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曲溪.蛇桥游记

2020-09-23 08:03柏木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0年8期

柏木

来蛇桥游玩的人天天都有,循着蛇行的三十六曲溪,穿越万亩田洋,踏碧波而来,可有耳闻?

清晨东北风在耳边呼号,乌云弥漫天空,如画家纵情挥洒的泼墨,雨滴即将落下来的样子。我们仍然按计划,出龙塘沿南渡江西岸的149县道南行。时隐时现的南渡江水缓缓向北流去。南行三公里,看到高地上有座新建的简后娘娘庙,就到三桥村地界了。这里有一汪碧水缓缓汇入南渡江,入江口河面宽约七八十米,美味河从西南方逶迤而来,一路蜿蜒曲折,人称三十六曲溪。溯溪而上一百米处,有座水面二层楼高的五孔大坝,孔顶呈圆拱型,起到截流储水、泄洪调节水位作用。坝顶通车行人,也叫五孔桥,现在交通主要走县道上的新桥,五孔桥只方便村民去田洋劳作。

沿大坝旁边的村路,拐进一片槟榔园,从地图上看有条小路通向田洋。沿小径下行二三十米,绕过几棵芭蕉树,走到尽头看到一条引水槽,宽不足两尺,我们已经绕到大坝背后。水槽边茅草繁茂,高没膝盖,拢向中间几乎要遮住水面,我们惊呆了!道路在哪里?从卫星地图上看,不是有条小路吗?走水利沟可不是我们原来的计划呀!混凝土水槽比较结实,两边被露水濡湿的茅草淹没膝盖,甚至高到腰部。河水被用抽水机泵到坝顶,再重新注入这条引水槽,汩汩流向西南方向、流向万亩田洋。犹豫片刻,我们踏上杂草疯长的沟渠。水槽边缘刚够踩一只脚,我们要走一字步,不时地要跨到另一侧,以取得身体平衡。河水在附近走了个U字型,弯过一片绿色斜坡,流向五孔桥,一叶扁舟横靠在对岸。

“山哥”打头阵在前面开道,不时传来用登山杖拍打杂草的声音。我们紧随其后,四处打望,时刻警惕埋伏在草丛里的窥视。那来自对方的警觉和敌意,也惺惺地弥漫在密匝的草丛中。可能有两个月没人走过这里了。东北风从江面、从田洋肆无忌惮地吹来,茅草俯仰牵拽着我们的裤脚,似要把我们留住。空气中弥散着稻香,混合着茅草的青香和泥土的湿气,非常好闻。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投下一块块暗淡的阴影,在绿油油的稻田上滑动着。一串串饱满的稻穗低垂着头,窃窃私语,传递着夏日的讯息。风吹稻浪,成片稻禾像浪涛般,随风呼地倒一边,站直又哗哗地倒向另一边,一浪接一浪地荡漾着,涌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左顾右盼,水利沟淹没在一片绿野中。我们走在无边的田洋,浓浓的绿意充塞我们的视野,挤满我们的头脑,我们心里的快意也是满满的,从笑脸上、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风吹稻浪,像起伏的绿色地毯,那种动态的美,用文字难以描述。

万亩田洋是寂静的,看不到一个劳作的农夫。美味河水呈S形,画着弧线,两岸垂叶榕和相思树,被灌木丛簇拥着。我们宛如飘荡在绿色海洋的数扁小舟,离河道时远时近。脚步声、欢笑声惊起河边灌木丛里的雀鸟,一声圆润的呼哨声掠过水面。古人说风吹草低现牛羊,此时茫茫田洋静悄悄的,恍惚中我们像是这万亩田洋的主人。仔细辨认,沟渠边田埂上原是有条羊肠小路,久无人走,野菊花和鬼针草疯长,开满点点黄色的、白色的小花。路边文殊兰绽放五六枝洁白的花蕊。蚂蚁筑巢在草坡,忙碌着,无视偶遇的外来者。久违了的一片马尾粟,长着如同秧苗一样的叶子和一串串低垂的果实。远方田野里有一棵油桐树,还有一棵开紫色花的水黄皮树,那儿可能是村民耕作后休息的地方。空旷的田野寂寥无垠,那些农夫都去哪儿了?再等一个月,就到了收割时节,很期待那时一起来分享他们丰收的喜悦和爽朗的欢笑。

万亩田洋潜藏着一种无声的气场,犹如有一股原始的生命力在流畅、旋转,使闯入者陷入一种微醉的状态,有脚不沾地、临空踏步的感觉,仿佛陶醉于太虚之中。冥冥中,好像有个声音从遥远地方传来:请放慢些脚步,用心感受古珠崖郡历史跳动的脉搏吧。

两千年前,中原先民寻找土地跨海而来。农耕民族,依水而居。他们离开容易受到海盗袭击的危险的海岸,沿南渡江上行。据《正德琼台志》记载:“琼崖神岭,在县南二十里东谭都,平地中峙起一峰,即古珠崖地。”——先民来到“县南二十里东谭都”。在南渡江畔的珠崖岭上安营扎寨,挖珠崖泉,修城隍庙,建立了海南历史上首个封建建制“珠崖郡”。他们在琼北火山岩地貌寻找适合耕种的土地,在珠崖郡址以南、南渡江西岸的三十六曲溪流域,惊喜地发现大片肥沃的河流冲积平原。

他们在西岸搭起茅草屋,焚烧田野的枯草,铸剑为犁,疏通淤塞的河道,开垦出万亩田洋。新移民陆续迁徙而来,在附近陆续建立起二十多个古村落,珠崖郡以及后来的琼州府得以站稳和发展。如果没有河流和沿岸肥沃的土地,先辈无法在此定居和繁衍生息,古代中央政权就很难在此设立建制和进行开发。

我们离开引水槽,向着蛇桥方向,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田埂,转过一片荒坡草地,意外地发现一个穿黑布衫的老农坐在水边,默默地吃着他自带的饭团,不远处有两大一小的黄牛在吃草,像一家子。这个干瘦无语的老人,静静地聆听风中传来的稻菽的窃语。他仿佛从远古穿越而来,要传递给我们怎样的信息和启示呢?

前面出现一条小河,从西向东汇入三十六曲溪,是源自西北方向的美隆村大水潭。那边的树林后原来有二十多座古砖窑,现在还剩有十五座,专门烧制古代建筑用的青砖和灰瓦等。潭边原来有小渡口,烧制的砖瓦可以用船运,从小河通过三十六曲溪,转入南渡江再运送去琼州府,以及上游的金江和儋州等地。现在枯水季水浅,河面大约七八米宽。从这里过河就直达蛇桥了,免去绕道美隆村。

大家正在面面相觑,“九歌”自告奋勇第一个下水,在我们敬佩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以舍我其谁的勇气先行渡河。大家学样把裤脚卷到大腿根部,小心翼翼下水,一点点向前摸索,最深处只及大腿,河底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黄泥,底下是一尺半厚的黑泥浆。深陷下去,拔起一脚再踩下去,又粘又滑,两脚乌黑。这时才想起难怪田埂上都是黑土地。遥想去年十月我们徒步来蛇桥,那時蛇桥被大水淹没,一片汪洋。

终于安全渡河,岸上有两头小黄牛在悠闲地吃草,抬头静静地望着我们。有伙伴提议吃午饭啦!大家便应声依水而坐。解下背包,山哥拿出新式武器的速热快食面,“欢颜”和小黄牛对视低语良久,“文子”在草地发现了银白色的牛屎菇,菌伞圆如钢盔——可能是她自己的专用命名。再往前就是名闻遐迩的蛇桥了。

遥想五百多年前的明代,为了方便村民过河去田洋劳作,自京城返乡的文渊阁大学士丘濬发动抱元图(现在龙塘附近)的村民修建蛇桥。他们抬高美味河水,疏通三十六曲溪的河道,把河底多年沉积的淤泥挖出来,肥沃两岸土地,又在美隆村挖深池塘,在水中立石柱、刻水位警戒线,涝时储水,旱时灌溉,把三十六曲溪流域改造成连片的万亩良田,成为琼北最大粮仓。蛇桥边上有国仓村,不愧为琼北粮仓的美誉。

农耕民族依河水而居,历代先民渡海来琼,雅咏村韦氏、昌茂村吴氏、仁何村何氏等迁琼始祖,在龙塘、龙泉一带定居,他们带来中原先进的耕作技术,开垦土地,兴修水利,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们修宗祠建庙宇,祭拜历代祖先神灵,追怀前德眷顾前途;他们延请名师教育子弟,大启文明声振家邦。先民又在三十六曲溪西岸,开采地下的火山石做石雕,采伐树木做木雕,建砖窑烧制青砖灰瓦,还种糖蔗熬制黑糖等等,建起了古代海南最密集的手工业作坊群落。这些古村落兴旺繁荣,宗祠神龛香火兴盛,菠萝蜜树下的祠堂里时时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耕读农家,枝繁叶茂,他们再沿着南渡江逆流而上,分枝散叶到全岛。

我们循着河边的土路继续西行,不远就看到蛇桥。枯水期蛇桥整个浮出水面,呈两个相连的S型,像一个长长的“乡”字,全由长约一米左右的火山石块叠垒,桥长150多米,宽1米半,浮出水面近一米。蛇桥以蛇形灵动的身姿而闻名,人们反而忘了它原来的名字——美味桥。因为是周日,蛇桥上青年男女,老人孩子,来来往往,拍照嬉乐。河边美味山山坡上立着丘濬《祭抱元境神碑》石刻,记录五百年多前丘濬调解上下游村民矛盾,治理河道的故事。

踏上五十六级台阶的青石板古道,站在美味山上极目远眺,目光越过蛇桥,对岸万亩田洋,就像一本厚重的写满古老神秘符号的《农书》,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两千年的节气变化。何时播种何月收割,何时河水淹没整个田洋,塘中石柱上古老的水印和刻度线的含义。这本“农书”仿佛正在向我们招手,来啊,到田野来到溪边来。只要读懂这本书,就能明白“我从哪里来”和“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喜欢漫步美丽蜿蜒的蛇桥,更喜欢徜徉在万亩田洋,看“耕农种禾稻”,看黄牛静静地吃草,品读这本用无数汗水和经验写成的天书,感受先民砥砺前行的艰辛和丰收的喜悦。我们远望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听随风送来的民谣俚语,感受农耕摇篮的脉搏的跳动,找寻海南古代历史文化的脉络。

我们看了又看,流连忘返。让所有的风都朝这儿吹,所有的云霞都向這里涌,所有的雨滴都向这里洒。那风吹稻浪、五谷丰登,是祖辈凝视的目光之所在。它告诉我们,这儿是海南琼北农耕文明的摇篮,是珠崖郡和琼州府得以奠基的依托。一代又一代先辈蓑衣斗笠,草鞋疏食,挥洒辛勤的汗水,化作一座座火山石村门,化作一间间古老宗祠,化作大榕树下小小的土地庙,还有村外山坡上低矮简陋的墓碑。那黝黑的汗水滑过古铜色臂膀,落入土壤里,再被牛踏铁犁深埋,化作三十六曲溪的万亩田洋。这是两千多年来海南先民的奋斗史,凝聚着他们的艰辛和汗水,延续着世代的梦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