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源
每当克里斯托弗·诺兰有新片要面世,作为一介普通观众的笔者,心情就开始既期待又担忧。期待的原因自然不必多说:身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好莱坞导演,诺兰的电影总能把叙事与视觉奇观的可能性推向极限;担忧的原因,则有些难以启齿:由于诺兰电影太过烧脑,我总会担心他的新作会把我烧得七窍生烟。而如果大脑没有被诺兰烤焦,又有下一个测验环节在等待着我:诺兰在影片中设置的种种障眼法和隐藏的种种细节,我究竟识破了多少,又发现了多少?
以上种种特质,让诺兰的电影成了一张张测验智力的试卷,对其有兴趣的观众,会拿出自己封存已久的放大镜和强光手电,在社交网络中展开寻宝与解谜行动,并与同侪们激烈竞争。只不过这一次,诺兰给出的试卷难到了几乎不可破解的程度。他的《信条》借助热力学与量子物理定律,打造出一个正行时间与逆行时间并存不悖的奇异世界,面对这个世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对其中的每个细节打破砂锅问到底,要么因为失去兴趣而放弃它的全部。这其中没有中间地带。
表面上,《信条》是一部极其单纯的间谍动作片。身手矫健的CIA特工在一次行动中,意外发现了富可敌国的反派的灭世计划,并通过中间人牵线搭桥,结识了精通科学的副手、极力想挣脱反派魔掌却无法如愿的反派妻子,以及反派本人。背叛、追车、调情等戏码随之而来……等一下,我们在说的真的不是某部007或《碟中谍》吗?
答案是否定的。《信条》是一部诺兰电影,并由《星际穿越》的科学顾问基普·索恩(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坐阵,为片中的物理学知识把关。在《星际穿越》中,地球资源面临枯竭,于是NASA想出了一招:让人类移民外星系,延续族群命运。而在《信条》中,地球资源同样在未来面临枯竭,而那些未来人类精英们做出的选择则要狠一些:通过逆时间装置(U形滑动门)与武器(逆向炸弹)回到过去,除掉过去的人类,为地球解决环境与资源问题。活在现在的反派,是未来人类的代理人,而主人公必须出手,挫败他的计划。
在这个大前提下,诺兰开始了他令人眼花缭乱的杂耍。影片前半部分属于常规间谍片剧情,但自从主人公决定从现在逆行至过去,寻回被他隐藏的高危放射性金属后,影片就立即落入了正逆时间相互交织而活在这两种时间向度中的人物相互碰撞的反常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逆向时间里得到的伤疤无法在正向时间中被疗愈;人们可以通过U形门不断切换在时间中行进的方向,以至于你根本辨别不出他究竟是从过去而来,还是来自未来的访客;人们甚至可以与来自未来的自己对打。
上述这些复杂设定,让观众根本没有可能在第一遍观影中,就把握到全部信息。比如罗伯特·帕丁森饰演的副手尼尔,是从未来逆行而来,与主角相会,但在影片99%的时间里,我们对此毫不知情,直到真相最后被揭露。或许在第二次观影时,我们可以将关注重心放在尼尔身上,用我们逆向行进的大脑,主动为他拼凑出一个线性完整的故事。
《信條》的复杂时空观,使其难解程度即便较之《记忆碎片》和《盗梦空间》也有了指数级增长。但在《信条》中,诺兰的个人变化在于,他不再像在《记忆碎片》中一样追求逻辑链的明晰,也不再像在《盗梦空间》中一样借角色之口,不厌其烦地向观众讲述游戏规则,以及正在银幕上发生的事情。这种放任自流的处理,反倒让《信条》比诺兰的前作在文本层面更民主:观众可以从文本中的任意一个缝隙入手,得到属于自己的观点和结论,不需要导演的亲自认可。从这个角度来说,《信条》是一部非常立体主义的作品。
诺兰的另一个变化,在于他不再乐于向观众灌输大而无当的普世价值,虽然这个转变早在《敦刻尔克》时就已发生。人性大义、爱的力量、世界与人生的形而上学本质,这些元素虽然简明有力,但在爆米花大片中不太可能被挖出深度与复杂性。或许诺兰在《信条》中规避它们,正是因为意识到了上述事实。
那么诺兰在改变之余,到底坚持着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他在继续对观众进行智力挑战,也在继续着自己对叙事过程与结构本身的钻研。后一点容易让我们想到他的英国前辈希区柯克。希区柯克的电影有对称结构(由“交换杀人”情节所构成的《火车怪客》),螺旋结构(让女主角活了两次又死了两次的《迷魂记》),分裂式结构(《惊魂记》的两段式结构,恰好对应主人公的精神分裂),而诺兰则有倒叙结构(《记忆碎片》),不同时间维度交织的结构(《敦刻尔克》),和《信条》的回文结构。两人作品的相同之处,正是在结构层面出人意表,却又完美符合力学原理的均衡美感。
诺兰对形式和叙事复杂性的愈发执迷,也让我们想到博尔赫斯的小说《阿莱夫》——在这部短篇中,主人公自从在地下室发现一个名为阿莱夫的发光小圆面后,就对之爱不释手,因为他能在其中看到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种种奇景;既然有了阿莱夫,又何必将目光转向现实世界呢?
或许,《信条》就是令诺兰爱不释手的阿莱夫。它有着种种不可否认的缺陷:笔触不够诗意优雅,缺少情感,人物形象扁平、功能化;但在其中相互冲撞的多重时间向度和叙事维度,的确令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这或许是当代电影图景中最壮观的行为艺术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