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晓蒙
离开东谷坨已经好几个月了,凡事作为第一次都是值得去回忆和珍藏的。东谷坨遗址是我第一次参加田野发掘的地方,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写下来留念。
2019年7月1日我从石家庄出发一路向北,辗转4小时后,终于到达张家口阳原县泥河湾。对于学旧石器考古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可以用神圣二字来形容。泥河湾又被誉为“东方的奥杜威峡谷”,在这里考古学家发现了300多处旧石器时代遗址,出土了大量的石制品、哺乳动物化石,其中最为著名的遗址有马圈沟、小长梁、东谷坨、于家沟等,并且还发现了重要的古人类化石——许家窑人。而我要去的东谷坨遗址可以说是泥河湾一颗闪耀的明星。
东谷坨遗址位于阳原县大田洼乡东侧东谷坨西北。1981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卫奇先生在此调查时发现,并于当年进行了试掘,之后又进行了多次发掘,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次是1991~1992年,这是由国家文物局同意,报国务院批准的,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涉外考古合作项目,当时中方队长是贾兰坡院士,美方队长是世界著名考古学家J. Desmond Clark。参与发掘的单位有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美国加州大学,印第安纳大学,等等。
历经多次发掘,东谷坨遗址出土了上万件的石制品,可以说是泥河湾层中迄今所发现的文化层最厚、遗物最丰富的遗址之一。而其石制品的精美程度令发掘者震惊,难以想象百万年前的石器能够精雕细琢到如此完美的程度,该遗址的石器制作水平之高,名列泥河湾盆地旧石器时代早期诸遗址之冠。
在离村子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心情从期待欢喜变成害怕不知所措。发掘知识零库存的我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发掘工地如何待下去是一个难题。头一天晚上我被安排住在了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小长梁工作站。小长梁工作站的院子很大,却独独没有厕所,以至于到了晚上我疯狂地减少水分摄入,因为胆小的我真的害怕半夜起床,然后走那条长有快半人高的野草的小路,用时需要大约五分钟才能到达的厕所。因为第二天要搬到东谷坨考古队的驻地,我只是在这里凑合一晚,盖的被子没有晒,因此我只盖了薄薄的一层。七月初的阳原晚上还是有点冷的,整个晚上我的身体都处于蜷缩状态,因为我一直坚信只要我盖被子少,被子上的湿气就追不上我。
8小时工作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早上6点就需要出发。6点出发意味着你要5点20起床,而5点20起床的你想要保证充足的8个小时睡眠时间就需要在前一天晚上22点前睡觉。22点对于一个当代大学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夜生活刚刚开始,你可以约人来场吃鸡又或者王者荣耀,或者你可以躺在床上刷刷抖音、看看视频、翻翻微博当个吃瓜群众。如此健康的生活作息对于有着长达四年不良生活习惯的我是一个大挑战。
上工、下工的路途对于不爱运动、身体素质差的人是一种考验。因为遗址在一个大冲沟中,而我们的驻地在山上,上工就需要从山顶下到沟里。这意味着我们上工时需要一直走下坡路,下工返回驻地就需要一直走上坡路。在地球引力和惯性的推动下,上工之路注定是一场来不及刹车的激情之路。当然这种行走方式虽然速度快,但是有个弊端。在你的身体想要如风一样追赶早上的太阳的时候,你双脚的大拇哥也想突破鞋袜的束缚,自由地呼吸新鲜的空气。脚趾要追求自由,鞋子怎么能舍得?果然,一周后大拇指在被撞得酸疼后失去了勇气,蜷缩起来,尽量避免在走路时受到鞋子的撞击。
下工时候,因为上坡的原因很快成为我心里的阴影。在之字形大坡上我深切地认识到自己身体是一个废柴的事实。走一步歇两次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手脚并用。好在幸运的是,这段路走了没有多久,我们的小武同学找到了一条爬坡不那么累的新路,小武同学因此成为东谷坨考古队的男神。自从走了这条新路,我双脚的大拇指就不再疼了,同时脆弱的膝盖也受到保护。并且好消息是随着改路而增加的距离,让我在微信运动的排名里当了好多次第一名。
在野外发掘结束回到家后,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体力变好了,从原来爬五楼就气喘吁吁到现在轻松上下五楼两个来回都不喘气。当然,每天的运动量也使得身上的肉变得结实了一些,给别人造成我瘦了一圈的假象。虽说是假象,但是对于爱美的我自然也是很心满意足了。
上工与下工
每天的上下工,虽然辛苦,但我们也收获了一堆大自然馈赠的美好。在天晴的日子里,都有蓝天白云相陪伴。远处的山、绿色的玉米田、乡间的小路、湛蓝的天空、奇形怪状的云朵,彷佛从宫崎骏的动漫里走了出来,拿着相机随手一拍都是大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下午回去时候,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金色,工作了一天的我们载着余晖,一路上吹着夏日的微风,一边聊天一边走路,是何其的美好和惬意。
作为头一天上任的考古小工,除了有满满的激情,也有忐忑。第一天出野外,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考古发掘现场。作为一个新手,首先必须了解的是东谷坨遗址的发掘方法。
东谷坨遗址的发掘方法是目前国内旧石器时代考古通用的发掘方法,即水平层发掘方法。但具体与传统的又有些不同,首先以地层优先的原则,将遗址主要的地层划分出来,然后在每一个地层内分操作层——即原来所说的水平层。操作层可以根据遗物密度程度选择不同的厚度,直到揭完一个地层。等到清理下一个地层时,操作层再重新从1编号。同时,在发掘每一个1m×1m的小探方时,要将其分成四等份,命名为a、b、c、d四个亚方,发掘前和发掘完成后,要对每一个亚方进行测量;每一个亚方发掘出来的土方要单独装桶,进行干筛,筛出来的砾石、石制品等要以亚方为单位进行装袋,并记录其出土信息;c亚方的土要保留下来,等待将来的水筛。李锋老师说,这样即使发掘中有些遗物没能及时被发现,通过筛选也不会遗漏,而且根据其出土的单位可以推测其所处的空间位置。
下工路上的美景
我的手铲
但是这些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完全就是一门深奥的玄学。但是李锋老师好像对我这个新手很放心,在介绍完发掘步骤后,老师竟然分给我一个探方让我独自发掘。那时候,对我而言,眼前的土不是一般的土,好像是金子,我可能一铲子下去就会把石制品和化石破坏掉一样。于是我发掘得忐忑又紧张。而在我旁边发掘的师兄天生性格腼腆,对我一点也不关照。什么也不会的小白,碰到不爱说话的师兄,简直是一个灾难性的组合。
初来乍到的第一天,一切都得小心再小心。我所发掘的探方用一位师姐的话来形容:甚是贫瘠,贫瘠到小小的砾石都舍不得施舍几个。在这样“家境贫瘠”的情况下,出土了几个砾石已经让我很兴奋了。所以,当我第一次发掘出石制品的时候,简直比微博中奖还要开心。
虽然发掘看似简单,但是把探方发掘得平坦整齐确实挺难的。这涉及到手铲如何拿的问题。在师兄、师姐的帮助下,我经过不断练习,终于知道,手铲和地面呈45度夹角的时候,发掘出来的探方最平坦。因此拥有一个好用、顺手的手铲至关重要。值得自豪的是,出发前,我的导师特地送我一个拥有他亲自设计的logo的手铲。因为这把铲子,我成功地收获了师姐师兄们羡慕的眼光。
一个探方发掘完并不意味着结束,还需要测量、写探方日记、拍照片,筛滤发掘出来的土,以及取遗物等,将这些工作都完成了才算圆满。其实,看似简单的流程,往往最容易出错。发掘时,因为粗心,没有将遗物清理出来;在交接时候,很容易出现记录信息错误;拍照时候,稍不留意,就容易出现探方号摆放不整齐、放错探方号等问题。往往越简单的事情越容易出错,在越觉得熟练的时候越容易掉以轻心。在经历过一次交接探方出现信息失误后,我再也不敢粗心大意。因为自己的失误会连累别人,影响发掘材料的准确性,真的是一件惭愧的事情。好在在师姐的帮助,我们及时进行了纠正,虽然过程麻烦,但是回到了正轨。
在后来的发掘过程中,分辨地层一度让我怀疑人生。那阵子关于一个什么时候到达新的地层问题成为大家每天的焦点。大家各抒己见,方法层出不穷,什么用水来区别土和沙;用手来感觉不同的颗粒大小,用嘴品尝是否有砂砾,更有甚者,某位同学买了放大镜头,安在手机上用来区别颗粒大小。办法虽好,但对于眼睛不好、手感不好的人,这些统统被PASS掉了。在那段辨别地层的日子里,我一度产生我们是在学考古还是学地质的怀疑。俗话说得好:“贼船好上不好下”。在上了旧石器考古这艘“贼船”的我,也只能咬咬牙坚持下去了。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文艺点来说,就是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
2019年部分参加泥河湾东谷坨遗址发掘人员合照
一段难忘的田野经历除了学习还应该有生活。谁能想到,从小生活在猫狗缺失的家庭里,在工地里我竟然猫狗都齐全了。岑家湾过来的小狗名叫姑娘,“姑娘”从来不迟到早退,每天恪守6点上工的准则,勤勤恳恳地陪着我们上下工。这是一只从来不肯落后的狗,不管上工还是回家,它都要走在队伍的前面。这只狗除了贪吃没有任何缺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只要撸它,它从来不会反抗。当然了,如果有人喂它吃的,它就可以假装你是空气。它可以为了吃上一口,一直可怜楚楚地盯着你,让你的良心备受谴责。它也可以为了吃的,甚至站起来向你进行乞讨。果然,对于食物的渴望,会推动生物的进化。它也是一只听话、尽职的狗狗。从来不进屋和发掘探方,拥有着警惕的嗅觉和听觉,随时监听着周围的动静。当然姑娘的颜值在狗狗圈也是很高的,村里有只白狗一直迷恋于它的美色,会在晚上潜入我们的院子和它偷偷私会。
一只满月没多久的小橘猫,因为一场雨,意外地来到我们的生活里。对于它的性别,还没有来得及去认清,它就离家出走,又回归了自由。但是在短暂相处的日子里,它会听到我拿猫粮时发出的声音跑到我身边;也会乖乖地让我们摸;一位师姐还特地给它买了逗猫棒。对于从来没有养过猫的我,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每天吃饭前,摸摸这软绒绒的小玩意,是一件很满足的事情。
在忙碌一周的工作后,休息日时的烧烤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我们坐在院子里,一边等着烤炉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一边聊天。喝着啤酒,看着月亮,所有的腰酸背疼都烟消云散。我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学校的人,在此刻,因为一个追求聚在一起,一起喝酒吃肉。我们都是平凡的人,却因为追求而变得不平凡。
考古工地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参与发掘的师兄、师姐还有同学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院校,我们在快两个月的时间里,逐渐熟悉对方,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地收获了友谊。田野经历就像考古发掘一样是一场充满未知的奇幻旅程,你不知道下一次会遇到什么样子的人陪你一起度过短暂的野外发掘,就像你不知道在发掘时,一铲子下去会出现的是骨头还是石制品又或者小小的砾石。保持热情,满怀希望,随时迎接新的旅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