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昊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100)
日常生活离不开衣食住行,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不仅能让人赏心悦目,还能彰显出主人的身份地位与品位涵养,无论是魏晋时期的楼观台苑还是唐宋时期的宴集园林,无不体现出古人在园林艺术上的不懈追求。明清时期,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江南地区最早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城市经济繁荣,百姓生活富足,生活在红尘闹市之中的文人士大夫们为陶冶情操、寄托情志,纷纷开始治园造亭,一时间造园之风盛行,私家宅第林立,亭馆布列,繁盛无比。园林是一门综合艺术,是多种艺术美的融合。园林不仅有生态环境要求,有实用功能要求,更有艺术欣赏的要求,其精神功能是居于主导地位的。[1]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提出造园“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2],体现了当时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淡泊雅致的生活情趣。园林宅第作为人们日常生活起居的重要场所,在明清人物图案类瓷器中也常常作为指示地点环境与暗示人物身份的背景出现,不仅为我们了解当时的园林营造提供了图像材料的补充,也蕴含了明清文人士大夫的审美品位与精神追求。
居室布置是一门极其讲究细节的学问,在《长物志》的室庐卷中,作者文震亨就划分了门、阶、窗等十七小节来阐述对居住环境营造的讲究与忌讳。在明清瓷器人物图案绘画,特别是仕女图中,常见的有对窗户、家具和瓶花盆玩的描绘。
门窗在传统建筑中不仅具有采光通风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实现空间的交流、互动与融合,在有限的空间中营造出无限意趣,南齐诗人谢朓的诗句“辟牖栖清旷,卷帘候风景。”就精辟的诠释了窗户的作用。在园林建筑的发展过程中,门窗的样式与种类也不断丰富,譬如只开洞口不设窗扇的“窗空”与“门空”,装饰着精致透雕的“漏窗”都是明清园林中常见的样式。下图截取自乾隆官窑器中的一件精品之作,从图1、图2 中可以看到房屋、墙壁装饰有席纹式、套方式和方间十字式的窗格以及六方式的漏窗,虽然由于瓷器绘画的局限性,门窗纹饰不如一般园林实物或《园冶》中所记载的那样复杂精致,但是却体现出一种简朴疏秀
图 1、图2 清乾隆绿地粉彩婴戏纹双螭耳撇口瓶(局部)[3]
图3 清乾隆粉彩抚琴仕女图盘[4]
图4 清乾隆青花开光广彩侍读图大碗(局部)[5]
图5 清雍正粉彩仕女童子纹盘[7]
图6 清乾隆广彩对镜梳妆侍女戏婴图奶壶(局部)[6]
之美,再漆以朱、赭色的漆,与周围的环境相互映衬,十分和谐。此外,门空和窗空也是瓷器人物绘画中较为常见的元素,不仅能延伸画面的视觉空间,更重要的是能起到一个取景构图的作用,正如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所说的“开窗莫妙于借景”。从图3中可以看到窗空借了室内瓶花之景,与抚琴的仕女交相呼应,令人赏心悦目,也可以想象到若从屋内向外看,又是一幅别开生面的仕女抚琴图,妙趣横生;从图4 中也可以看到窗空取了一幅“松石图”,正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树代表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品格,这里园主做此安排想必是想在读书时看到此番图景而激励自己,也体现出明清文人借助花木来装点园林同时衬托自己的品性的闲情逸趣。
明式家具是文人审美在家具上的呈现,明式家具同时寄托了儒家思想中关于君子人格与尽善尽美的美好理想和道家思想中的率真情怀以及人们安享世俗生活的愿望,将功能与审美完美结合。[6]在明清瓷器人物图案中,较常出现的具有代表性的家具有桌案与香几。明式家具中桌案的分类较为复杂,通常形制窄而长的被称之为条几、条桌或条案,结构造法相同而尺寸加宽的被称为画桌或画案,在此基础上再增设抽屉的被称作书桌或书案。如图5 中出现的即为条桌,供图中女性读书使用,条桌四周装饰有波浪形牙条,桌面上还放置了瓶花等陈设,整体造型清新秀雅,值得注意的是整个桌面似乎是用浅色大理石材料镶嵌而成,这种形式的桌案在明清瓷器的人物图案中常常出现,如图6 中的画案也是如此,而在图3、图4 和图7 中出现的桌案均表现为白色,但是在研究明式家具的文献中和明清绘画中,桌案通常是木制的,因此笔者猜测这种桌案之所以在瓷器绘画中常见可能是为了平衡画面整体的色彩分布而使画面看起来和谐雅致,并不能代表实际情况。香几是古代供摆放香炉的一种家具,富贵之家常有焚香的习惯,所以会在书房卧室内放置香几,不仅能装点居室,还有“明窗净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9]的情趣。在明清瓷器绘画中,香几形态多样,但已鲜少见到上面放置香炉,而是常被用于花架来放置瓶花或盆玩,在图5 和图6 中都有所体现,说到瓶花,插花也是古代文人修身养性的乐趣,讲究“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杂……瓶花虽忌繁冗,尤忌花瘦于瓶。须折斜欹花枝,铺撒小瓶左右,乃为得体也。瓶中插花,止可一种、两种,稍过多则冗杂可厌。”[10]图5 中瓶花丰盛但错落有致,大方得体,图6 中则是小瓶配小花,清新淡雅。香几的形态本身偏灵动秀气,与瓶花相映成趣,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明清时期人们的宗教意识减弱,而更注重于追求现实生活与文化艺术的享乐,真正实现了生活艺术化。
图7 明万历青花婴戏图直口盘[12]
图8 清乾隆粉彩开光人物茶壶(局部)[13]
园林艺术的最高境界应如计成所说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然而要实现这种浑然天成的意境必须“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对建筑、山水、花木进行精妙的艺术裁剪。[11]在明清瓷器的人物绘画中,常见的有花木和栏杆的描绘。
图9 清康熙五彩仕女图盘[16]
图10 清乾隆斗彩婴戏图罐[17]
园林中花木种类众多,不仅具有观赏价值,还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因此花木须按照各自的习性与特点安排得当。明清瓷器人物绘画中常见的植物有松树、芭蕉、梧桐、丛竹等等。松树为“庭木之王”,树形高大挺拔,四季常青,适合植于堂前广庭或广台之上,也可以文石为台或太湖石为栏而植于斋中。如上图5 中的松树就是植于斋中之例,图7 中的松树则傲立于庭院之中,雄伟挺拔。芭蕉色泽鲜亮浓郁,造型优美独特,不仅是常见于园林之中,还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如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元人徐再思的“一点芭蕉一点愁”更是营造出芭蕉雨夜这一清冷凄凉的意象。如图8 中园主在茶寮旁种植芭蕉与太湖石搭配,芭蕉柔美温婉,太湖石险怪嶙峋,具有刚柔并济之美,使得庭院灵动起来,体现出明清文人们幽雅高尚的审美情趣。梧桐树植株高大,树叶繁茂,寓意美好,古代还有“凤栖梧”的神话传说。“青桐有佳荫,株绿如翠玉,宜种广庭中。”[14]是文震亨关于梧桐的见解,图3 中梧桐树荫下仕女抚琴的场面也印证了他的这一说法。作为四君子之一,竹子自古以来都被作为文人气节的象征,魏晋之际竹林七贤的典故,也使得竹林成为出世隐逸的代表。“筠香绕屋”也是园林典型竹子香景,其通过“结茅竹里”的造景手法营造出屋室竹香弥漫的幽深、静谧境界。[15]《红楼梦》中,林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就种有湘妃竹,在明清瓷器中,也出现过在屋室外种植丛竹的情景,都印证了明清时期人们对竹的喜爱以及一种恬静淡雅的生活追求。
栏杆是园林建筑中至关重要的构件,样式与材料种类繁多,在《园冶》卷二中,作者就记载了他历经多年收集的百余种栏杆样式,影响深远。由于栏杆体积较小,富有装饰性,还有划分空间的作用,所以是明清瓷器绘画中最常见的园林建筑装饰。图4 中的栏杆与《园冶》中记载的短尺栏式六大致相符,图9 中的栏杆与短尺栏式十四大致相符,这种造型简朴雅致,玲珑轻巧的栏杆样式是明清瓷器绘画中较为常见的,搭配画中美人可谓相得益彰。然而,还有一些栏杆的样式却与文字记载略有出入。《园冶》中提到“古之回文万字,一概屏去,少留凉床佛座之用,园屋间一不可制也。”[17]图7 和图8 中却都出现了回字形纹样的石栏,笔者猜测此处大概是为瓷器绘画方便和画面整体的协调性考虑,不能代表实际情况,栏杆是否不能用回文还应结合具体实物的研究。此外,图1-10 中出现的卍字纹样也是计成所摒弃的,但是在明清瓷器绘画中卍字纹样栏杆不止一次出现在庭院当中,《长物志》中还提到“卍字者,宜闺阁中,不甚古雅。”[]起码可以说明在计成、文震亨所生活的明末清初时代,卍字纹已经普遍应用于栏杆装饰中了,而此处卍字纹栏杆的出现也印证了在清代,卍字纹作为一种佛教符号是可以用作栏杆纹样的,并且不仅可以置于闺阁,还可以置于庭院中,这也侧面体现了明清时期世俗文化的发展,人们更乐于追求现实生活的享受而非虔诚的宗教信仰,更注重事物的装饰性而非其宗教内涵。
明清时期是中国封建社会科学艺术发展的集大成时期,也是中国由封建社会走向近代的重要转型时期。明清时期市民文化迅速发展大到居住的园林环境,小到日常的衣着器物无不见证着一个时代的历史变迁。明清时期造园之风盛行,冶园不仅是为了营造一个优美的居住环境,更是寄托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从门窗的细节、家具的选择在到树木植物的搭配无不显示着专属于明清文人的高雅情调,明清瓷器中出现的园林居室细节更是让我们对这独特的艺术有了更加全面、深入的认识。
注释
[1] 王宏建,袁宝林. 美术概论[M].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p562.
[2] 文震亨. 长物志[M].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p2.
[3] 图源:故宫博物院官网https://www.dpm.org.cn/collection/ceramic/
[4] 图源:胡雁溪, 曹俭. 它们曾经征服了世界: 中国清代外销瓷集锦[M].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p155
[5] 图源同上, p178.
[6] 吴恩沁. 明式家具形式美的生成[J]. 装饰,2003(11):46-47.
[7] 图源:李宗扬. 明清瓷器图鉴(下)[M].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4, p9.
[8] 图源:胡雁溪, 曹俭. 它们曾经征服了世界: 中国清代外销瓷集锦[M].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p169
[9] 赵希鹄. 洞天清录[M].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6,p29.
[10] 张谦德, 袁宏道. 瓶花谱 瓶史[M].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6, p120.
[11] 计成. 园冶[M]. 重庆出版社, 2009, p1.
[12] 图源:李宗扬. 明清瓷器图鉴(上)[M].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4, p77.
[13] 图源:故宫博物院官网https://www.dpm.org.cn/collection/ceramic/
[14] 文震亨. 长物志[M].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p96.
[15] 陈意微, 袁晓梅. 明清江南园林典型植物香景营造意匠[J]. 建筑学报, 2018.
[16] 图源:李宗扬. 明清瓷器图鉴(上)[M].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4, p147.
[17] 图源:李宗扬. 明清瓷器图鉴(下)[M].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4, p84.
[18] 计成. 园冶[M]. 重庆出版社, 2009, p122.
[19] 文震亨. 长物志[M].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p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