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吃面,齐吼秦腔

2020-09-27 09:46马鹏波编辑谢泽
中国三峡 2020年8期
关键词:臊子面食秦腔

◎ 文 | 马鹏波 编辑 | 谢泽

陕西油泼扯面 摄影/图虫创意

秦腔有一段折子戏叫《赖宝吃面》,是一出丑角戏,曲风欢快,剧情轻松,这在以悲苦苍凉为主的秦腔剧目中是不多见的。过去关中地界,每年夏收结束、新麦入仓,各村各庙都得唱几天大戏,东村唱完西村唱,南村唱完北村跟着来,如同一场接力赛。大戏一旦开唱,便需连吼三天,每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场。剧目安排颇有讲究,下午和晚场通常上演全本秦腔传统剧目,时间长,剧情复杂,考验观众的坐功,上午一般唱折子戏,一出戏不过一袋烟工夫,观众站着也能欣赏,《赖宝吃面》就在上午开演。

关中人唱戏,既有祈福祭地的考虑,也是农人收获之余的一种娱乐形式,高亢苍凉的曲调将农人的腿脚从田间拉回村巷,人们撵着秦腔的声音走亲访贤、看戏交游,家家户户洒扫庭院、开门迎客。过去关中人一天吃两顿饭,早晨九点进食,中午两点一顿正餐,正餐比早餐规矩丰盛得多。若是打算赶庙会看戏,则早晨九点喝碗稀粥,换一身干净衣裳,一路步行至唱大戏的村子,贴住戏台,寻一处空位,拾两页砖头垫屁股下,等着台上的演员开唱《赖宝吃面》。

秦腔讲究“唱、念、做、打”,有的剧好听,有的戏好看,有的剧目既好听也好看,《赖宝吃面》这场戏就属于好看的那一类。这出剧情节简单:赖宝生性好赌,双亲亡故后败光家业,姨娘在大年三十这天上门看望赖宝,用一碗面让赖宝浪子回头。剧目一开场,姨娘问赖宝想吃什么面,赖宝开口即言:

叫姨娘,你坐中央,听娃给你说端详。八百里秦川地平坦,小麦苞谷是特产。麦面能做那宽面、细面、炸酱面,苞谷能漏鱼鱼和搅团,壮阳驱寒羊肉面,蒜蘸面、麻食面、二八月常吃片片面,防暑降温最好还是那清汤面,姜水凉油麻油面,岐山面、凤翔面、捞面、碎面、旗花面、米面、榛子面、菠菜面、炸酱面、炒面、烩面、酸汤面、刀削面、手扯面、韭叶面、棍棍面、大肉臊子长寿面、挂面、方便、龙须面、送葬吃的麦仁面,关中面食名堂繁。

关中地界,不分男女,无论老幼,个个是吃面的行家。赖宝在台上口吐莲花,观众在台下掐着手指头算,若是艺人少说一样,必会招来一片倒彩,名声也就因此臭了。

饥肠辘辘的赖宝一口气如数家珍般说出来的好十来种面,基本囊括了陕西关中所有面食。几十种面条,或以形制分类,或以制作方法区别,不同的面条功用各异,不同场合要吃的面条也不尽相同,甚至每个地区也有代表性面条。这也从侧面证明陕西“面食王国”的得名真实不虚。

民间有言,“秦岭山脉一条线,南吃大米北吃面”,把陕西的饮食习惯一语点透。一道秦岭横亘东西,也将如今的陕西割成南北二部,以汉中为主的陕西南部地属南方,气候环境、地貌特征与秦岭北部迥异,适合种植稻米,居民自古以稻米为食。以关中为主的秦岭北部则占据陕西大部,狭长的八百里秦川,一道渭水奔流而过,聚合了陕西省大部分人口,也造就了周秦汉唐的灿烂文明,狭义的陕西,即指关中。关中土厚,渭河水足,适合小麦生长,这是关中面食文化积淀深厚的根本原因。

小麦营养丰富,据《食物本草》记载:“小麦,味甘甜……主补虚。久食之,实人肤、体,厚肠胃,强力气,养气,补不足,助五脏……”和稻米相比,营养含量高得多。然而,由于土壤、气候不同,中国北方各地小麦在品质上各有差异。陕西关中小麦属于冬小麦,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白露前后犁地播种,第二年芒种一过开镰收割,受土时间跨越了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九个节气,在北方小麦中品质尤为良好。关中自古农耕业发达,农人一年四季躬身田亩,繁重的体力活需要丰富的营养补给,用小麦制作面食,便是补充体能的最佳选择。

关中人吃面的历史由来已久。考古专家曾在秦国遗址中发现一支石磨,由此证实,早在战国后期,陕西关中就有用面粉制作的面食类产品,而这种将小麦研磨成面粉的关键性器物随后在汉墓中大量出现,进一步说明,西汉人也是吃面食的好手。史书记载,起自民间的皇帝就设置过一个叫“汤局”的机构,专门为皇室制作面食,不过,那时候的面食统称为饼,“汤饼”即指面条。成书于北魏的《齐民要术》中辟出“饼法”一节,专门讲做面手艺,“捋如大指许,二寸一段,着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捋之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煮”,这恐怕就是最早的揪面片了。

秦汉魏晋南北朝八百余年,统治者将政治重心始终压在关中一线,小麦种植业得以持续重点关照,无论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还是烹饪条件的改良,时人制做面食的技术随之精益求精。西晋学者束皙专门写过一篇《饼赋》,对面粉的加工精度、面食种类和制作过程都有详细记录,譬如揉捏面团要选用“尘飞雪白”的面粉,如此这般,面团才充满韧劲,制作出的面条“柔如春棉,白若秋丝”,待煮熟上桌,“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垂涎于下风,童仆空噍而斜盼,擎器者舐唇,侍立者于咽”。束皙笔下的这碗面条色泽雪白,香气逼人,虽未曾提及用餐者对这碗面口感的具体评说,但它足以让围观者口水横流,不难想象,也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上品。

历史辗转,一入隋唐,中国文化于此时绽放出了最为灿烂的花朵。杨隋李唐定都长安,长安仿佛一块磁铁,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均云集于此。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受昂扬向上的时代氛围影响,各个领域的从业者都在积极寻求某种突破,面食作为当时人的主要食品,自然也得到了进一步改良。在潜龙卧凤的大明宫内,若有王室成员过生日,必要吃一碗“长寿面”,每到此时,皇后和妃子们也会亲自下厨做面。王室喜食面食,上有所好,下必趋之,帝国的官府衙门所备面食也异常精美,至于京畿之地的寺院、道观同样种类齐全。在长安城市场上,面食产品更加千姿百态,当年在长安城东西市游走的杜甫就有写道: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

杜甫食用的面条,是一碗具有防暑降温功效的凉面,这种混合植物叶子汁水的面条在今天的关中地区依旧受人欢迎,三伏天食用,民间称之“浆水面”。

公元755 年,安史之乱爆发,唐帝国的命运急转直下,此后的长安依旧承担帝国首都角色,但辉煌不再,两百年中屡遭屠戮,街市日益残破,直到朱温吹灭唐帝国闪烁的最后一丝烛火,长安的辉煌彻底化为一段供后人回味的美梦。伴随唐王朝灭亡,中原王朝的政治中心发生东移,经济重心开始南移,此后历朝历代不再定都长安,关中地区逐渐淡出政治家视野。或许是唐帝国留给关中人的文化资源足够丰富,或许是关中人摆脱政治束缚后行为更加自由,隋唐五代之后一千多年,作为政治边缘地区的关中,面食文化反而得到了快速进化,种类越来越多,形制愈发丰富,关中道上的各州府县,逐渐推出极具本地特色的面食产品,做面技法越发讲究,面食背后的故事也让人眼花缭乱,它们被关中古人搬上秦腔、写进皮影,表达自身对面食的偏爱。

秦腔《赖宝吃面》中,与其说浪子赖宝在用伶俐的嘴皮子向姨娘表达自己的吃面诉求,倒不如说他在复述一段关中地区绵延久远的面食历史。关中人敬畏历史,也敬畏自己的肠胃,他们不允许台上演员漏说哪怕一样。

菠菜面 摄影/图虫创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中土地孕育出大片小麦,小麦养活了世世代代的关中人,掺杂关中麦与渭河水的面食算是真正融进了关中人血液,以至于“三天不吃拉条子(面条),身体就要打摆子”。五花八门的面条惯坏了关中人的胃,也使得关中人的口味变得挑剔,他们不仅爱吃面,对做面手艺同样讲究,《赖宝吃面》这出戏的第二个看点就是姨娘做面。

姨娘心善,看到侄儿饥肠辘辘的模样心有不忍,当即生火做饭。秦腔是表演的艺术,空荡的舞台上既无灶台,也无案板,全凭秦腔艺人两只手凌空比划。先挽起袖子,俯身舀面粉入盆,再舀一碗清水掺入,一手摁稳盆沿,一手伸进盆底揉面。揉面要有节奏,刚柔相济,手腕连动掌心,用的是巧劲,左右来回翻转倒腾,关中人把“揉面”叫“踩面”,一个“踩”字,说透了这里面藏着的力道。待面粉变成面团,白如璞玉,双手捧住面疙瘩丢上案板,扣进瓦盆,让经受捶打的面团“清醒”片刻,随之捞起擀面杖,身体前倾,用尽浑身力气擀面。擀面同样节奏分明,倘若身体僵直,形如竹竿,便不是行家。面团越擀越大,像一团雪逐渐融化,手上的节奏也越来越快,身体几乎要与案板齐平了,此时,捏一指头干面粉均匀撒开,把擀匀的面饼翻转叠成二指宽,直起腰身,捉拿菜刀,按照食客的口味喜好,便可开始切面,长面、短面、宽面、细面、旗花面,此时立见分晓。

在过去,关中女人都要习得一手做面手艺。“男主外、女主内”的劳动分工古来有之,关中也不例外,男性作为一家之主承担劳动养家的重任,女性则在男性身后负责家院内的一应事物,每天围绕灶台发挥神通,厨房就是她们的天下。如果一个女人不曾掌握做面技艺,便会被视为无法承担应有的家庭角色,因此,女子们从小学习做面,若一个女孩手艺灵巧,做出来的面食好吃又耐看,那么亲朋好友都会认为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等一个女子年过二八,通过三媒六证,嫁入夫家,新婚头一年,各个重大节日上的面食需由她亲自完成。在吃面成瘾的关中地界,节庆中款待宾客的面食是一份礼物,代表一个家庭的面子,新婚女子制作出的面食此时便承担着整个家庭的声誉,她们往往会借机用一手好面获得亲朋好友、邻里左右的认可,进而巩固自己在夫家的地位。可以说,一个关中女人从女子变成妻子,其社会角色的成功转变,就是通过自己的面食水平来认定的。

关中女人个个是做面的好手,这让秦腔艺人表演《赖宝吃面》时倍感压力,仿佛这并非一出表演,更像一次考验,台下坐着的不是观众,反倒像密密麻麻的评委了。一折戏落幕,台下久久不起波澜,台上的演员便要心生有惊无险的感慨,若是赢得喝彩声一片,演员准会狂喜好几天。

女人们擅长做面,男人们酷爱吃面,《赖宝吃面》中,饥肠辘辘的赖宝大年三十晚上,心心念念的终究是一碗面,颇有“天下美味三千,只取面条一碗”的英雄气概。姨娘的面条出锅,赖宝就要拉起架势开吃,这出剧表演至此,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重头戏。

秦腔每出戏都有一处观众最为瞩目的桥段,是衡量演员水平的一杆秤,如同龙门之于鲤鱼,成于此,也败于此,一个演员要成角,就得在这地方下工夫,积年累月,练成一手绝活,《火焰驹》中是喷火,《打神告庙》看挥舞水袖,《周仁回府》里是“梢子功”,《赖宝吃面》这出戏,观众看重的便是艺人“吃面”的本事。“吃面”无需过多技巧,大巧若拙,台上的演员是否吃出了关中人的风采和地道,观众对此倍感兴趣。

吃面要用大碗,以耀州出产的粗瓷海碗最好,一碗面装满,形如一座小山,筷子要长,捏在指尖,一头能戳到天上。粗瓷海碗沉,装满面条后像一块石头,食客站着吃费劲,正襟危坐拘谨,蹲下咀嚼最妙,胳膊肘抵住膝盖借力,左手托稳碗底举高,与口鼻齐平,脖颈伸长,唇齿贴紧碗口,右手挥舞长筷,风卷残云般把面条往嘴里塞,喉咙一滚,就是一疙瘩面进肚,陕西八大怪中有一句“板凳不坐蹲起来”,说的就是这个。吃面讲究一气呵成,不追求细嚼慢咽,三心二意,频繁抬头举目,一碗面便吃不过瘾。吃面若是噼里啪啦,吃出一嘴响动,就是一碗好面,若再吃出一头汗,便算心满意足,要能再拍一头生蒜下饭,就会浑身舒坦了。口里嚼面,腮帮鼓起,右手揩汗,顺势一甩,继续扒面,碗里翻江倒海,轰隆隆像打雷,这便是关中男人吃面的架势。

一碗面吃到底,男人们的脑袋也埋进了海碗底,撂下碗筷、扬起脖子,面庞红得发涨,汗芽生满额头,饱嗝一响,挂在发尖的几颗汗珠落进眉眼,揉揉眼角,接过一碗面汤入口,喉咙一紧,咕咚下肚,就算吞进肚里的是秦岭最硬的石头,此时也要全部消化了。

赖宝表演吃面,用的是空碗,技艺高超的秦腔艺人有时连空碗也省了,全靠肢体语言和观众叫板。搅拌、吸溜、吞咽,嘴里的响动不能少,腮帮子也要动起来,大眼怒睁,憋足一口气,还得卷起袖管擦汗。台上噼里啪啦吃面,台下一双双大眼绷紧鼓圆,瞅着赖宝,口水窸窸窣窣,像雨打麦穗,孩子的口水黏满衣襟,亮晶晶一片,后排高个儿的口水顺嘴滴下,落在前排小个儿锃亮的脑门,小个儿才无暇理会,盯着赖宝,挂在嘴角的口水也摊满一地。

赖宝一碗面吃得肚皮滚圆,姨娘此时便要趁机教育侄儿。只见她将赖宝吞进肚里的面条一根根拽出,每拽一根便责问赖宝一句,赖宝只得乖乖细数自己埋在肚里的“花花肠子”。你来我往,一来二去,姨娘拽走了赖宝肚里的面条,也拽走了赖宝“男盗女娼”的想法。赖宝的肚子重又变空,浪子也因一碗面的一进一出彻底回头。姨娘的这碗面就仿佛一味药引子,治好了赖宝一身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恶习。

浪子回头,皆大欢喜,大幕落下,演出结束。正是晌午时分,舞台上子虚乌有的一碗面勾魂摄魄,赶来看戏的外乡人肚里被搜刮一空,他们也不心急,自有一番盘算。走出戏场,沿街买一捆油炸麻花,寻条熟路,走进亲朋或者故旧的院门,满心欢喜地再和另一碗勾魂摄魄的面条相会。

关中面食五花八门,地位最高者,当属臊子面。逢年过节、招待宾客,婚丧嫁娶、款待亲朋,非臊子面不可。农历七月,八百里秦川,肉味飘香,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备着一锅臊子。一出大戏看完,走进亲友家门,食用一碗主家精心烹制的臊子面,便是无限享受。

“臊子”是拌进面条里的配菜,有的地方也叫“浇头”,故把臊子面又称呼为“浇汤面”,在关中西府最为流行,岐山地区、周原一带,食用臊子面的风气极盛。臊子面的面条细长,讲究“薄”与“筋”,用筷子挑起一根,打眼一看,厚薄均匀,要能透光,吸进嘴里,口感筋道,得顺着嗓子眼滑溜,极考验制作者手艺。调制的面汤也有讲究,一勺陈醋、一勺红油,将秦椒辣子末炸得黑里透红,融入汤内搅匀,“光”“汪”“酸”“辣”“香”,五者皆备,蘸一筷头,翘起舌尖舔一口,从头香到脚。

臊子面的精华全在一勺臊子上,选用上好黑猪肉,一次做满一瓦罐,密封保存。相传西周初年,周文王带领部族定居岐山时有蛟龙兴风作浪,文王搭弓射箭,斩杀蛟龙。蛟龙肉味道鲜美,文王命人将尸体抬回,切作小块,做成臊子,支起百十口大锅,调制出了蛟龙肉汤。族人们捧着装满面条的大碗排队等候,文王亲自把臊子汤一一浇进他们碗中。神话故事总是扑朔迷离,真实性久不可考,但臊子面的悠远传统的确与周人存在某种关系。

《诗经·大雅·召旻》里说,“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周人起初迁徙到周原一带时生存环境恶劣,为弭灾求福,求助无门的周人便向鬼神祈祷。他们设置祭坛,摆上肉制品,祭拜灶神和先祖,期望以虔诚之心获得祖先神灵庇佑。等周族部落击溃商王,建立周朝,部落里的祭祀仪式升格为国家举办的“脤膰祭”。“脤”(生肉)为祭社而设,“膰”(熟肉)为祭祖而留,祭祀结束,周天子还要将“脤”“膰”赏赐臣工,“泽被万民”,谓之“赐胙”,得到赏赐就意味着得到了神灵庇护。

“赐胙礼”起初仅限王室贵族,逐渐地,异姓贵族也能分羹一杯,后世分享祭肉的社会阶层不断下移,直至惠及民间,普通人终于也能品尝一口。为了让更多人分享珍贵的祭肉,接受神灵赐福,人们设法把胙肉尽可能切碎,于是,精心烹饪保存祭肉便成为夏商以来的一项重大技术,在长期的实践探索中,聪明的关中人选择油炸胙肉,制作“臊子”的方法便应运而生。

周人重礼,流风所及,食用臊子面也有一套规矩,过去的关中人家,出锅的头一碗臊子面先不上席,由小字辈端出门外泼两次汤,象征祭祀天神地神,剩下的汤称作“福把子”,要端回家中祭祀主家祖灵牌位,最后宾客上席,按辈数和身份次序依次吃面,秩序井然,古风犹存。追本溯源,其中同样有一番说头。

先秦时代,大型宗庙祭祀即将结束之时,主祭者要举行隆重的“食馂礼”,“馂”者,鬼神吃剩的祭品。假扮成受祭祖先的“尸”先行享用祭品,再由祭祀活动中享有特权的国君及卿先行享用“尸之馂”,随后按大夫、士、百官的级别依次食“馂”。以祭品形式供给神灵的饭食,神灵(祖先)食用后由黎民依次分享,保证了人人都会得到护佑或者再生。

一碗面中包含对先祖的追念,寄托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也传递出主家对食用者的无限祝福。古往今来,在关中人心里,臊子面无异于圣餐。即使饥荒年月,肉类奇缺,关中人也未曾减少臊子面的工序,他们把胡萝卜与辣椒翻炒成糊状,以之代替臊子,从未乱了吃面的章法。

几碗臊子面下肚,一口臊子香汤入口,抹净满嘴臊子油,时间已近后晌,日头西斜,村庄之上鼓点急促,板胡飞扬,下午戏即将开场。吃饱喝足的关中人不急不躁,夹起板凳,踱步到戏场正中,打着饱嗝,先互相品鉴各自食用过的臊子面,谝谝上午的《赖宝吃面》,而后心满意足地看一折《辕门斩子》,听一曲《张连卖布》,欣赏一出《天女散花》,星辰挂天,大戏落幕,相互告辞后追风赶月,回到自己的村落,想想一年的收成,盘算来年的计划,昏沉沉睡去,与祖先神灵在梦中相遇。

关中的一辈古人偏爱秦腔,酷爱吃面,面食基因藏进秦砖汉瓦,成为唐风秦韵的一部分。无数关中人走南闯北,忘不了的还是关中麦子做成的一碗面。

如今的关中物事早已不复如昨,古老戏台蛛丝绕梁,秦腔的苍凉语调逐渐隐没,悠悠渭水依旧西去,关中古道许久不见赶路看戏的庄稼人,关中新人遗忘秦腔,冷落了大幕后的“千古往事、忠孝贤愚”,更无意于舞台上的“千里之行三五步,十万雄兵七八人”。即便如此,关中人也未曾忘记吃面。

陕西油泼面 摄影/东方IC

摆脱传统束缚的关中女子不必再掌握做面手艺,关中人家的灶头也鲜见一罐臊子的位置,千百年来承载“礼”之意涵的面食走上城市街头,开始以“商品”的角色继续书写自己的历史。一间间面馆遍布西安城内角角落落,一根根面条如同伸入地下的一根根藤蔓,将地下周秦汉唐的历史气韵与地上的现代文明心意相通。

情随事迁,吃面的关中人大多不再从土地而来,每日午间,他们走出轩敞的写字楼,拐进逼仄的背街小巷,寻一家相熟面馆,路边大树下支起桌凳,倒一碗面汤,剥两颗大蒜,当老板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后面敲响一声锅沿,便加紧脚步从橱窗接过一碗热面,泼上辣子,搅拌均匀,一口面、一口蒜、一口汤,百十号人捧起大碗,吃得大汗淋漓,吃得嘴唇打颤、直呼过瘾,吃得气吞万里、惊天动地,仿佛这一碗面里包含着几千年的王侯将相、藏着数不尽的荣辱兴衰。

等吃饱喝足,若问起明天的饭食,他们必会操一口浓重的关中土音、不假思索地喊道:

咥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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