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
《红楼梦》第八十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插图。
《红楼梦》第八十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宝玉问王道士,可有什么药疗妒的,道士便诌了个“疗妒汤”,最后又“不打自招”,承认平日卖的膏药,也是哄人的,其语云:“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所谓“只一贴百病皆除”,压根儿是鬼话。
王道士的这几句话,看似平常,其实是一语中的,把古来此类骗人把戏,透底儿揭破了。这也见得小说家的“洞明世故”,心下了然。不过,这一种推说的径路,在中外的古先哲人,也都早已发过了,并不始于《红楼梦》的作者。
按,《韩非子·说林上》云:“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王乃不杀。”(《战国策·楚四》亦载其事,文字小异)吃了不死药,自当“不死”,若反以此获死,则“不死之药”的虚妄,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过,中射之士的辩说,中间有一漏洞,荆王(即楚王)没有觉察;假设王云:“既食不死之药,必不死,则杀之亦不死,抑又何畏? 故不妨一杀,以见此药之妙。”则中射之士的巧辩,必至词穷。《韩非子》中另有一事,所说较此为密;《外储说左上》云:“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晩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这才是径捷的证伪法。
《抱朴子内篇·至理》引仲长统《昌言》:“昔有明师,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学之,不捷而师死。燕君怒其使者,将加诛焉,谏者曰:‘夫所忧者莫过乎死,所重者莫急乎生,彼自丧其生,亦安能令吾君不死也。君乃不诛。”这显然是本于《韩非子》的,但是有识的仲长统,竟加驳难云:“使彼有不死之方,若吾所闻行炁之法,则彼说师之死者,未必不知道也,直不能弃世事而为之,故虽知之而无益耳,非无不死之法者也。”(又按,《列子·说符》“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一节,即本于《昌言》,杨伯峻《列子集释》仅注出《韩非子》,犹未探本)此自是“通人之蔽”。仲长统似乎忘了,他自己也说:“彼图家画舍、转局指天者,不能自使室家滑利,子孙贵富,而望其能致之于我,不亦惑乎。”(见中华书局本《昌言校注》,353页)所云“图家画舍、转局指天”,是指风水术者。与仲长统同时的徐幹及后来的刘昼,也都知这个道理。徐的《中论·修本》云:“故怀疾者,人不使为医,……以无验也。”《刘子·辨施》云:“德行未著,而称我能,犹足不能行而卖躄药,望人信之,实为难矣。”而都是以医事为喻的。
又《孔丛子·陈士义》:枚产问富术于子顺,子顺答之云:“吾贫,而子问以富术,纵有其术,是不可用之术也。昔人有言能得长生者,道士闻而欲学之。比往,言者死矣,道士高蹈而恨。夫所欲学,学不死也。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也。今子欲求殖货而问术于我,我且自贫,安能教子以富乎? 子之此问,有似道士之学不死者也。”所言之理,与诸书之为说,是并无二致的。
印度人的《百喻经》中,有“治秃喻”一则云:“昔有一人,头上无毛,冬则大寒,夏则患热,兼为蚊虻所唼食。昼夜受恼,甚以为苦。有一医师,多诸方术。彼秃人往至其所,语其医言:‘唯愿大师,为我治之。时彼医师,亦复头秃,即便脱帽示之,而语之言:‘我亦患之,以为痛苦。若令我治能得差者,应先自治,以除其患。”(卷二,《中华大藏经》第51册428页)所言尤形象直截,而与王道士的话,正可以相发。在这故事后,又有一节推说,解释其喻意;在中国人,却用不到这般详而冗,所以这里就不引了。
林纾译本《伊索寓言》:“神巫坐于四达之衢,为行人语休咎。有人仓皇告曰:‘君家为人劫,尽丧其家具矣。巫大窘,黠者调巫曰:‘君日为人语休咎,家之凶兆,顾不之省,何也?”(《伊索寓言古译四种合刊》,159-160页)古希腊人的故事,批亢捣虚,也不在我国古书及佛经下;而言语简括,不烦词费,则是古文家的功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