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灯之前
你只有五分钟。
因为你用一整天等待的诗
并没到来。那么就数数有些什么。
是这些:桌上疲倦的书本,
植物卷曲着叶片正酣睡,
电视机嗡鸣,桌面上一只飞蛾在震颤,
陷入对灯光致命的爱慕。
只有一分钟了。三十秒。
现在我裸身躺在床上。我听见了你:
十,九,但是 —— 我是不是忘掉了什么?
六,是的,五,我忘记了四,
三,可现在是二,那么还是
太迟了。 我只能紧紧合上双翅,
希望你会在数到零时叫醒我。
词语并无含义。
它们开启空间的锁。
即使静静站立,你也在旅行。
如同河流在鱼鳍下穿行。
她的一只眼从一只盘子的陶瓷眼白里看着你。
锁,在牙齿间被苦涩地磨碎。
我已很久不说话了。掠过我的每一样事物
不激起任何反应。
不留下任何形迹。我的舌头是我的衣服,
夜色里你将它夹在阳台的晾衣绳上。
这件曾经裹住我的衬衫。
一双袜子,在我脚踝上留下的咬痕
依然可见,却空荡荡,
了无生气的裤腿摆动我失踪的脚步。
我已很久不说话了,跟我的语言一道,
爱也远移。
你双手的名字。它們刚刚穿过你
眉宇和太阳穴闪烁的微光,梳直几缕落发,
从你唇间取下一枚衣夹,再一次夹住我。
我垂挂在我自己面前,失踪一般舒展。
你是一朵云。它发光的衬里
在织物纤维里静谧地滑翔。
周六三点钟,
超市。
仍在思考宇宙诞生的
那个时期。
你无法想象宇宙大爆炸之前的
情形,
当塑形的,冷却的粒子
被吹入时空。
当“之前”并不存在,如何思考“之前”?
用类似“彼处”与“彼时”这些词,
如何走出话语?一种你无法看见的影像。
周六下午,三点钟。
仅三英尺远。
一个陌生人躺在血池里。
一袋豆子放在收银员脑袋下方,
他试图控制他抽搐的四肢。
伤口在撕碎他的脸。
猩红的黏液缓慢濡湿你的一只鞋。
你抬脚。一个你不理解的印记。
超市。
周六三点钟。
一袋一公斤重的光在坍塌。
购物推车里散落着柠檬,
一些细小的太阳。
秩序纤薄的柠檬外皮
停落在无解冰凉的
削皮器前
一段引人遐思的插曲,并无解释。
三点钟。周六。
停车场的雨。
这是一月,过于温暖的冬季。
电视广播里,他们希望
天气更冷。
这将有利于冬季旅游。
这将有利于农获。
这将有利于预防病毒性疾病。
周六三点钟。
那里的人们是海,她说着,举起又一勺鱼子酱
送进她小小的芬兰式的嘴里。
那种嫉妒,是两个人竟然以为
他们能够拥有对方的
幻觉,可她对此并无感受,
哪怕与丈夫独处,
哪怕与她的情人们独处,
没有,从来没有,哪怕一次,除非,
或者,在某些白夜,
当他们拥住她,可汗液也能容纳她,
当他们无法再承受不恭,
当她丈夫的情人的身体
不再像她自己的身体那么美。
那种爱,来自绝不
拥有所有这些,她说着,将三文鱼
送进她小小的芬兰式的嘴里。你永远无法
拥有这一切,她说,
同时去享受那早已在内部被埋葬的
碰触你。她从来无法
理解,一个用眼睛去看的人,
竟能从一座花朵盛开的花园
选择其中一朵。
马粪里。
农夫空荡荡的马厩后面
是那些昨天就已死去的。
两个儿子,立在他的棺材两侧
接受着他人的哀悼。
而之前,他们在洗手间里争论
谁该为葬礼埋单。
壕沟里。
就在一名下水道检查员的
面包车车轮旁,
你享用了一顿不折不扣的圣诞节大餐,
他则咧嘴笑着,盯住一块屏幕。
此时,二楼邻居的
一只鞋
悬晃着已有三天了。
垃圾场里。
他几乎寻不着她,
不过他顺利地遭遇大出血。
他无法返回那具
他仰面朝天扔弃的,他自己的躯体。
铁轨的
碎石间。
被碾碎的金属薄片
散落有好几百米远。
甚至几个礼拜之后,
孩子们还在你追我逐,
在邻家的花园里
搜寻一只头灯的零碎。
一小块轮胎。也许一只眼球。
从那些业已凋谢的,你萌发。
只有当天色转暗,
你毛茸茸的茎梗
散开闪亮的音节花朵。
当冷空气萦绕
夜晚蝴蝶的翅翼而波动,
有一瞬,你再次醒来,充满生气,
在死灰之地。
还悬挂着的脐带
还悬挂着的脐带
在荒芜的电线杆之间。
整个世界是子宫。
活着与死去的我们在发送
无线讯息。
噢,大量死亡死亡死亡,
你本是河中石,水中石,水中石。
生命之水,
爱之水,
水在流失流失流失。
你若不在,我不会流动,
你若不在,我不可能说出
我所不是,或我所是。
噢,水中石水中石水中石,
你在水中水中水中消逝。
噢,生命之水,
噢,爱之水,
那容身于你,消失于你的,水。
它们保护你
所以道路轻轻压向你。
信使在你和足迹的世界之间唰唰行进,
足迹擦去彼此。
它们由皮与缝线制成。
而你的,由皮肤和缝术的字词缀合而成。
保护它们。
你可以衣不蔽体身无长物。
但只要鞋在脚上你就不会贫穷。
不会继续隐藏,
不会被撞翻到床下,
被丢弃在雕花衣柜,被遗忘在地窖。
与它们同睡。
穿着鞋沐浴,
做爱时也不脱下。
让它们随时警告你
你来这里只为一次短暂逗留。
很快你将不得不接着走。
永远不要脱下它们。
一脱掉,旅程就要结束。
它们把你当一个吉卜赛人埋葬,
光着脚,没名字。
下午时分他从角落的寂静里升腾。
圣塞巴斯蒂安模样宽容地微笑。
当他环住你的手掌,世界在它自己上方旋转。
朝向外他解开那套过于紧身的燕尾服。
你踏进他里面就像掉进童年时代的巢穴。
你在射穿他脊肋的箭镞之间躲闪。
荫蔽的阴影吞咽雨云。
如 同地面滴漏出石头,他的皮肤上洒落蒙蒙雨。
箭 会呻吟如果碰到肩并肩行进的另一支箭的眉毛。
那 时,疼痛是甜蜜的。那么做一名烈士也很性感。
他情愿承受痛苦,这样你就不必坠入天空。
汽车驶过时他沉缅在你的紧张感中。
你停下脚步聆听他肋骨之间沉钝的隆隆声。
像一百个恋童癖者梗死前心室在搏动。
盡管这声音冰凉。冰凉而憋闷。
并没有心脏。没有内脏器官。
就像置身在无之中,无事也无物向身体延展。
就像刀在风表面的内层来回滑动。
有时他会借你的嘴发出自己庸医般的嗓音。
于是你不断张开嘴像鱼,但涌出的不是祈祷。
咕咕哝哝。结结巴巴。含含糊糊。
仿 似有人在你脑袋里在他胸腔里在你掌中溺水。
最后他爆发出笑声。
在哪一种,在谁的末日?
天空从水洼里黑沉沉阴郁地盯视你。
你 会去到那里,从天堂湿漉漉地爬上你的裤
腿的地方。
谁的静脉,谁的爱,谁的行迹,
谁的时间在葡萄干的皱纹里蒸发掉。
往年数个夏天的冰凉颗粒。你吃着它们你吃着。
如同吃上帝的手指尖,他握住了一切。
销缩为衰老之年彻底的谦卑。
像一群领养老金的人踏上一次宗教之旅。
它们从桌面死而复生纵身跳入你的天花板。
整整一串都复活。果真复活。
谁的动脉,谁的恐惧,谁的行迹,
你舌尖卷着葡萄干的皱纹一口吞下的是谁咽
喉里的咕噜。
衰老的手指从内部攥紧你,
噎住你直到你吐出它们的名字。
责任编辑 蒋 在
阿莱士·施蒂格(Ales Steger,1973—),斯洛文尼亚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已出版多部诗集、小说集和散文集,并参与过艺术、音乐和电影等多领域的跨界合作。2011年,他的代表作诗集《事物之书》被翻译成英文出版,作品以新颖的 视角探讨了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受到了欧美诗歌界的广泛关注。2016年,德国巴 我利亚艺术学院授予阿莱士国际霍斯特·比内克诗歌奖,称其为“今曰最富原创力 的欧洲诗人”。阿莱士·施蒂格是北京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首位驻校国际诗人,多次受邀参加在中国北京、上海、扬州、成都等地举办的国际诗歌节,作品集《柏林》(《面包与玫瑰》《在伤口另一端》)等被译成中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