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大厨房

2020-09-22 01:27何承波
南风窗 2020年19期
关键词:抗癌厨房癌症

何承波

油烟升腾的厨房,患者家属们正在炒菜

在抗癌厨房,江西人竭力收敛嗜辣和重口的冲动。

但那名中年男子还是下了半盘“子弹头”,辣椒素遇到热锅,顿时激发出催泪弹一样的呛味儿。一旁的老人大声提醒:“癌症病人吃不得辣哦。”—作为晚期胃癌患者,老人深知辣椒对肠胃的危害。

接着中年男子又放了一大勺盐,许久才说:“我老婆中午喝了一口汤,觉得没意思,饭都没吃。叫我一定要多弄辣椒,多放盐。”

8月27日这天傍晚,他炒了个五花肉,浓黑的酱汁,肉与辣椒几乎等量。他自顾自地念着:“哎哟,过一天算一天,日子不多了。”

人们不再多说什么。男子匆忙装好饭盒,领了米饭,快步走出了漆黑的巷子,返回一旁的江西省肿瘤医院。

这是一间癌症患者共享的厨房,厨房主人熊庚香逢人便说:“吃好饭,养好病,早点回家。”但有时这个美好的愿望变成残酷的事实,他们不得不接受—“吃顿合胃口的,时日无多了。”

在抗癌厨房,食物总藏着生死。

墙上挂了两座钟,万佐成和熊庚香觉得它们像自己。它们24小时不停转啊转,他们也24小时不停转啊转,转成了另一种时间。

天没亮,万佐成就起床引火,点燃20多口煤炉,水壶装满,挨个烧上。另一边,妻子熊庚香也开始煮粥。

抗癌厨房并不是真正的厨房,它位于肿瘤医院西侧,一栋自建的居民楼。厨房占据了门口10米左右的小巷子,共两米宽,是炒菜的区域,沿路摆了8个煤灶,另一排是桌板,用来切菜。一楼两间房子,还有十多个灶眼,用来煲汤。

天刚亮,病人和病人家属就会赶来,打稀饭、做早餐,拉开抗癌厨房里一种非常态的日常。

早上10点,阳光从肿瘤医院的高楼上照射过来,这里开启了一天最忙碌的时刻。剁肉声、锅铲声、高压锅冒气声、热油遇水的爆破声,滋啦滋啦,哐哐当当,这是熊庚香最欣慰的景象:人们暂时忘却了生老病死的紧迫性,只为吃好眼前这一餐。这个局促的空间,仿佛成了一间解忧厨房。

64岁的她,是个嗓门大的女人,她叉腰站在大饭锅前,打饭、拉家常,见着人冲水不关龙头,她吼叫的声音会盖过一切。但她并不总是这么暴躁。面对新来的患者,她总是龇牙笑着,安慰他们:“吃好饭才能养好病。”

混熟的患者、家属,她会无所顾忌地开玩笑,医院的气氛太压抑了,病人和家属们需要放松一点。

67岁的万佐成依然硬朗,头戴棒球帽,脸上挂着两只口罩。他提着水壶,穿梭于各个煤炉,为患者家属们加水。

高压锅、蜂窝煤,在这样一个老旧城中村,安全是悬在头上的剑,他得随时盯紧。他就像那座钟一样,停不下来。过年时,女儿拉他回家吃年夜饭,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赶回来了。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18年。

30多年前,夫妻俩在新建县的乡下种地,1993年来南昌开餐馆,2002年,他们换到这片城中村来,把如今这栋楼租了,摆摊卖油条。

2003年的某天,一对夫妻来问他们,可不可以借个炉火?

他们的孩子得了骨癌,截肢了。孩子闹脾气要回家,说饭菜不好吃,要吃妈妈做的。他们问了很多人家,都被拒绝。万佐成没多想,答应了:“你们天天炒都可以,我不收钱。”

没多久,借炉火在病友圈传开,人越来越多,有时几十个人一起来,万佐成索性多添几个煤炉。久而久之,这里成了病友们约定俗成的“抗癌厨房”。

抗癌厨房长期保持亏损,十多年来,炒一个菜只收5毛钱。好在,他们做油条批发能赚钱,补了这个亏空。2016年,水电和物价飞涨,他们才涨了价,炒菜1元钱,米饭每盒1元,煲汤2.5元,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去年,他们停掉了油条生意,如今全心全意打理这间厨房。

8月的某天,有个南昌的大学生跑来,对熊庚香说,“奶奶,您还记得我吗?10年前,我妈妈在这里炒菜,您天天给我吃油条。”

这期间,他们上了电视,上了热搜。抗癌厨房成了个地标,不时有人来观光打卡、发抖音。爱心也在传递。8月26日,快递送来200斤大米,熊庚香打电话道谢,对方一直未接。

8月的某天,有个南昌的大学生跑来,对熊庚香说,“奶奶,您还记得我吗?10年前,我妈妈在这里炒菜,您天天给我吃油条。”熊庚香想不起来。大学生接着讲,那时候没人带他,妈妈病重,常把他扔到厨房,由熊庚香照看。

他告诉熊庚香,他的妈妈还是没救活,36岁就去世了。

临时避难所

抗癌厨房从不停止它的运转。

2月10日,戴骅带着丈夫,像逃亡一样从吉安赶来。丈夫得了咽喉癌,去年做了切除手术后,正轮到化疗时,疫情来了。

化疗掏空了身体,那期间,他吃什么都是苦的,没有汤,吃不下饭。

疫情管控,进出受限。戴骅守在医院大门的卡口,“像叫魂一样”,天天喊:“阿姨阿姨,救命噢,没有汤活不下去噢。”

熊庚香从卡口接过食材,老万洗菜,她煲汤、炒菜,在巷子对面架了楼梯,递过去。

戴骅记得,有个11岁的小孩天天也喊:“奶奶,奶奶,我妈妈不给我煲汤。”

那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爸爸几年前从工地上摔下来,死了,现在自己又查出脑瘤。

熊庚香免费给他煲参汤、排骨汤。

清明节刚过,孩子的妈妈发微信给熊庚香,说:“孩子走了,谢谢你。”

又发来一张骨灰盒的图片。熊庚香吓死了,“赶紧删掉”。

但熊庚香转了500元给她,聊作慰问。

来自弋阳的余红朝也是疫情期间来的。15年前,他妻子跑了,把1岁的儿子留给了他。今年年初,16岁的儿子查出血液型淋巴癌,脑袋肿成大头娃娃。

他借了30万元,很快就花完了。接着要移植干细胞,费用高达50万元。对于收废品的他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他来抗癌厨房做饭。儿子要吃,他必做肉或鱼;儿子不吃,他只弄一点蔬菜,打三盒饭回去。他身体壮实,胃口不小,但为了省钱,有时就吃点米饭。

他觉得厨房里有人情味,像个家一样。

癌症,是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而抗癌厨房则像一个临时的避难所。这里大多数家庭是来自乡下,穷苦者居多。对他们而言,一场癌症,倾家荡产并不为过。来这里做菜,李虹梅也是图节省。

她连连叹息:“哎,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

儿媳每个月做一次化疗,一年过去,已经花了20多万元。她们住不起院了,挤在狭窄的宾馆里,每天二三十元那种。

40岁的儿媳去年查出乳腺癌,但选择保乳,切除了17个淋巴结。现在手臂使不上劲,免疫力也脆弱不堪,三天两头就感冒。更致命的是,癌细胞没有彻底清除,不久前卷土重来。儿媳害怕了,下定了决心,左右乳房全切。

70岁的李虹梅全程照顾她,她懂得如何把节省发挥到极致。她每天光顾相同的摊主,混熟了,老板多给一点青菜,附赠几棵葱。孙子们还未成年,儿媳妇倒下,家庭也跟着塌陷。李虹梅不是家庭支柱,也要极力撑着。

李虹梅算过一笔账,医院食堂一份饭菜十多元,两个人一天要近百元的开支,还不好吃。来抗癌厨房,开销减半。

但她又有些“奢侈”,她随身携带一大瓶矿泉水。8月27日,她用矿泉水给儿媳做鱼汤,汤呈奶白色,不见一点锅灰和浮渣。

李虹梅在家不太会做饭,但她相信,自来水煮汤没有矿泉水好喝。

“日常”与残酷

每一道食物背后,都是一种人生。这是个烂俗到小学生都能随手用的比喻。但在抗癌厨房,它从未如此贴切、真实。

有的家属无法忍受长期以来的癌症食谱,趁着病人做手术的间隙,逮到机会解放味蕾,满锅辣椒,大快朵颐。一个长期在这里照顾妈妈的餐馆经营者说:“不吃辣椒,我脑壳发昏。”

有人无法忍受医院的气味,他们在抗癌厨房找个角落蹲着,吃完再带回病房。长期与疾病和医院打交道,他们对病房有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有个家属念叨,一到医院吃饭,她就想吐。

病人也难以伺候。上餐要吃红烧肉,下餐要稀饭。有个患者觉得熊庚香的稀饭不好吃,他妻子也不知道哪里不好吃。妻子亲自来煮,这次尝试煮硬一点,下次更软一点,放点小菜。煮出来别人都觉得一样,只有她知道区别在哪里。她个柔弱的女人,丈夫肺癌晚期,儿子进了监狱。现在她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

8月26日中午,50岁的吉安人陈美玲炒了个苦瓜,只放了几滴油,极其清淡。还没开始治疗,丈夫的食欲就比多数化疗后的病人还差。

癌症,是一个家庭的灭顶之灾,而抗癌厨房则像一个临时的避难所。这里大多数家庭是来自乡下,穷苦者居多,一场癌症,倾家荡产并不为过。

53岁的丈夫前年查出了鼻咽癌,做了几轮放疗和化疗,本以为万事大吉,谁知癌症防不胜防,不久前复发,转移到肝上。但丈夫心脏也不太好,化疗吃不消,要先治心脏病。什么时候开始治癌症,要花多少钱,一切是未知数。丈夫情绪低沉、焦虑,有时又很暴躁。食堂饭不吃,陈美玲亲手炒的,無论荤素,他也觉得没味道,每天只吃一点稀饭。

他想念自家田里榨出来的菜籽油,念叨着只有家里的油才香。陈美玲能明白他的意思,丈夫是想回家,不想治了,把钱留给没成家的儿子。

抗癌厨房里维系着一种难得的日常感。这里全是油盐酱醋的生活气息,病人家属们感激熊庚香夫妇给了他们一种家的感觉。但它又是非常态的,生老病死,都藏在背后。对于癌患家庭来说,日常背后掩盖不了残酷。

8月底,鹰潭的刘敏给母亲做了份甲鱼,母亲吃完又剥了个猕猴桃,不曾想食物中毒,母亲抽搐起来,不断蹬脚,翻眼皮,好在两个小时后缓解了,但刘敏吓到两天都没能缓过来。

她一度觉得自己没能力承担起这份沉重的担子。

母亲查出宫颈癌,要住院两个多月。病房里还有个30岁的女人,天天哭:“我有房有车,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宫颈癌。”

这搞得刘敏很压抑,精神紧绷。那天,她来厨房煮稀饭,有人问她妈妈得什么病,她当即抓帽子捂住脸,嚎哭起来。

万佐成说,很多人来这里,也是一种释放。

在熊庚香眼里,穷苦人未必事事悲哀,有钱人也未必万事美满。这里没有身份等级,大家都是落难人。

最典型的是56岁的刘进,他是抗癌厨房的特殊病人。

他不炒菜,每天来打个稀饭,却比其他人逗留更久。他总戴着圆礼帽,Polo衫扎进皮带里,皮鞋锃亮,指甲修长。他走路慢吞吞的,背着双手,一直独来独往,没有家人陪护。

刘进时常盯着油烟升腾的炉灶,看得入神。

不久前,刘进查出口腔癌,做了切除手术,伤口从嘴唇延伸到颈部,整个下巴像是镶嵌上去的。熊庚香说,他是当大官的,来视察。他一笑,说:“只是个办事人员,早退休了。”跟熊庚香开个玩笑,是枯燥日子里不多得的乐趣。

8月某个周末,他神清气爽,像换了个人一样,买了一斤瘦肉,切得大块大块的,丢进油锅,油烟刺啦刺啦的。

我问他哪来的兴致。他歪了下头,示意一旁站着的中年女子,咧着长泡的歪嘴,笑:“女儿来了嘛。”

他总算亲自参与了这份人间烟火。

抗癌厨房位于江西省肿瘤医院西侧城中村的小巷子里

生死疲劳

张国胜重新出现在抗癌厨房,她不停抹眼泪,念着:“好好的,怎么说扩散就扩散了呢。”8月26日下午,她炒了两个菜。一旁病友家属叫她不要放辣椒,但她还是放了。她说:“老范吃了没味道。”

去年,丈夫范学景查出肝癌。在肿瘤医院开刀做手术,切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肿瘤,腰上留下了一道近一米的伤口。

她正说着在抗癌厨房一年的生死见闻。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跑进来,扫了扫挂在门边的二维码,还没等收款的声音响起,人就跑开了。张国胜更加难受起来,眼泪滚落不止,她不断伸手擦拭。

丈夫患病后,她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天塌了”,也感受到什么是人间情义。她是个悲喜形于色的女人,眉毛紧蹙,脸色也是垮塌的,大多数时候,是丈夫露着大白牙的笑容感染着她。

4月份,夫妻俩满怀希望地出院。

还不到半年,癌症复发、转移,丈夫也蔫了下去。

熊庚香对这些场面习以为常。

每年,有一万多人跟她的厨房产生联结,他们来自江西各地,每个月来做一次放、化疗,住院10天左右,回去了又来,如此反复两三年。临走时,他们在墙壁上留下一个电话。密密麻麻的,字迹褪色,已难辨认。

电话很少拨通过,熊庚香知道,大多数人已经不在了。

临走时,他们在墙壁上留下一个电话。密密麻麻的,字迹褪色,已难辨认。电话很少拨通过,熊庚香知道,大多数人已经不在了。

半数以上的患者活不过5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癌症患者的5年存活率只有30%,或者更低。最近10年才稳步增长,2019年来到40%。

厨房里的钉子户是老夏,他老婆得了宫颈癌,熬到第七年才撒手人寰。熊庚香记得,老夏刚来时,神气得很。他是做生意的,家底深厚,觉得有钱什么病都能搞定,钱定胜天。“那时他这个也瞧不起,那个也瞧不起。”

疾病恶化超乎老夏的预料,没多久,癌细胞转移至大脑,压迫了神经,妻子卧床不起,也没法说话。老夏掏空了家底,赔上事业,落到熊庚香所说的境地: “油盐都要我的,饭也免费给他”。疫情刚结束,他妻子就死了。如今他在当保安。

有人不得不懷抱希望,也有人不得不接受现实。

今年6月,冯素琴得知儿媳查出胃癌晚期时,她整个人都崩溃了,自己也跟着病倒,住院。儿媳才32岁,比自己亲生女儿还亲。一家人本来到南昌的医院做切除手术,但医生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切除毫无意义。腹部积水严重,要穿刺放液。一家人必须要接受保守治疗的现实了:活一天,是一天,如果不治疗,死得会更快。在医院,痛苦少一些,在家只会活活痛死。

化疗后,儿媳吃不下饭。冯素琴改了食谱,她放了辣椒,但每次都切两三种颜色的,尽量弄得鲜艳一点,看起来有食欲。

8月26日傍晚,冯素琴走后,抗癌厨房也接近天黑了。一对近70岁的老夫妻走了进来。熊庚香认得他们。老头笨拙,不会做饭。一般是得了乳腺癌的妻子在操劳。妻子为满足丈夫口味,放了很多辣椒,自己就接杯水,涮一下再入口。

这天,两人吵架吵得厉害。菜刚下锅,丈夫就捧着葱花过来,正准备放进去,被妻子厉声喝住,丈夫气得跺脚,差点把葱花扔在地上。

这是一幅奇妙的景象,病魔的阴影在褪去,他们的生活终于回归了日常的生机。

早些年,子女和亲戚不理解熊庚香,为什么天天跟癌症病人打交道。那时,她其实也有点私心:“癌症太可怕,我多做点好事,你别来找我。”

过了60岁,她觉得自己迈入了生命的新阶段:“不管得什么病,我都不难过了。”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责任编辑李少威 lsw@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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