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恩
读阿城的《溜索》,真的像溜索一样。不过,我溜的不是怒江上的险索,而是《溜索》里的语言之“索”。读《溜索》,我觉得其语言非常利索。遍布于文中70多处的“一”,读来意味盎然。有的淡,有的浓;有的限于眼前,有的走向渺远。简则简到直接关联人、物的本末,盈则盈到能在文本的方方面面感受到风韵。《淮南子·诠言》说:“一也者,万物之本也。”《道德经》说:“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论者说,阿城有道家风骨,从“一”字可见一斑。多次捧读文本,咂摸其中的“一”的味道,就悟出了很多东西。下面,笔者试从三个方面赏析《溜索》中的“一”,管中窥豹,以蠡测海,感受阿城的语言风格。
根本之“一”,众里挑“一”
“一”,最小的正整数。常用以表示人或事、物的最少数量。而放进文学作品,“一”就有了特殊意义。这个“一”,就是根本的“一”,就是众里的“一”。而这个“一”,让我们想到“一”后面的“众”。
先看下面的句子:
1.只有一个精瘦短小的汉子站起来,向峡下弹出一截烟灰……
2.三条汉子一个一个小过去。
第1句前半句的“一”,表面看是“这一个”,是“一个精瘦短小的汉子”,其实是“众”。但是用“一”字就别有韵味。一个汉子,是特写。一个特写,就让人物得到了凸显。“精瘦短小”是这个汉子的特点,却让我们见识了这么“精瘦短小”的神奇。虽然汉子们未必都“精瘦短小”,但是其他汉子的精神特质确实是和这个汉子一致的,而第2句的“一个一个”,正是第1句“一”的延伸。阿城用心刻画这个“一”,其实是为了写“一”后面的群体。这叫作以简驭繁。这是为文之道,也是生活之道。这儿的“一”是根本之“一”,是众里之“一”。说到这里,不能不说第1句后半句的“一”。这里的“一”,是生活中的末事,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阿城抓住了。“一截烟灰”,非常具象,又非常形象。这“一截”,一定接着上“一截”,这一截又一截,就有了张力,有了动感。微不足道的“一”,见出汉子的从容淡定。我读此处,总觉得画面感极强,飘忽而落的烟灰,不仅带着几分潇洒,还带着几分神秘。
这样的“一”,在文中穿插,如草蛇,如灰线。隐隐约约中,让人不禁叫绝。这样的“一”,最妙处或许是那“一只大鹰”了。关于“鹰”,文中有多处描写,而出现“一只大鹰”在文章的第二段:
3.一只大鹰旋了半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山那侧的声音里。
好喜欢这只鹰!这个“一”,有神韵,有威力。它和第一段的“首领”同时出现,有种相得益彰的感觉。在这“一只大鹰”身上作者用了“旋”“歪身”“扎”“移来移去”“栽身”“射”“扇动”等词,让这只鹰极尽腾挪之能事。这“一只大鹰”其实已经意象化。这“一只大鹰”背后有“众”鹰。就像首领后面有马帮队伍一样。这里的“一”,其实一以贯之。小说结尾写:“俯在马上再看怒江,干干地咽一咽,寻不着那鹰。”其实,鹰已经飞到了汉子们的心里,到哪里去寻?
品读文中这样的“一”,觉得它关联根本,又觉得它弥漫文本。回读文本,还有许多。比如“一个黑点”“一股尿水”等等。这些“一”落得实,又起得高。有意味,有嚼头。阿城说他的用词绝对在常用词里,他的用词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扫盲标准的用词量。但阿城又绝对会让常用词焕发神力,写出别人写不出的作品。这“一”很常用,却被阿城用得非同一般。
动作唯“一”,韵味永恒
文中有好多放在动词前的“一”,比如“一歪身”“一颤”“一闪”“一跃”“一栽身”等等。这些“一”都用在动词前,表示这个动作先做,而后是动作的“效果”。这些“一”,让我们领略了动作的健和动作的力。
先看写鹰时用在动词前的“一”,除了上文已经引用过的第二段的句子,还有:
4.那鹰斜移着,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顷刻又飞起来。
作者开头写鹰是“一歪身”,这里写鹰是“一栽身”。这“一歪”“一栽”好有意趣。“一歪”,“扎进山那侧”;“一栽”,“射到壁上”,都是那么快。这“一歪”“一栽”,疾如流星,让我们不能不惊叹这鹰的神、奇、勇、猛!鹰的翅膀划过,留在文字间的是永恒的美。尤其是最后的“一栽”,之后是“射到壁上”,之后是抓到了蛇。开头先写首领,再写鹰,这里是先写鹰再写首领。前前后后,颇有意趣。鹰的“一”,是永恒的,贯穿到文本中的。
再看写马帮汉子时用在动词前的“一”:
5.首领眼睛细成一道缝,先望望天,满脸冷光一闪,又俯身看峡,腮上绷出筋来。
6.(瘦小汉子)从索头扯出一个竹子折的角框,只一跃,腿已入套。脚一用力,飞身离岸……
7.那海慢慢一旋,无波无浪,却深得令人眼呆,又透远得欲呕。
第5句中的“一闪”,让人见到了阳光,见到了一张面对天空的脸,这“一闪”,是一个特写镜头,让读者神往,不由得去想,仰面和俯身,是两个世界。天空和峡谷,都是汉子的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倏忽“一闪”,定格永远。首领的气定、神闲,都在“一闪”中闪现出来。第6句的“一跃”,足见“瘦小汉子”的身手敏捷。再联系前后的“只”和“已”,更见出这“一跃”的迅速、灵活。当然,在领会到神速时,也领会到了瘦小汉子和首领一样面对险要的大山、峡谷、溜索,一种熟门熟路、如履平地的感觉。而第7句的“一旋”,是写“我”,写那个无处不在的“我”。作者把天空写成海,神!把海,写得无波无浪,神!让海在人的眼睛里“旋”,且一下子完成,神!这“一旋”,就“旋”得终生忘不了。这“旋”出的“涡”就永远地停留在心中了。
动词前有“一”,动词后也有“一”。动词后的“一”,多是动作的频次。仔细琢磨,有动词前“一”的神韵,但似乎淡些;但恰恰是淡了些,就具有了前面的“一”不同的感觉。试析两处:
8.自觉慢了一下,急忙伸手在索上向身后拔去。
9.煙浓浓地在首领脸前聚了一下,又忽地被风吹散,扬起数点火星。
两个“一下”,都是动作的频次。都是补充说明。这一补充,恍惚中也有了韵味。前面的“一下”,是“慢”,是迟缓。这“一下”,其实是“我”的感觉,同时,也和汉子们形成了对比。后面的“一下”,极有张力。这“聚”,这“散”,这扬起的“数点火星”,连同“一下”,就让首领的气度一下子凸显了出来。况且,这“一下”,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妙。顾文豪赞阿城的语言:“一个个字词就像一个个精灵,在合适的位置,它们召唤出真诚的魔力,释放出语言的快乐。”①笔记小说,点到为止,其中“语言的快乐”,妙处难与君说。
短暂“一”霎,情趣长远
文中还有好多夹在单个重叠动词中间的“一”。这些“一”,像摄影师捕捉镜头一般,稍纵即逝。但阿城写了,写出了其中的味道。联系上下文,让我们在闪电中见惊雷,在花朵中见春日,在刹那间见永恒。
请看下面的句子:
10.首领稳稳坐在马上,笑一笑。
11.首领缓缓移下马,拐着腿走到索前,举手敲一敲那索,索一动不动。
12.顺风扩一扩腮,出一口长气,又觉出闷雷原来一直响着。
读读这些句子。“笑一笑”“敲一敲”“扩一扩”等词语,觉得这些动作都飘忽而来、飘忽而去。就觉得不管是首领,还是大家,在这样一个险峻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过江,所有的人都那么随意、自然、淡定。首领的“笑一笑”,让读者似乎感到那笑在他的脸上闪现,而后,就似乎被风刮走了。这神秘的“笑一笑”,在山野间,在大江边,在险境前,是整个队伍的镇定剂、安魂散。“敲一敲”,是首领的职业习惯。这个动词是必须的,又不用太多。只是“敲一敲”足矣。这是对整个队伍的回答,也是他作为首领必须要做的一个环节。就这样“敲一敲”,简简单单,从从容容,自自然然,就完成了一个必要的动作。第12句的“扩一扩”,是余音,是溜索之后的整理动作,是对自己的一次安慰,也是自己完成了一次溜索的心理“回放”。“经了他的一支笔,抽象的便成了具象的,无形的便成了可触的”,作家何立伟曾这样推崇阿城的语言。验之《溜索》,信然。
其实,这样的“一”,文中还有几处。仔细揣摩,可以读出它们的持久的效力。可以在“溜索”时“溜”出一道长虹,“溜”出酣畅淋漓的感受。
阿城的小说,别具一格。笔记的散淡,笔记的随性,笔记的点到为止,等等,都在文中有充分的表现。他在此文中对“一”字的运用,让读者在轻松的阅读中,获得了审美的享受。阿城曾说,别人是化腐朽为神奇,他是化神奇为腐朽。然后,漫不经心去写,结果却达到了神奇。以此比照文中的“一”,就有点幡然醒悟的感觉。我们感受到具体的“一”无处不在时,我们也感受到了抽象的“一”充沛在文本的字缝里。当然,文中还有很多的“一”,笔者只是摘要论之,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嫌。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参考文献】
①再读阿城:跨越十年的感動[N].新民晚报,2016-6-12(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