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斐然[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601]
李梦阳(1473—1530),字献吉,号空同,明代“前七子”之一。由于明初文坛盛行的馆阁体大多难以真切地反映社会生活和个人真实情感,容易使文学创作失去生命力,沦为歌功颂德的工具,以李梦阳为代表的“前七子”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主张通过学习古人的诗文法度格调来修复当前文坛萎弱卑冗的格局,开启了明中叶以后文坛上声势浩大的文学复古运动。因此李梦阳作为明代复古文学思潮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原文化传播海外的首要名片。由于朝鲜与中国邻近的地理位置,两国自古以来便往来密切,其中文化交流也日渐扩大。发展至明代,除了民间往来,由“赋诗相赠”外交事件演变而来的两国遣使交流也从官方层面促进了文化传播。在中朝双方遣派博文多识的儒士文臣进行的诗赋交流中,李诗李文正是借此机会被介绍到了朝鲜,从而影响了朝鲜文学创作的风向。
据朝鲜史料记载,李梦阳最早是通过官方外交被正式介绍到朝鲜的。朝鲜史臣尹根寿(1537—1616)就曾在《月汀集》中记载,正德十六年(1521)明朝派遣唐皋出使朝鲜,朝鲜远接使李荇令通官问唐皋:“方今海内文章谁为第一?”唐答曰:“天下文章以李梦阳为第一。”尹根寿还评论道:“其时空同致仕,家居汴梁,而名动天下。我国不知……”可见官方层面的肯定在李梦阳诗文的传播方面起到了助推作用。而在朝鲜官方了解李梦阳之前,民间的一些文人很可能已经率先接触到了他的作品。嘉靖元年(1522),朴祥(1474—1530)的《靖节陶征士诗集跋》中就提及自己获得了两帙李梦阳校订的《陶渊明集》,可见李梦阳的作品有可能早已悄然来到朝鲜。
随着李梦阳影响力的扩大,朝鲜文人对李梦阳的作品也愈发渴求。在官方层面上,当时来华的朝鲜使臣往往会采购大量书籍回朝,而直接在中原收购便成为接触李梦阳文集的最直接途径。朝鲜文人柳希春(1513—1577)就曾在书中记载,万历五年(1577)元月二十七日,当他听说梁应鼎将作为圣节使赴京能够买到中国的书册时,便立即修简、买人参送他。“所最望者,《皇朝名臣编录》《欧阳公集》《空同集》(即李梦阳诗文集)……”望借此来获得李梦阳的作品,可见朝鲜文人早在万历时就开始熟知并喜爱李梦阳的诗文集。
为了进一步满足朝鲜文人对李梦阳文集日益增长的需求,到了万历八年(1580),朝鲜文人尹根寿便开始用活字在朝鲜刊印李梦阳的诗集,“右空同七言古诗六十一首,律诗一百五十首。余之居守松都,用活字印之……万历八年腊月下浣,谨书”。他在序跋中交代自己之所以要刊刻李梦阳的诗文集是因为:“固已大行于中土,而在吾东得见者寡矣,不亦可羞乎?夫以先生之才之文,如凤瑞世,而顾乃亟罹颠蹶,未究诸用,遗文散落,耿光宇宙,良可悲矣。”希望通过刊印李梦阳的文集让朝鲜的文人都能读到如此优秀的诗文作品,李梦阳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李梦阳主张通过仿照传统诗歌中的讽喻诗来发挥教化作用,以反对台阁体的歌咏太平,因此其诗多有挺拔豪雄之感,这一点也深受朝鲜文人的肯定与认同。如朝鲜文人尹根寿便认为唐时的杜甫之所以是集大成者是因为吸收了前代各家精华,而后来出现的李梦阳更是吸收了更多的精髓。而朝鲜正祖(1752—1800)甚至在《观诗五百六十卷》中评价:“李梦阳才气雄高,风骨遒利,鏖白战而拥赤帜,力追古法,能成雄霸之功。”十分喜爱李梦阳的这种诗文风格。
李梦阳的诗还强调真实和教化的作用,这在具体的诗词作品中体现在对杜诗的模仿上。朝鲜的李植(1584—1647)就认为:“大明诗,惟李空同梦阳善学杜诗,与杜诗参看。”他十分认同人们学习杜诗、《史记》这类古人之作。朝鲜文人李德懋(1741—1793)更是直接指出,李梦阳模仿的是杜甫《秋兴八首》的声律,还仿照了题目作《秋怀八首》。除了诗学思想和创作上能看见杜诗的影子,李梦阳的身上也能看见类似杜甫忠君爱国的品质。李梦阳在《限韵赠黄子》中的“十年放逐同梁苑,中夜悲歌泣孝宗”一句表达了自己对孝宗时政治清明的怀念。不少朝鲜文人都对此句十分赞赏,认为这句诗充分体现了文人的忠义气节。申钦(1566—1628)在《晴窗软谈》中就谈道:“空同之‘十年放逐同梁苑,中夜悲歌泣孝宗’激昂顿挫,咏之泪下,后少陵也。”赵泰亿(1675—1728)更是毫不夸张地说自己每次读到这句话“未尝不三复流涕,适会此时,得睹当日云汉之章”。在朝鲜文人看来,李梦阳这样一个爱国忠心的臣子形象与他倡导抒发真性,学习古人作诗风骨的格调更加符合,因此他们在感动之余从情感上也更容易接受李梦阳的思想观点。
除了品读李梦阳的作品,朝鲜文坛还涌现了大量以李梦阳的诗文为范本的次韵与用韵的作品。如赵泰采(1660—1722):“星河耿耿枕边阑,风入虚窗纸自弹。秋后最知茅屋冷,夜来惟恐玉楼寒。愁仍失寐挑灯尽,诗不从心信笔难。政忆牛坡乡饮会,酒如浓粥饼如盘。”赵观彬(1691—1757):“千村雪尽四山青,病后逢春尚掩屏。诗草屡删还有病,灯花长结太无灵。轻风柳亦宜时态,孤月梅应似我形。老去生涯樽酒在,百忧惟可付沉冥。”其中任希圣(1712—1783)的《山园赏花》“去年新栽桃李树,今年春晩始芳菲。亦知花有早开处,花早开时还早飞”,就是“次空同十绝句,因效其体,选一首”。该诗次韵的正是李梦阳的七言绝句。朝鲜文人申钦就曾指出李梦阳的“黄鹤楼前日欲低,汉阳城树乱鸦啼。孤舟夜泊东游客,恨杀长江不向西。二月扁舟过浙西,楚云何日渡浯溪。滇南小郭青山绕,花发流莺一样啼”一诗“置之翰林、拾遗之间,何让焉”。用唐时李杜来分析李梦阳的《夏口夜泊别友人》,正体现了朝鲜文人不仅能够通过模仿李梦阳的作品来具体实践拟古的方法,更能吸收并运用他的复古主张来品析拟古作的风韵。
在文章写作方面朝鲜文坛也同样兴起了一批秦汉古文家。朝鲜文章代表家柳梦寅就多次在著作中提及自己学写作是由于多多阅读两汉到韩柳之间的文章。对于李梦阳等复古思想代表人物,他更是直接表示自己的崇敬之心,指出其“发号于文坛,天下之士靡然从风”,影响了中原和朝鲜两地。除了文坛大家的学习效仿,朝鲜儿童的学诗教材也多取唐诗大家来模仿学习,可见朝鲜受到复古思潮的影响颇深。
李梦阳的诗作虽然使当时诗坛为之一新,但过于执着于拟古也使得它的诗文饱受争论。自明入清以来,随着李梦阳诗文的进一步传播,朝鲜文坛出现了不少不同于以往的声音。朝鲜文人权炳就曾说道:“李空同在明文中,卓然称太家数。然徐观其立意造语,别无大过人者。特钩章棘句,务为险崛,使人戛戛难读耳。以是为文,岂文之至哉?”认为李梦阳的文章立意造句并没有出众的地方,甚至都不能达到“辞达而已”的为文要求。除此之外,他的文学语言也都沾染上了古作的陈旧之气。朝鲜文人柳梦寅(1559—1623)在给汪道昆的题记后就曾写道:“空同之文,益古于弇州,又能先倡秦汉古文。而但语辞追蠡,近于小家。”虽然李梦阳主张文章要学习秦汉,但朝鲜文人发觉他也仅仅局限于左丘明、司马迁等几家而已,不够全面。可见当时朝鲜文坛对李梦阳诗文的态度已开始发生了转变。
除此之外,朝鲜文人也认识到了学古文应当学习其思想精髓而不仅仅局限于形式。从这点出发,他们就发现:“然李献吉、王元美所谓学秦汉者,亦貌也。李、王之貌。得其嚬呻蹙额者。”明代前后七子的文章只是蹈袭前人的皮貌,未得神性,因此拟古之作往往趋于歧路,越模仿越僵硬。因此他们在自己的文学创作实践中更加留意这些瑕疵,“以力矫献吉、元美模拟剿袭之病”。
除了文章主张的偏狭,李梦阳的作诗主张也禁锢在了盛唐诗歌的圆圈之中。朝鲜文人金昌协(1651—1708)、金相定(生卒年不详)就曾记载:“献吉劝人不读唐以后书,于鳞作诗使事,禁不用唐以后语。以至大复元美诸人,开口辄言盛唐,自以为肩上苏黄辈,追踵乎开元天宝之间。而只是蹙蹙于唐人范围中,未有一句语高华闲远近似于镜花水月之妙,则愈效唐而愈远于唐矣。”
诗必盛唐的主张使人们的目光过分聚焦于拟唐上,丢失了写诗应“不失吾性情之正”,写景应抒发自己天真烂漫的情怀,在声调之外还要神情兴会,不能忘记直言心中之感,方可做到“是故欲为唐者,惟不学唐然后可以为唐,不期于唐然后可以至唐也”。朝鲜文人对自身在复古浪潮中出现的积病做出了及时深入的思考。
以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是继以李梦阳为代表的“前七子”之后扛起复古大旗的继承者,他们在文学主张上也是继承关系,因此许多朝鲜文人也指出了两人剿袭模拟的通病。正如柳梦寅在《於于集》中评价:“近世空同弇州矫唐宋而别骛多剽西汉之刍狗。其人与语,亦已朽矣。”两人都局限于古貌而丢了古魂。也正是由于“空同先倡于左国,弇州继武于两汉。意欲一振宋元之颓澜,惟其长于文短于理”,两人的文章都忽视了内容上的“理”。
但仔细比较二人的诗文作品,朝鲜文人却认为:“王弇州为上,李空同次之。”因为王世贞在文学作品的处理上“揣摩愈工,锻炼愈精”。如李宜显(1669—1745)就指出李梦阳的文章以先秦诸子为准则,是刻意模仿的,“其才力固雄骜,而所就颇乖雅驯”。到了王世贞,虽然“弇州所见虽同,其才具实大,比诸子为最。故其文亦称颇有一二可喜处”。认为他的文章不同于韩、欧正派,独树一帜。朝鲜文人不仅冠以王世贞明诗最胜者的称号,甚至将他比作苏轼,评价他“诗如时清转自饶封事”。徐宗泰(1652—1719)更是在《晚静堂集》中明确表示:“伯安雄而恣,献吉大而疎,仲默靘而靡,鹿门华而失之弱,荆川赡而失之衍,弇山则该众长而尤杰然者欤。”王世贞集众家之长,因此更胜一筹。对王世贞的赞许能看出朝鲜文人对李梦阳复古文学主张的改进方案,这也为朝鲜文学的继续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
明代文坛盛行的复古思潮以李梦阳等前后七子为代表,他们主张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远渡重洋,影响到了海峡对面的朝鲜半岛,一改朝鲜文坛之前的学宋风气,满足了当时朝鲜文人力求改变文学风向的急切要求。因此当以李梦阳为代表的中原文人创作传入朝鲜时,立即受到了朝鲜文人的欢迎。但随着传播的深入,一些复古的弊病逐一暴露出来,这在与后来出现的以王世贞为代表的新复古派等人的作品对比中更加突显出来,促使朝鲜文坛重新反思。而明朝的灭亡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朝鲜人对中国的向心力。在李梦阳诗文刚传入朝鲜,此时也是明朝兴盛发展之期时,接受态度占据文坛主导地位。而到了明末时期的朝鲜文人柳梦寅时,明朝国力已大不如前,发展到清朝时由于不满满族取代中原政权,此时的朝鲜文人敢于跳出来直指复古文学的偏颇之处,从而使文坛风向转向了批评,试图探索出一条新道路,可见中原王朝国力的兴衰牵动着朝鲜文学的发展方向。可以说,明代复古思潮无论是前期对朝鲜文学创作的引领还是到后期揪弊的反推,都对朝鲜文学有着极大的贡献,其影响不可忽视。
①③④⑤ 尹根寿:《月汀漫笔·月汀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47辑,景仁文化社1989年版。
② 柳希春:《日记·眉岩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34辑,景仁文化社1989年版。
⑥ 正祖李祘:《观诗五百六十卷·弘斋全书》,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67 辑,景仁文化社2001年版。
⑦ 李植:《学诗准的·泽堂先生别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88辑,景仁文化社1992年版。
⑧ 李德懋:《孤云论儒释·青庄馆全书》,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59辑,景仁文化社2000年版。
⑨⑩⑮ 申钦:《晴窗软谈·象村稿》,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72辑,景仁文化社1991年版。
⑪ 赵泰亿:《辞判决事疏·谦斋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89辑,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
⑫ 赵泰采:《诗·二忧堂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76辑,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
⑬ 赵观彬:《诗·悔轩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11辑,仁文化社1998年版。
⑭ 任希圣:《山园赏花·在涧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30辑,景仁文化社1999年版。
⑯ 柳梦寅:《题汪道昆副墨·於于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63辑,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
⑰ 权炳:《书明大家抄·约齐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87辑,景仁文化社2009年版。
⑱㉔㉕㉖ 柳梦寅:《题汪游城阳山记后·於于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63辑,景仁文化社1991年版。
⑲ 洪奭周:《答李审夫书·渊泉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93辑,景仁文化社2002年版。
⑳ 丁范祖:《虞山文抄序·海左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39辑,景仁文化社1999年版。
㉑㉒㉓ 金相定:《唐律抄序·石堂遗稿》,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85辑,景仁文化社2009年版。
27 金昌协:《农岩杂识·农岩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62辑,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
2829 李宜显:《云阳漫录·陶谷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81辑,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
30 金春泽:《论诗文·北轩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85辑,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
31 徐宗泰:《读弇山集·晚静堂集》,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163辑,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