如果统计其他国家的相关研究,相信也会是如此结果。这其实反映了一种学术上的“马太效应”,人们对于明星或话题人物总是倾向给予更多的关注。但学术研究毕竟不同于社会学和经济学,它理应全面理性地衡量历史,从中挖掘出那些少人关注却又值得关注的人物、事件或现象,予以深度分析与研究,才能真正填补学术空白点,推动学术的繁荣和进步。从这个意义上说,中日韩三国的曾巩研究还有巨大的空间可以开拓。
学术是天下之公器,文化更是天下之财产,期望各国之间的学术与文化能够相互馈赠?譹?訛,使世界文明显得更加多元多彩、丰富生动。
(多谢东英寿教授、金程宇教授、卞东波教授、闵定庆教授、李恩周博士、金胜满同学、王永明先生惠赐相关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