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
小城人爱观戏,梆子戏,戏班也多。
戏班大多不长久。头牌角儿或唱不动了,或观众听腻了不再喝彩,戏班便散。小城人也不经意,反正总有戏班,也总有戏看。
民国三年,宝立的戏班唱得正红。
宝立原在小城聚英茶楼当茶房,是票友。嗓子好,戏看多了,便下海。先是随别人沿河百里唱一年,回城就开了戏班,后来就唱红了。
宝立唱武生,扮相俊俏,风流潇洒,上台亮相总能博来满堂彩,看得小城女人们心跳。但台下的宝立却脾气暴躁,常在街上与人斗殴。他武功好,力气蛮,无人敢惹。于是,女人们爱台上的宝立,厌恶台下的宝立。
宝立越唱越红,沿河百里的戏迷见宝立不再沿河巡回演出,便坐船来小城看宝立的戏,挤得小城其他武生戏班没了生意,便散了。
这一年秋天,小城来了一个河南的武生戏班。班主是个女的,名叫李小童。李小童先到宝立的戏班拜码头。
宝立冷眼看李小童,见她二十几岁,杏眼桃腮,说话平和,礼节周到。宝立不好寻衅,就淡淡道:“客不压主。每晚我的戏散了,李老板方可开戏。”
李小童拱手笑道:“自然。”
第二天晚上,宝立散了场,便在台下看李小童开戏。李小童先唱《长坂坡》,手眼身法步,念唱跳做打,功夫十分到家。与她配戏的大花脸,功夫也极厚实。宝立问过,此人名叫张和。这场戏唱得一片喝彩声,宝立心中掠过几丝不快,戏没散,就起身走了。
再一天,宝立又在台下看戏。李小童演到精彩处,宝立戏班的几个人就失声叫好,宝立横大家一眼,大家便缄口。
这日,李小童请宝立到聚英茶楼饮酒,宝立略加推辞,就去了。
宝立坐定,李小童起身深施一礼:“承蒙宝立老板盛情关照,今日备薄酒谢您的大德。”
李小童戏班子的人齐向宝立敬酒。
宝立爽然一笑,饮了,就道:“我有一言相告,诸位随李老板在小城已威风了几日,也该另寻码头了。”
李小童笑道:“我们再唱两晚,凑足十场,图个吉数,便上路。还求宝立老板宽容。”
宝立笑道:“如此最好。我敬李老板三杯。”
张和起身道:“我代李老板陪你三杯。”
李小童忙道:“小童今日不适,不胜酒力,还望宝立老板海涵。”
宝立沉下脸来:“李老板是看不起我了?”
李小童一时窘住。
宝立冷笑一声,起身就要退席。
李小童忙道:“宝立老板,小童饮了就是。”
寶立大笑:“爽快才对。”就给李小童斟酒。无意间碰了一下李小童的手,果然滚烫。宝立一怔,笑道:“李老板今日体力不佳,回戏就是了。”
李小童摇头:“不可,戏牌已挂出,小童怎敢砸自家牌子。宝立老板请了。”说罢,就连饮了三杯。
这天夜里,宝立唱罢,李小童开场。李小童唱《战华山》,开场不久就要从五张八仙桌上翻下来,站稳亮相,是叫好的绝活儿。宝立在台下看,见李小童爬上那五张桌子,似有些腿软,这场鼓多敲了两趟,李小童才猛地翻下来,竟仰面摔倒在台上。
台下大哗。
张和几个人从后台冲上来,要扶李小童下去。
宝立冷笑:“真是无用。”
“什么武生戏?退票!”有人起哄。
“给我当小算了。”有人尖声坏笑。
李小童站起,朝台下施一礼,然后挥手退去张和等人,重新爬上那五张桌子。
台下死静,宝立提起了心。
李小童猛地翻下来,晃了晃,就站定,亮相,盯住台下宝立,嘴角溢出血来。
宝立迎住李小童的目光,心头一震,就站起身,大吼一声:“好!”率先鼓掌,又对周围的人吼:“叫好啊,叫好啊。”
李小童一张口,一口血就喷到台上。
宝立不忍再看,颓然坐下,埋下头,泪就淌下来……
散了戏,宝立来看李小童。
李小童躺在后台,面如白纸。见了宝立,李小童愧道:“今日砸了牌子。”
宝立道:“你总算扳回了面子,不易。”
李小童叹口气,就不再说。
宝立问:“你们离开小城,要去何处唱?”
张和在一旁叹道:“浪迹江湖,走一处说一处吧。”
宝立说:“李老板这样,你们如何再唱?”
李小童苦笑:“若几日不唱,一班人就没饭吃了。”
宝立想了想:“你们就留在小城唱吧。”
李小童摇头:“我们怎能再抢您的生意?”
宝立道:“我也闷得很,带班子沿河闯些日子,这里的戏场就留给李老板。”
李小童含了泪,挣下床,跪倒:“谢了。”
戏班子的人就一齐给宝立跪倒。
第二天,宝立就带着自己的戏班走了。
宝立沿河唱了半年,才又回小城。
刚刚进城,就有相熟的人迎住宝立,说李小童已成了新任县长的相好,并把小城的戏园子包下,不许别的戏班在小城唱戏。
宝立听了一怔,安顿下戏班,就去找李小童。
李小童在城东街买了一处宅子,挂了李小童戏班的牌子。宝立寻到这里,求见李小童。
宝立在门外候了好一刻,张和出来答话,说李老板今日不见客,请宝立老板明日再来。
宝立心中不快,却发作不得,就到戏园子去包戏。戏园子老板十分为难,对宝立说:“戏园子已包给李老板,没有她的吩咐,是不能让人包戏的。请您再找李老板商量。”
宝立大怒,掉头再去东街找李小童。这回并不敲门通报,径直破门而入。
半年不见,李小童变了,再无卑微谦恭的样子。见宝立进来,淡淡笑道:“宝立老板,请坐。”
宝立不坐,拱一拱手:“李老板,为何不许戏园子包戏给别人?”
李小童道:“我已包了戏园子,怎能让别人唱戏。不过宝立老板曾捧过我的场,我也不能知恩不报。这样吧,每晚我唱完,你再开场。十日之后,你另寻码头。如何?”
宝立紫了脸,恶笑一声,也不告辞,转身就走。
李小童也不送他。
第二天晚上,李小童唱罢,宝立开场,竟无几个人来看戏。李小童坐在台下笑:“宝立老板,今非昔比了。”
宝立血往上涌,草草唱完,回到住处,恨恨地饮酒。这时,戏班有人来告,说张和来找宝立老板。
宝立见了张和,冷笑:“你来作甚?”
张和笑道:“宝立老板,你知为何无人看你的戏?”
“不知。”
“李老板不让卖票,自然无人来看。”
“我何曾得罪于她,敢这样坏我?”
“当初若不是你让出码头给她,她怎有今日?真是以怨报德,人心难测。”张和叹息。
宝立咬牙切齿:“我要杀了这个贱人。”
張和忙摆手:“不可不可。现在李老板已买通了县长,你与她作对,并无便宜。天下之大,你何必在这里苦争三寸闲气。我有个亲戚在京城,我愿引线,请你到京城去唱。”
宝立苦笑:“莫说笑话,京城名角如云,我如何唱得动。”
张和笑道:“你若去,我定保你唱红。”
宝立道:“如此最好。不知张先生为何要成全宝立?”
张和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小童恩将仇报,我也是看不公正。”
宝立听罢,就深施一礼,谢过张和。
宝立就随张和去了京城,由张和的亲戚引线打点,宝立拜了几个名角为师,发愤苦练,两年之后,真唱红了京城。
那天,张和向宝立告辞:“宝立老板功成名就,我也该告辞了。”
宝立道:“宝立唱得正红,张兄理应同我共享,怎的要走?莫非是怠慢了?”
张和笑道:“宝立老板不要乱想,我要回河南老家。”
宝立就湿了眼:“我有今日,全仗张兄周全,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张和叹一声:“你要谢李老板才对。”
“李老板?”
“李小童。”
“李小童?”宝立诧异。
张和道:“当年李老板看你功底好,不想让你在小城荒废,才想出激将法逼你来京城。我在京城并无相识,皆是李老板派人在此花钱打点。”
宝立就呆了。
张和长叹:“可惜她没能见你功成名就。”
“怎的?”
“她那年摔在台上,受了内伤,求医问药,终未治愈,去年病故了。”
“你为何早不说?”
“我一直在京城,也是刚刚知道。”
“她坟在哪里?”
“听说就在小城。”
宝立仰天大笑:“我好糊涂。”泪如雨下。那天,宝立回到小城。小城轰动,各戏班子来请酒,戏园子来求戏。宝立一概回绝,只是打听李小童的坟在何处。人们竟不知晓,李小童的戏班子有几个人还在小城,来告诉宝立,说李老板死前,只暗中嘱咐戏班的两个人要将她的尸骨埋进河对岸的山里。那两个人给李小童下葬后,就回了河南。
宝立就到河对岸的山中寻坟。苦苦寻了十几日,竟寻不见。
那天夜里,宝立就在河边闷坐,后来就唱开了:
白水茫茫无影踪,
眼见得生生死死恨煞人,
青山绿水何处寻?
我的官人啊……
戏文唱得高亢、凄绝,听得一城人心中酸楚,就拥到河边。那戏文却不再唱,也不见宝立。暗夜中,一条船缓缓远去了。
只有余音袅袅……
选自《市井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