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你认为人什么时候才会死?”“被子弹贯穿心脏。”“不对。”“得了不治之症。”“不对。”“喝下毒蘑菇汤。”“不对。”“是被人遗忘的时候。”这是电影《海贼王》里的台词,它让我懂得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被遗忘才是。
朋友年轻时租住在一个人家里,家里有一个患有失忆症的老太太,她常常忘记家里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租客,每天早晨她都到那间屋子里去,诧异地看着朋友熟睡的脸,问他是谁。第一次时朋友受到很大的惊吓,睁开眼看见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像是见到鬼。但是被吓哭的却是失忆的老人,她反复念叨一句话:“我要回家,这里没人认识我。”遗忘是多么可怕,它是化了装的死亡。
爱默生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女儿给他念他自己的著作,念完问:“爸爸,您知道这是谁写的吗?”爱默生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伟大。”无论卑微还是伟大,遗忘会让一切如烟。
每一年我的生日母亲都会记得,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的电话总会准时打进来,叮嘱我别忘了吃红皮鸡蛋。可是今年是個例外,母亲忘记了我的生日。今年的母亲雪上加霜,眼睛失明之后,又开始失忆。母亲老了,记忆力下降的时候,她会趁着不糊涂的时候,在日历上找我们的生日,然后将生日页折起来,用以提醒自己。可是现在,她甚至忘了每天提醒自己去看日历。可是,这不能证明她不爱我,她的遗忘反而使她的爱更加令人唏嘘。
如果遗忘是呼啸而至的飓风,把记忆横扫得一干二净,那么记得,就是在那旧时光里牢牢钉下的一枚钉子。
短篇小说《洗尘》虚构了人死后的一次宴会,有一个让人感动的细节。脑袋有问题的女人在听到“吃饭”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吃饭前得吃药”。就算是死了,她还记得她双臂残缺的丈夫血压高,吃饭前必须吃药。她至死还随身携带着他的药,可是她不知道“两片”到底是多少,不小心倒了一大捧在手心里。她的丈夫一点也没有发火,而是耐心地重复:“两片,两片就行了,不能这么多。”“两片,教过你,再想想。”“两片,对了,马上就对了。”“马上就对了”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它既表现了弱智妻子的智障程度,又显示了残疾丈夫对妻子的关爱和耐心。这是多么令人动容的“记得”!
和一位有着半辈子教龄的先生聊天,很多年前他教过的一个学生,在大街上认出了他,和他打招呼,然后半开玩笑地问他:“老师,您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吗?”他不假思索脱口说出他的名字来,他的学生既惊讶又感到温暖,说:“这么多年都能被您记得,真是一种幸福。”被记得是一种福分,分别30年的同学聚会,见了面,几个同学不假思索地说出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小事;和发小喝酒的时候,他竟然完整地背诵出我十几年前写的一首诗……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我希望在片尾字幕后,仍然能够留在观众的心里,仍然能够时时被记起,即使是一部简短而不起眼的电影,也希望有人因为这部电影而得到救赎,得到激励。
母亲一大早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她在那边无比内疚地说:“昨天你的生日,妈都给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啦!”我知道,我们在母亲的记忆里漂浮不定,但会在她的心里扎根。不记得并不代表她把我们忘记,只是把我们放到了最隐秘的地方,珍藏起来。
有人说,有酒窝或者脖子后前胸上有痣的人,都是带着前世的印记的,他们不舍得丢弃那一世的记忆,哪怕经历几世轮回,也要寻回曾经。我便是前胸有痣的人,但我并不赞同这种让“记忆”永垂不朽的说法,这份“记得”未免太过沉重,该放下的时候也该懂得放下。最美好的记得,应该像风记得花的香,像云记得天的蓝,云淡风轻,顺其自然。
在所有关于爱情的场景里,我最喜欢生命的最后,尘埃落定,我们疲倦地对坐着。那时,记忆行将枯萎,再也记不起什么,精彩的,平庸的,欢喜的,悲伤的,都在我们的幕布上被一一擦掉。但是我们彼此都还会捧着对方的脸,说:“我记得你。”这最终的爱情,其实和母亲对儿女的爱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母亲在旧时光里钉下的那枚钉子,再大的风,也无法把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连根拔除。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