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茨 默著,朱 虎译
由东西方多国发起的中亚考古探险活动发现了很多文书,就内容而言,大多数属于宗教性文献,出自吐鲁番地区的发现品也不例外。因此,文书中的题记、纸边题字等记录有关历史、地理信息的文字就显得格外宝贵,值得学者重视,加以研究。
众所周知,在古突厥语发现品当中只有一个残卷具有明确无疑的史书特征,业由勒柯克自己整理刊布。文书中提及暾欲谷,也提到回鹘可汗牟羽于公元762年将摩尼教定为国教(Le Coq 1912)。尽管文书写本的保存状态非常不好,完全通读没有可能,现在还疑窦颇多,但是大意明确,内容的摩尼教属性毫无疑义。回鹘人对自己的教史感兴趣,这一点也可以由遗存的大量以中古伊朗语记录的摩尼教典篇章佐证(Sundermann 1981)。
在古代记录地理内容的文本当中,行纪(itinerary)是最为普及、流传最广的一种。敦煌文献中的所谓钢和泰写卷(the Staël-Holstein scroll),用于阗语记录了塔里木盆地地区的诸多地名,有关研究已有一些(参Hamilton 1958)。另外有两件发现于尼雅的文书,内容为从楼兰到于阗的诸道路程(Vorob’jeva-Desjatovskaja 1984,71)。
柏林藏吐鲁番文书:Ch/U 6849v(现藏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
德国吐鲁番探险队发现品中有一件梵语突厥语写本T II Y 586(现编号:Ch/U 6849,如图),书写于抄写汉文佛经(内容似为某种波罗蜜多经)纸张的背面,残片尺寸不大,但内容相当有趣、重要。释读并非处处确定,不确定的语词我括注一个问号于后。写本的前六行如下①识读婆罗谜疑难字词过程中,作者曾得到茅埃(Dieter Maue)先生、桑德尔(Lore Sander)女士和哈特曼(Jens-Uwe Hartmann)教授几位同仁的协助;百济康义教授提醒我,如T II Y 586出土著录号所示,这件文书是德国第二次吐鲁番探险队得自交河故城遗址。谨致谢意。:
1.u tpa tti lār o l
3.[ögdi]si(?)özi·
4.se cu va de śa śri na gar tig[mä uluγ q]utluγ qočo uluš-nung kün
5.tuγsuq yïngaq-ïnta bölülmiš tal-lïγ otruγ tip kügülmiš tanglančïγ
6.körklä bo lükčüng balïq-ïγ ilänü ärksinü y(r)l(ï)(qa)dačï·qïvïr uγuš-nung bo
7.si(?)qïsung(?)baγ-nï[ng(?)]irinči(?)töztä törümiš qïyïtmaz(?)[ ]
8.[ ]g-lig·t[
语译:
起源(梵语:utpatti)乃是这般。此为乌苌国喜乐之地、以Daśahaihuramaṇ dala 见称的十姓回鹘国度/地面的一篇颂词。吉星高照的“qïvïr”部落管辖富庶美丽的柳中城(Lükčüng),座落于……都城高昌(亦即Secuvadeśaśrinagara)之东,以“柳之洲”的美名播于众口。
在对梵语、古突厥语双语地名进行讨论之前,我想先就qïvïr 这个词发表一点意见。我不认为qïvïr是一个表示民族的专名(ethnonym),而是uγuš“部落”的定语修饰词。这个词迄今未见收录于任何字典词书,仅出现于一件由羽田亨刊布的突厥语摩尼教文书(Haneda 1932)。有两个用法:其一是出现于人名Qïvïr Y(ä)gän,义为“幸运的侄甥”(Haneda 1932,第 3 行A3-4,第4 行 A9);另一处出现于qïvïrlar qutluγ(Haneda 1932,第3 行A3-4,第4 行A18),义为“幸运、荣光”(Haneda 1932,6)。因此,我将qïvïr 视为一个形容词定语。
文中有两个用双语表达的地名:daśahaihuramaṇd·al tigmä on uyγur ili(第2行)、secuvadeśaśrinagara tig[mä…q]utluγ qočo uluš(第4 行)。很显然,这两个地名的梵语、回鹘语形式完美对应,意思不差毫厘,Daśahaihura对译的是On Uyγur(十姓回鹘),后者是8世纪起回鹘人的自称(Hamilton 1962)。但是本文书的年代却不可以由这个部族名称推定,因为迟至蒙元时代仍有使用这个名称的实例,见于未刊文书Mainz 813(T III TV 68)。
写本在第4行有残断,所以第二个地名释读困难。从婆罗谜字母看,可以读出secuva deśa śri nagar,所以不难认出是梵语词,deśa的意思是“国”,śri(正确拼法是śrī)的意思是“吉祥、有福”,nagar(正确拼法是nagara)的意思是“城”。
现在回头来看古突厥语的对应词,我们可以确定secuva就是Qočo。众所周知,Qočo国、Qočo城在古代中国人那里有两个名字:“高昌”“西州”,后一个名字特别盛行于9 到10 世纪(Hamilton 1958,138)。在于阗语中,这个地名的拼法很明确,有以婆罗谜字书写的secū(Hamilton 1958,143)和sīcū(Bailey 1964,10)两种形式,古突厥语的secuva却需要做一点讨论。一个古突厥语文本包含如下的诗句:
se c[īve]pau rya ja na tā(=)qočo uluš-taqï bodun boqun quvra[γï üzä](Laut 1983,268).我建议这样翻译:
“由西州城的民众。”
所以古突厥语中表示“西州”的两个写法是:secuva和sec[īv]e。前一个音节跟于阗语该词的拼法以及复原的中古汉语音“西”*śe(Hamilton 1958,138)吻合,但是后半部分则跟于阗语的处理方式cū有别。按音韵学常规,“州”的中古音*tśiu在古突厥语里转写成čiu或ču顺理成章。但是,在我们这个婆罗谜字写本中却出现了cuva 及c[īv]e,显示了转写汉语双元音的另一种方式。这个现象尚未见于其他中亚文书。
文本中,qïvïr 部落统治的城或村没有梵语名字,只有一个古突厥语的译名,我们可以猜测,Lükčüng对应于tallïγ otruγ“柳之洲”。Lükčüng一名很可能来自汉语地名。根据古突厥语的义译,我想可以尝试将之复原为*柳州。但是这个指称位于吐鲁番盆地的“柳州”无书证。Lükčüng 的已知汉语形式有“柳中”(首见于《后汉书》卷19、卷47延光二年夏,以勇为西域长史,将兵五百人出屯柳中、卷88;吐鲁番汉文文书亦屡见)、“六种”(《王延德行纪》)、“鲁陈城”(陈诚《西域行程记》)、“柳陈”(《四夷馆考》)、“鲁珍城儿”(《西域土地人物略》)以及晚近时代的“鲁克尘”(今名鲁克沁,岑仲勉1947,95—96;佐口1981,1)。于阗语拼法ūkäcū(Hamilton 1958,142)可以被视为我们提议的构拟形式“柳州”的又一个旁证,因为于阗语cū 只能跟“州”而非“中”对音。这个问题一直被忽略了。于阗语ūkä 和古突厥语lük(通常拼写为lwyk,见Zieme-Kara 1978,162)或许是对同一个汉语词的不同音写方式。但是,这真的有可能是汉语的“柳”吗?在7 世纪柳的读音大约是*lu(Hamilton 1958,142),无韵尾k,所以音韵方面尚有顾虑,但是语义方面突厥语地名中的ta“l柳(树)”却为这一勘同提供了支持。突厥语译名的后半部分otruγ“岛”非常接近汉语具有双重含义的“州”的意思,它既是“岛子”,也在引申的意义上指“地域”(Mathews 汉英词典1972,no.1289)。既然于阗语的对应形式cū是确定的,构拟汉语的“柳州”便不为无据。
但是,有一点不容忽视:突厥语形式čüng 写作čwnk,与上述主张不协调,相反更接近汉语的“中”。何以就一个地名有这么大的区别呢?一个原因可能是,当时这个地名就有各种不同的形式存在。在这里有必要引述一下萨迦班智达《师事瑜伽》的古突厥语译本的抄手题记:
likčiu balïq-taqï sirkap atlγ sangram
“(写于)Likčiu城Sirkap寺”(Kara-Zieme 1977,第64页第497行)
当年卡拉和笔者将Likčiu 考证为河西走廊上的凉州。森安孝夫建议改释为Lükčüng(森安1985,第82页)。显然这一比定从历史和地理两方面看都更合适,所以笔者欣然接受他的批评,接受Lükčüng说。但是音韵方面还不能说是密合无间。
考虑到古突厥语的 otruγ 是汉语“州”的义译,čiu 显然是“州”的音译转写,Lükčüng 的原型当为“柳州”,至少在本件文书所属的大约10—13世纪这段时间如此。
最后,我们归总说一下文书涉及的政区概念:i(lel)“疆域”→ulu“š都城、城”→balïq“城、村、城邑”。这些释义也大体与马合木·喀什噶里的《突厥语大词典》所录不异。因为本文讨论的这件残片目前是唯一一份有关高昌城东面的Lükčüng 一地的记载,所以不宜仓猝对篇首出现的用婆罗谜字书写的utpattilār o(l“起源乃是这般”)作出定论。初看上去,这像是一个标题,但是笔者尚未在梵语中找到utpatti 的类似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