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记录和书写作为一种文明,有一个慢慢形成的过程。从有文字符号开始,记录就发生了。那时书写材料是非常不易获得的,不得不用陶片、竹简之类,甚至刻在龟板上。这种艰难性逼迫我们极为慎重地落笔,语言简练浓缩就成为必须。由此开始,一种特殊的书写文明就产生了,它的特点是准确和极简,是以小胜多,是庄重凝练。
后来尽管有了纸,有了毛笔,进而有了钢笔和电脑,记录容易得多快得多,但书写从诞生之日起就形成的特质,也还是被保留下来。严谨和持重、可信、审慎,是对书写的要求。文字要尽量往少里写,而不是往多里写,这是一个行规。这种书写文明大约经历了龟陶竹简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中间有巩固有破坏,但仍旧还是存在下来了。
今天的文学毕竟还需要由书写去完成,所以这种古老的文明也就必须保存下来。文学这种语言艺术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形式,就是书写文明在当中起到了决定作用,这是一个核心的约束力,它让语言表述的审慎传统不至于完全崩塌。
书写文明的延续和重建,需要有一批勇敢的担当者,如果仅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做,将是悲哀的。今天面临互联网的碎片化阅读,混杂芜乱的文字点击量动辄几十萬几百万,貌似畅行,但它们已经与真正的书写无关。不要忘记人类是语言动物,这是人类与其他生物的一个主要区别。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语言等同于人类的生命,等于人类本身,人类只要操持一天语言,也就离不开书写文明。即便声音的和表演的方式、绘画的方式都存在,甚至优势巨大,却也终究无法代替书写。书写可以更清晰,更缜密和更深入,有着惊人的持久性、引人思索性。语言艺术能够抵达一种极致,其内容的膨胀度、扩散度、延续性、抗挥发性,都远远超出了其他的表述和记录方式,具有永恒的美学意义、认识意义、积累意义和保存意义。
文学是语言艺术的最好方式,因此作为语言的动物,人类只要存在一天,文学就一定会存在。所以就这个意义来说,这个时代的担当也表现在对书写文明的维护与敬重,这体现了人类的勇气。在纵横涤荡、一浪高过一浪的时代潮流中,书写文明需要强大持重,既不降格以求,又不被裹挟。坚守纯净的语言艺术,即使属于最少数,也通向了最开阔的未来,成为最大的历史存在、文化存在和思想存在。语言的存在就是人的存在,人和语言是不可剥离的,生命不能藐视语言,更不能对书写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