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龙 何豆豆
图/受访者提供
8月7日晚,演员田雨抓着白玉兰最佳男配角的奖杯,在昏暗的背景下拍了四张表情夸张、虚焦的自拍,留下一句“回去给夫人报喜啦”,在社交网络上传播了份悠哉的喜气。
实际上,那个月初,他刚刚结束电视剧《流金岁月》的拍摄,走遍上海、秦皇岛、杭州、富春江、铜陵,最后在浙江金华的一座山里杀青;接着就无缝衔接到横店,为一部年代戏试装。到上海参加颁奖礼前,他刚捂着黑色呢子大衣拍了一天追捕戏。换上正装、走了红毯、拍了宣传照、拿了奖杯,他只来得及和同事们吃了顿饭,就又到横店过回冬天。整个8月,田雨拢共歇了一天。
“勤劳的小蜜蜂。”田雨陷在沙发里笑着形容自己。采访时是个夏末的下午,他的脸上还留着上一个拍摄的妆发痕迹。“这有点儿累,一直在说想减工作量,结果这几年的工作量还上来了。”他今年43岁,有多年话剧舞台经验,从喜剧片《夏洛特烦恼》(2015)起开始进入大众视野,近年在不少影视作品中饰演各类小人物。他轻声细语地算,去年自己一直工作到大年二十八。
田雨喜欢生活的烟火气,常陪孩子旅游、逛菜场、访古迹。最近在江南拍戏,他抽空去了横店附近的太清观——典型的道教风水布局。“左青龙右白虎,这儿是一个悬崖峭壁,底下是一个神仙洞,”他边描述边用右手上下比划着,“石崖上还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太上老君像,就很神奇的地方。”信步上山,遇见道士,他就坐下与之喝茶谈天,问道观的历史沿革。
“演员就是要去接触你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因为你不知道将来哪个人物的种子、最开始的根基,或者哪怕有的时候就是一句话、一个情节、一个形象,其实都是从那一点(开始)。”他又说回了本行。
在多次采访中,田雨曾提到,自己的表演依托常常来自心里住着的人,有生活中的朋友,有舞台小说电影中的形象,所以他一直尽量让自己“厚实一点儿”。积累生活是他从大一起养成的习惯。90年代在中戏,老师给一帮子没甚社会经验的大一学生布置命题作业,到不同的环境观察形形色色的生活,选一个感兴趣的人物模仿,可以在学校借服装道具,演观察生活小品。
从中戏所在的东棉花胡同拐出来,田雨和同学们常去美术馆后街看摆摊儿的小贩和游客,看完了又扎到人流密集的北京站,在公交车上竟然遇见过他们观察的盲人乞丐,“惊了,我说,这哥们儿不是盲人吗?”
大三那年排话剧《地质师》,田雨第一次扛大戏,跟着一行人又坐大巴车去油田体验生活。老师们都教他,演戏到最后,拼的是对生命的认知。“想演好一个人,你就得去关注个体的人。”
北京人艺的老演员于是之说过,演员要演的是理解,“那你如何提高你的理解?那是经验的积累,也有神来之笔。”他说,最重要的因素是喜欢,接到一个角色,反复琢磨使其立体化的方式,“蛮辛苦,但是自得其乐。”毕业后演戏机会少,也有好处,来一个角色田雨就使劲儿琢磨,到首都图书馆,找演员聊,为人物环境做各种设计。
在大学,田雨演了挺多普通人。从观察生活小品到独幕剧,再到长剧,田雨积累了最初的表演经验,他和同学夏雨演过很多幽默喜剧小品——一对搞怪的室友,夏雨是那个调皮的,把田雨的牙膏鞋油给换了,田雨则呈现种种被恶搞的效果。毕业后他进入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了《仲夏夜之梦》《第十二夜》等莎士比亚喜剧。2006年,他又在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里演了袁老板和老陶。“但是它(话剧)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大。舞台剧的人加在一起,观众也不会有这一部电影的一个零头更多。”他又讲到现在短视频潮流可能对观众观影趣味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像麻花的戏,你可以把它打碎,变成很多个小段子,传播性会特别特别强。”
《夏洛特烦恼》
《飞驰人生》
《庆余年》
《流金岁月》
大学喜剧训练的养分在很多年后被展现出来。继《夏洛特烦恼》的王老师后,他又接演了《羞羞的铁拳》里怂里怂气的爸爸,《飞驰人生》中毒舌的驾校教练,《大赢家》里势利的银行行长。这次让他得奖的《庆余年》中的王啟年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物,说话真真假假,见了银子眉开眼笑,又为男主角范闲的正义感所感染。剧中藏银票的细节他参考了葛朗台,“表面上是一副桑丘的样子,实际上心里住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唐·吉诃德,”田雨形容。
他习得的创作方法是“心象说”,按照准备过程中脑海内形成的人物表演。对于类型化角色的优势与可能对戏路产生的限制,他没有一套既定的策略去迎合或躲避。“我觉得这事挺随缘的,”他在采访中不止一次提到“随缘”这个词。不论是选角还是职业发展路径,他多年来抱持着相对随性的态度,“没有去专门要往哪边走。”他简洁地解释。
这次白玉兰最佳男配角奖被提名的其他男演员包括陈道明、沙溢、张鲁一、王劲松,田雨和他们中的大多数有过合作。“(得奖了)运气还挺好,”他念叨,眼角笑出几道褶子。
得知获奖的一瞬间,他有点儿大脑空白,忘了准备的词儿,上台后感谢了所有合作过的编剧、导演、演员。
“真的是发自肺腑,但是没说全,”他皱着眉头解释,“你琢磨一个人物,想跟这个人有关系的好多事儿,真不是完全靠自己”——有时候化妆师给扮上的人物造型也能给他刺激,撬动灵感。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起这个名单,从父母、哥哥,说到考学的老师,进中戏遇到的梁伯龙、闫刚、徐萍等老师,形体、武术、声乐老师,在剧院合作过的林兆华、赖声川、田沁鑫等导演……田雨说自己的时候话少,谈到别人往往流露出一股刹不住车的真诚的絮叨劲儿,“说不全,这事儿说不清,很难在台上说。我也四十多岁了,其实真的是前面帮助我的人(很多)。”
田雨挺开心自己拿了个奖。“起码觉得自己之前的创作习惯、付出的这些努力,都算是走在了一个正道上,说明之前坚持是对的。”他五官脸型端方,长相“自来旧”,上大学时被当作老生教育培养,学校排俄罗斯戏剧《长子》,他被“钦点”演父亲。同学里有人拍了好作品,他也羡慕,“小的时候肯定也想,为什么我不能成明星?”但这种念头多年前就自我消解掉了。现在总结,他将之部分归因于自己一直接触长者类型的角色,“所以才能够更早以老人的心态……他们就比我们年轻人有更多的智慧。他们以前跌了跟头,想法上更豁达、更宽容。”
“顺其自然就好,你自己的这点儿事儿,你把它做好就行。”这是他很早就认定的事情。
田雨在每个剧组的性格气场都不一样。现在拍戏没了初入行时大家一块儿慢慢体验生活的从容,他会根据戏中的人物关系和剧组同事相处,戏里敌对冷漠的,他就有意不和对方走近。“演特别闹腾就特别闹,演特别匪气就很匪气,你要在那一段时间尽快训练自己,开始演戏省劲儿。别人也对你相对适应。他不会觉得你疯了。”他笑着说。
前阵子在《流金岁月》剧组,他与陈道明老师合作。他钦佩后者创作上的认真。“他有很多招儿,”田雨的两只手比划起来,眼睛一挤——陈道明在剧中饰演他的上司,“很准确、很灵动,你适应他就可以了。”有时碰上技术问题,需要再拍一条,陈道明“突然袭击”,换上新的表演方式,田雨也见招拆招,不亦乐乎,那感觉就像两个人打羽毛球,他接住了对方吊的小球,“大家能玩儿在一起”,他手腕小幅度地向上一甩。
小时候家住北京平安里,田雨常常路过人民剧场,看到演员们化妆、上台、演戏,耳濡目染地埋下了当演员的念头。成年后在学校,在剧场,他喜欢和长辈聊天。一位老演员曾告诉他,其实演员一生都在寻求这样一个角色:最后自己可以变成这个角色,演对了,别人也喜欢。他问那位演员,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对方说,有过,短暂但幸福。
“有的时候是瞬间,”田雨观照自己,最近几年的角色都让他“或多或少”能体验到与人物的共振。观众哪怕叫不出他的名儿,但知道了何赛,知道了王启年,就挺好。
《教父》是他这些年不断回看的电影。刚上大学的时候看《教父》,最大的感受是“怎么就有点儿慢?”后来在不同年龄段回溯,发现“其实情节极其快”,他感叹这部电影的“文学力量”,“哲学性很强,人的命运感,共同的迷茫,情感的浓烈,人在大时代里的渺小,很多东西回不去……那些其实都是永恒的主题。”他絮絮说着。
他喜欢老物件,去剧组常带一尊达摩,望着容易心静。但他不排斥新事物。他会逛自己的微博超话,给粉丝点赞。有空的时候,他还会看粉丝剪辑的小视频,他的不同角色被剪在一起,又有了新的生命,“二次创作,他们用这些素材在讲他们自己的故事。”有时候刷到自己早年的影像,缺乏经验,凭着莽撞的热情交出青涩的表演,但不乏真挚情感。他会提醒现在的自己:不要让技术盖过情感。
在一次采访中,田雨被问到做演员默默无闻时是否失落这一类问题。他回答说,人生像一个签筒,有大吉、中吉、小吉、凶、大凶。能抽到大吉的人是极少数,“不可能说我只要最好的部分,其他的部分我也接受。”
“怎么样的人生才算是抽中大吉?”我问他。
“我觉得就是相对从容。不是那么喜欢事儿太满。我就想溜溜哒哒的,顺其自然。太挑战性的事情也不想做。”比方说,年轻时候带瓶矿泉水揣着张地图就从承德蹬自行车到北京这种事儿,现在是不可能做了。他也不会在职业上给自己设置上限或下限,像每一个好演员一樣,他希望和优秀的人合作。“就是随缘,”他又说。
晚上7点半,在北京城东的一个摄影棚,田雨背对着镜头坐着,光线调暗,只有一束追光打在他的脊背。他已经配合主题拍摄了三个段落的视频。接着,他缓缓转身,像《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一样。白兰度将一只猫放到了桌上,而田雨怀抱一只尖叫鸡道具,手指使劲儿,“嘎——”尖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远处。
良久,他说,“好了?”他起身,笑了笑,走出摄像机能捕捉到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