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倾城

2020-09-27 23:01许凤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甘泉倾城

许凤霞

600年,之于宇宙时序,不过沧海一粟。若之于尧帝曾授业在章丘文祖其后的4000年,应是不可小觑的一段时光。追溯这600年,一棵树,将历史的沉降、隆升、再组、换血纹刻年轮,将风声、雨声、枪炮声、呐喊声、机器轰鸣声兼容并蓄,从容、坚忍、慈祥、低回,站成自己该有的模样,庇佑着脚下的土地和一村的乡人。

同样的,生活在这里的乡亲,无论身处何种险恶之境,从不曾薄待于“她”。仅撩开近现代,当兵荒、饥荒、灾荒犯难,兵过之处,生灵涂炭;人过之处,树木片叶不留、皮尽剥,而“她”无虞。即便是“效益第一”的当下,“她”的胞弟胞妹一窝蜂嫁接桂花,以不菲身价华丽转身,栖身“皇家园林”“别墅宝坻”,而“她”偏安乡隅。

世间万物,皆因互相成全而共生共荣。感谢这棵树,用600年站立,护佑一代代村民生生不息;感谢淳朴敦厚的乡人,用600年慈悲,保住了一个小山村的“根”和“魂”。

开一树花,倾一座城

荼靡花开春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春末夏初,一棵树,学名“流苏”,俚名“牛荆子”“油根子”,无关荼蘼和春事,于章丘文祖甘泉村口倾情绽放。一座城奔走相告,前去观瞻者,摩肩接踵。

我作为城里人,也像模像样地驱车前往。出城南行10公里,折向东行3公里,见一牌坊峨峨矗立,上刻“甘泉胜境”四个字,便知前面簇拥的村落就是甘泉村了。

真正的暮春时节,风轻且软,值下午四点来钟,天空笼着少许薄云,阳光愈加温柔起来,于是索性下车。一缕清芬袅袅入鼻,好香啊,我禁不住翕动鼻翼。关于甘泉流苏,未及见面已两耳贯雷。说流苏花开,整个村子都浸在花香里,三里五里都能闻到,果然不假。

沿缓坡而上,刚到村口,眼睛触摸到不远处一顶高大的树冠,洁白覆盖着新绿,似层层叠云又似皑皑飞雪。“流苏,流苏!”我欢呼着一路小跑,飞奔而去。

四月最后一天,赶在五一小长假前,我终于见到了这棵传说中的流苏树。

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与喧嚣,正暗合了我安排这次相见的初心。一株立于尘世之间,又超拔于尘世之上的树,低调地容身于村舍逼仄的街角上,用一树一树的花开,默默陪伴着甘泉村度过了600个春秋。风过,她虬龙样的腰身纹丝不动,仅以花叶轻颤,完成礼貌的对答。

此时前来拜访者,除了我和先生,还有三位女士,从穿着打扮可以看出她们也来自城里。或者甘泉人早已对若鹜的拜访者免疫了,面对我们这些擎长焦短距各种拍摄的到访者,他们没有乡下人惯常的惊疑。不算宽阔的街道上,鲜见行人,偶尔有村人走过,也都是丢下一个几乎不带表情的注视,各自相安而去。倒是我们这些城里人,初见流苏时各种的不淡定,让见过世面的自诩分分钟碎了一地。

对于花树的名讳一直充满好奇。想来,这种野生于穷乡僻壤、山脊谷底的树,何以会有“流苏”这样风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称谓?指不定这“牛荆子”“油根子”喊了多少年了,忽一日被几个苦吟的文人遇上,却见花叶垂挂柔美,扬起漫天的风雅,遂得“流苏”之名吧。

甘泉流苏的正北有一个长方的蓄水池,四周石栏上雕刻着二十四节气,隔村道与流苏相望。都说“神树生灵泉”,想必这甘泉村,一定有泉水,于是沿村街向东探望。行至路口,一眼望见南面坡道上五六个男性村民正在打扑克,我和先生轻轻靠近。不及开口,一旁观战的一位60岁上下的大哥,扬着洪钟般的嗓门与我们打招呼:“城里来的?来看流苏的吧?”我赶紧接口:“是啊,好大一棵流苏树!请问大哥,咱这甘泉的泉子在哪里啊?”“咳,泉子早些年就被山上下来的泥石堵塞了。现在的甘泉村,地上泉已经不见了。”

大哥很健谈,向先生打听他过去的一个朋友。巧了,此人是先生朋友圈的大哥,与我们同住一个小区。见他们话题才开头,我便一个人向村子深处游逛。

一条不宽的青石街蜿蜒向东,凹凸的地面诉说着古老;青石堆砌的墙体,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时不时有顽皮的花树将一只臂膀伸出石墙,给逼仄的街道支起一顶华盖。过处,风落树花于行人发间,就可上演一出“斜插芙蓉醉瑶台”的好戏了。

这甘泉村真是神奇,所有你认为违和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恰到好处地糅合共生。比如那株流苏,朴拙的根茎与风雅的花叶制造的陌生感,是那样暗合着我们的审美。再比如刚才我还踟蹰于南北大街现代民居,而此刻我一下穿越回明清古村,它们彼此对峙,彼此相安,打开了一个古老山村的流变史。

手起笔落,文字倾城

流苏又称“流疏”。相比前者,我更喜欢“流疏”。流动即鲜活,我喜欢;疏落即淡雅,我喜欢。只是这树一旦开了,花朵簇拥、叠压,成堆成团如云似雪,何来“流疏”?

如果摘下一朵细瞧,你便明白这“流疏”何其恰当。纤细的花茎、柔弱的花瓣,像极了拢着一汪忧的白丁香,清疏婉约,一阵风吹来,这清疏摇曳着,真真是“流疏”了。如果你再拿四月群花姹紫嫣红作比,这流苏的一色雪白,也成全了她清绝的“疏”本色。

流疏,如此清絕的名字,让我想起了如丹顶鹤一般清绝、冷艳的女子——张爱玲。她贯昂着的骄傲的头颅,很少人能看到她头顶的那簇朱砂。而这簇朱砂就如一剂鹤顶红,是她不顾一切深爱的胡兰成亲手调制的夺命毒药。从一开始,她对胡兰成“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的一见钟情;到胡兰成一再背叛,游戏人生;再到她谢绝探视,谢绝看护,孤独悲凉地死去。此间,一点点被杀的除了她还有她的倾城之恋。

流苏,如此美丽的名字,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白家六小姐,一个用青春去赌博并最终获胜的女人——白流苏。她有着美丽假面下的人性卑琐和女性悲哀,她看透了人间的那些热闹的浮华,她懂得生命的本底是什么,所以她敢于用自己的名声为代价去换取那份虚幻的爱情,泰然自若地活成了她自己的样子。

说到流苏,很自然联想到一个由流苏衍生而来的姓氏——慕容。慕容本是鲜卑族的一个部落名称。三国时期,北方汉人流行一种叫“步摇”的帽子,鲜卑族首领莫护跋也戴了一顶。“步摇”的读音与“慕容”很相近,所以“步摇”后来就讹传成“慕容”。莫护跋的子孙后来干脆就把慕容氏作为自己部落的名称。继而联想到金庸《天龙八部》中的人物慕容复。他曾经在江湖中与萧峰并称双峰,合称“北乔峰南慕容”。最终因追逐权欲,复国梦屡屡破灭而偏执发疯。

流苏的花语一说是“怀念往事”。想那客居异国他乡的张爱玲,一个人抱着孤独与病体,在失去了爱与恨的能力之后,唯有“漫天的怀念”陪伴残生,直至离去。流苏的花语还有一说是女权主义,不管是白流苏,还是慕容复,都是集权主义者,只不过在人生的这场赌局里,一个胜出,一个落败了。

人,于万物之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粒。相比自在于天地之间不悲不喜的植物,人,實在是欲求无度而伤身、伤心、伤命了。且看甘泉流苏,伫立在岁月的狭隙中,静静地开,寂寂地谢,以六百年的不变之姿,飞翔出了生命的别样华彩。

尘世烟火,风流倾城

作为大地的子民,流苏,不管名字还是花叶的风致,都雅出了自己的味道。面对这样纤尘不染的天外之物,我们无所不能的先人们竟拈“花”一笑,烹沏饮之,又见其花形、大小、颜色像极糯米,遂热切地唤之“糯米茶”。其树,也顺理成章为“茶叶树”。这让此花沾染了烟火气而瞬间亲切、可爱起来。

先人们的“造次”并未止步,且愈加出神入化了。

先是让“流苏”登上帝王的头颅,成为冕旒。冕旒顶端有一块前圆后方的长形冕板,叫“延”,用以象征天圆地方。延的前后檐,垂有若干珠玉,以彩线穿组。这让或端坐朝堂或龙步平稳的帝王,不用眉目的顾盼也可风雅百倍。

继而“流苏”摇身一变,成为古代妇女发间饰物。此物将金玉附在簪、钗之上,制作华丽,名曰“步摇”。白居易《长恨歌》里“云鬓花颜金步摇”,形象地写出了“步摇”流苏摇曳生姿的神韵。

接着“流苏”又飞上了才子手中扇、佳人裙角边。流苏,随风飘摇荡漾,传递着古雅与婉约、风情与别致的韵味,成就了才子的风流倜傥,佳人的巧笑倩兮。

其后“流苏”又端坐于古琴,叫作轸穗,也叫流苏。古琴轸穗的长短和色泽有讲究,且有道理。所谓“道家崇玄色,释门尚姜黄,才子香红佳人绿 ”,各有各的姿彩。

听说好莱坞电影节上,中国知名女演员一款“流苏”设计的曳地长裙,艳冠群芳,艳惊四座,让世界不得不重新考量关于东方古典元素如何植入现代服装的审美价值。

历史的回音轻轻叩击着尘埃的凡心。感谢流苏,将岁月浸染得韵味无穷,将我们的生活变得美好、有品位。

淄川区峨庄乡土泉村有一株流苏树,经专家考证,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树形之大,树龄之长,堪称“山东之最”“齐鲁树王”。相传,这株蜚声齐鲁的流苏树是战国时期齐桓公亲手所栽。不免笑尔。战国,不算公元前,仅是公元后已历两千零一十九年。故,此传说不足信尔。

而章丘文祖甘泉流苏,在明朝张氏兄弟迁家此地之前,已经栖身甘泉,灼灼其华。所谓“先有流苏树,后有甘泉村”,不用屈指,也能算出这株流苏芳华几何。她,实实在在可堪济南第一古流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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