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另一个出口(短篇小说)

2020-09-22 10:14许玲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蒙古包草原

1

“医生,马可以站着睡觉吗?”

“嗯,好像是。”

“那么,猪会失眠吗?”

睡眠不足将这个男人的脸,变成了酷暑下一片失水的树叶,干焦,纹路铺陈。那可面对咨询者的时候,脸部线条一直向上维持着微笑的弧度,这已是习惯。以前在私立医院工作时,她因为紧绷的脸和过于真实的言辞,屡屡被投诉,而不得不另谋出路。到这家以心理治疗闻名的医院之后,她身后便开始立着一个旁人无法窥见的隐形人,他拉着她的脸皮,把她操纵成吐词温柔、表情可亲的木偶人。男人有趣的问题,让她暂时脱离了被操纵的轨道,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男人因为付了不菲的佣金,在她的对面坐着已经超过一个小时。她在火炉上炖得吱吱作响,已然见底的耐心,此时加了一瓢热水,腾起一笼热腾腾的青烟。

那可接诊的人嘴里吐出的话是有形状的,各种各样,万花齐放般。圆形,方形,软的,硬的,干的,湿的,它们还带着各种表情。从成百上千睡不着觉的人们嘴里跑出来,它们通常在哭,而且异常团结。它们的眼泪,一粒又一粒,抱成一团,越攒越多,先淹没诊室内画着实木木纹的塑料皮,将它泡软,再逐步淹过那可因长期坐着而充血的双腿,焦虑的心脏,和假实木地板一样虚假的脸,最后没过如同收割机碾过的短短发桩。在那可和小她五岁的小男友分手,立志再也不要成为会上当的长发蠢女人后,她就用那个男人留在梳妆台上的剃刀,把长发割下来,扔进了垃圾桶,以后的日子它们长一寸,她就剪一寸,她恨它们,也恨在心中疯狂生长的烦恼。她每天在这十几平米的空间里被这些流着眼泪的话淹没,缺氧窒息。她一次又一次冒出水面透口气后,又不得不重新钻进去。

男人只是丢了睡眠,他拒绝被称作病人。那可给他的处方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勾肩搭背的药名。男人把它捏在手里,顺手就丢进了靠墙角的垃圾桶。他终于站起来说:“我知道这没有什么用,就算我把整个医院的药房吞进去,也没有用。除非,有一种药能把我变成一匹马,或者一头猪。”这句话像CT机里旋转的光,切开了那可的大脑。成为一个比人低层次的动物,没有丰富情感的动物,倒是绝境中一种不错的向往。

那可的最后一个病人是个女人,失眠缘于失恋,一个小男人给了她喂饱了世界上最甜美的语言,耗尽了她的青春,然后卷走了她所有的钱和对爱情的幻想。他最初对她的死缠烂打和最后的背叛逃离,都不过是爱情的常态,真情像恐龙一样绝迹了,留下的只是恐龙化石。女人的心里揣着一大把火,烧得心痛,骨头也痛。先是恐怖电影一样的恶梦,然后开始失眠,整晚睡不着,吃各种药物都无济于事。她认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血压升高了,喝口水呛了,门牙被埋在粥里的一粒砂崩成一个弧形的缺。一周前,她去了另一家著名的综合医院,医生开的病名是“重度抑郁症”。

这个病人站在医院卫生间的大镜子前,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那可。那可打个呵欠,她就打个呵欠。那可扭下腰,她同样惺惺作态地扭下腰。那可数了数镜子里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五条皱纹,就在刚才好像又长出了稚嫩的一条,像条娇弱的毛毛虫,这些皱纹在眼角处散开,然后在发鬓处并合,像一把撑开的降落伞。

那可对女人说:“找一个没有落日的地方,不用睡觉,当白天的一匹马。或者没有日出的地方,不见阳光,做一头沉睡的猪。或者,给你一道最精确的处方,让你永远陷入沉睡。”

三十一岁的那可,和她的长相不一样,声线还像一个新鲜出炉的小姑娘,她说话,镜子里的人也在说话,那可从卫生间出来,她就不见了。那可宁愿镜子里的人,真是另一个女人,为什么偏偏镜子里的那个人就叫那可呢。

2

“小帕勒,海就是这个样子。天和海会在很远的地方见面聊天。”

阔孜巴依老人的话随风吹进一片绿色的草海里。风从远处吹来,把山坡吹得起伏不停,一浪又一浪,羊群马群被淹没后,退潮时再露出来一团团的黑影。阔孜巴依老人说话的当儿,后背开始发痒,他找了一处浓密的草丛,摩擦着他的背,那种找不到靶位的感觉让他像条蛇一样地蠕动。从他的视角看过去,站在草坡的黑影又像一床破棉袄上的跳蚤。而躺在草地上的自己,就是那床千疮百孔的破棉袄。

阔孜巴依继续对小帕勒说:“海里的水是无穷无尽的,很咸,你可以把自己泡在里面,把你的臭脚丫放进去,说不定可以钓上来一头鲨鱼。”

阔孜巴依没有见过大海,他总是喜欢给小帕勒讲些遥远的事。遥远就是小帕勒没有去过的远方。小帕勒一直没有说话,他紧闭着嘴唇。不过,阔孜巴依不觉得奇怪,小帕勒经常挨着他的身边坐着。小帕勒要是开口说话就奇怪了,他不是哑巴,他从生下来就是沉默的。叼着羊奶头长大的孩子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小帕勒没见过海,他连大点的湖都没有见过。他只在每天清晨陪着父亲布吉,翻过几个草甸子去取水。那条河高低不平,从上游奔腾到这里的水,有些被河中的石头击得四溅八方,有些缓缓地从石头缝隙里穿行。他和父亲站在凸起的石头上,用羊皮袋子取了水,回去再倒入厨房的缸中。水很珍贵,要给蒙古包里的客人做饭。在天还没黑之前,再把剩下的水分到锡桶里,提到每个蒙古包的台阶前,供客人们洗脸漱口。那些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们,看到草原都会像疯了一样,拿着相机到处拍。有很多次,他们把那大炮一样的东西对准了他,或许,他们认为他也是草原的一部分。遺憾的是,除了偷偷从墙壁上那面并不光亮的镜子,还有石缝的水影里看过自己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小帕勒看到阔孜巴依不断地蠕动着身体,五官在脸上也扭来扭去。他将小手伸出来,放到阔孜巴依树皮一样的后背上,再往上一送。

“哟!哟!下点,左边点,再左点!”

小帕勒的小手比抓痒用的“不求人”更好用,阔孜巴依现在舒服得龇牙咧嘴,露出仅剩下的几颗又长又突的牙齿。他说:“小帕勒,你这么好,我都不想回老家啦。”

“你老家在哪儿呢?”

阔孜巴依和小帕勒头挨着头躺着,枕着草原,他用手指了指天上,“呶,我的老家就在那儿。”

小帕勒看向太阳,晚上七点多钟的它,依然热烈得让人睁不开眼,它们和世间万物缠绵,舍不得下山,就像阔孜巴依一样,舍不得回老家。布吉的红色吉普车的声音“突突”地由远而近,二手车的声音很有特点,像一个猛烈咳嗽的老人,所以这一老一小不用睁开眼睛,便知道是它载着客人来了。

最近几年,来新疆旅游的人多了起来。纵使他们生活在喀拉峻草原中心景区最偏远的地方,也有旅行社能闻到人味,寻到这儿,一些小的旅行社或者自驾游的小团队,专把游客带到僻静的地方入住。帕勒家在七八月的旺季,每天都会接待一些人,布吉给他们烤羊肉串,羊大腿,羊腰子,或者将一整只羊铺在碳火上,让它接受烈火的拥抱,慢慢从被剥掉脸面的羊羔,变成一具干枯而带着奇香的烤羊。帕勒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家里的每只羊和马,他和阔孜巴依都认识,它们每少一只,帕勒就会难受,而阔孜巴依会说,所有的失去才是正常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失去了才是永恒的,没有人能把日子过没,它永远都在,就像草原,就像太阳。阔孜巴依老了,他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

小帕勒给客人们端菜、送水。他打着赤脚,和裹着棉袄依旧在叫冷的客人四目相对。客人都很稀奇地打量着他,你看这孩子还打着赤脚!

小帕勒提着锡桶放在最小的蒙古包前,然后转身离去,他能在完全黑透的夜里将这项工作完成得非常熟练。这个蒙古包的客人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像一团从天上掉下来的火。她的头发比他的还短,但是他凭那已经成长了七年的思想和经验,还是判断出她是一个女人。小帕勒从来不敢对视客人的眼睛,他的视线却经常在不为人知的角度去观望她们,尤其是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阔孜巴依已经浑浊不清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光,看透了他的心。他说,小帕勒,你的妈妈比她们都好看,她可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阔孜巴依不止一次告诉他,他的妈妈去了远方的天边,等他长大了,走出这片波澜起伏的绿色海洋,跨过高山,一直朝前走,总有一天,就能看到妈妈。他还告诉小帕勒,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姑娘,当年他流落在草原的集市上,差点冻死,就是被小帕勒的外婆收留带回家,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草原,他看着小帕勒的妈妈从一个小姑娘长大,然后出嫁。小帕勒今年七岁,家里没有相册,妈妈和爸爸结婚时的几张合影放在抽屉里,小时候,被他当作玩具,反复拿出来折叠撕扯。因为压了层塑料膜,所以他并没有将它们成功分散,只是把他们的面孔和身段揉得满是褶子。他在这皱巴巴的纹路中感受到了她的影子,她在他脑子里唱歌,跳舞,将他拥抱,她的身材有点胖,所以她的怀抱也很柔软。她的脸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尖的,有时还会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奇形怪状。他没有告诉阔孜巴依,根本不需要等待自己长大,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起。长大了些的小帕勒曾试图去平复这些照片,但是无济于事。布吉对小帕勒随意破坏抽屉里东西的事情毫不在意,包括这些应该算是珍贵的照片。如果布吉能适时阻止,那么它们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布吉爱喝酒,从早到晚红着脸,整个人看起来又傻又乐。被单上的污渍,蒙古包里的潮湿,小帕勒脏兮兮的脸,他全不在意,因为他的放任,所以小帕勒的妈妈从照片里走出来,进入他脑海里的时候,总是千奇百怪的。不过,布吉总有些他在乎的东西,他在意他的马群,羊群,他每天去看望它们。他还在意红色的小车运过来的客人,在他们兴致高涨的时候,陪他们唱歌到深夜,他嘹亮的声音在热闹的哄笑声中总是能轻易地辨别出来。

这里一共散落着六个蒙古包,一间是小帕勒和布吉的,一间是阔孜巴依的,其他是留给客人们的。在每一个闹腾的夜晚,小帕勒会走出自己的蒙古包,爬过五十米外的山坡,走进阔孜巴依的房子。羊圈也在那边,放牛看羊是他的工作。从小帕勒出生到现在,见过最多的人就是阔孜巴依,因为他每日放牛牧马。太阳还有缺席的时候呢,他没有。羊群和马群中有很小一部分属于布吉,其他都是别人的。布吉的大部分收入来自于帮别人牧马放羊,而阔孜巴依是布吉请的帮手。他们三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却不会被客人误解成一家人,因为阔孜巴依虽然有个本地人的名字,但他长得和他们看起来就不一样,他的脸像平坦的草原,没有起伏。布吉的脸,则是草甸子那边铺满了石头的深深浅浅的河。

3

阔孜巴依屋里的空气很干燥,就像他干巴巴的脸。他每隔段时间,就会把被子、旧衣服、甚至唯一的柜子搬出来晒。蒙古包是有换气设计的,上午的时候,一拉顶上的帷布,便有新鲜的空气和太阳进来。但是,帐篷里阴暗潮湿就和草原上的太阳一样固执,它们弥漫在羊毛被子、褥子上,时有客人会抱怨,被子应是从来没有洗过,好像可以拧出水来。布吉会陪着笑,洗了,洗了的。大家都在布吉的表情中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客人通常不会较真,住过一晚,两晚,他们不会再来。

晚上,布吉唱歌的声音很高,他有一副无忧无虑的嗓子。小帕勒摸进阔孜巴依的房间,他的房间没有任何光亮,他拒绝了布吉替他接通电的要求。其他帐篷是通了电的,几十瓦的昏黄灯泡带来的光亮,是布吉的发电机传送出来的。当客人们的声音停下来,嗡嗡作响的机器就会随即停止工作,整个草原就只会剩下星星眨眼的动静,还有阔孜巴依嗓子里面发出的呼呼的声音,像有一个小型发电机在他嗓子里不停运转,扑哧扑哧地带动着风叶,将气艰难地传了出去,再收进来。阔孜巴依常说,一个人就是靠一口气,一口气停了,再也没有下一口气跟上来,这个人就没有了重量,就会飞到天上去。小帕勒准确地爬到了他的身边躺下,阔孜巴依捉住他的脚,说道,又沒洗脚吧?你这小脏猴子。老人身体周围弥漫着风油精的味道,他酷爱这种味道,喜欢将那绿色的液体涂遍全身,对于他而言,这是解决他病痛的唯一解药。

蒙古包像一个巨大的锅将他们扣在了里面,小帕勒睁大眼睛,夜色浓汤一样将他们包围,帐篷内的事物从漆黑的夜里,慢慢被清洗出来,悬在绳上的草帘绕着挂在门口,像闭着眼睛睡觉的长睫毛。阔孜巴依不知道时间,从不用手机,他过日子从不需要钟。他每过一天,便从草原上扯下一根最长的草,悬挂在绳子上,一根接一根排着,系得密密麻麻,成了一排草帘。他会对着那些草说话,好像它们上面依附着人的魂灵。小帕勒不再盯着它们,摸了摸阔孜巴依又松又瘪的肚皮,摇了摇他的胳膊,讲故事,我要听故事。

阔孜巴依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他故事里经常出现的地方,山一座连着一座,高高的石缝流出眼泪一样的瀑布。那里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那里有上千年的石拱桥,山上有几百年的大树还有野果。他讲的故事通俗易懂,比如两兄弟分家,傻子考学,三个女婿拜寿之类的,小帕勒喜欢听这些,因为故事里人烟繁茂。阔孜巴依也喜欢讲,最近他的故事讲得越来越慢,他清了清嗓子,卖个小关子,唔,今天讲点什么呢?

“有人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布吉他们狂欢的声浪将她的声音淹没,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只猫,却打乱了他们正要讲故事的节奏。

小帕勒和阔孜巴依从蒙古包里走了过来,是那个全身像一团火的女客人。她穿着裙子全身发抖。草原的夜晚很冷,她事先应该不知情。一直到俩人走上台阶,她才看清对面一老一少的身影。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手中的锡水壶,说道,水不够,我要开水。

小帕勒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我在哪里洗澡?”

小帕勒依旧摇了摇头。他没有给她送饭,那么她现在应该还饿着肚子。洗澡比吃饭更重要吗?他不解地望着她模糊的影子。

“姑娘,这壶子里的水就是你今晚所有能用的水,这儿没有澡堂,也没有厕所。草原这么大,晚上那么黑,什么都可以做的,放心,没有谁看到你。” 阔孜巴依向她解释这些,对于有些初来乍到的客人,总要费些口舌去教她们认清现实与理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于个别客人来说,有些太过遥远和难以接受。他们俩转身离去时,她站在他们背后大声骂道,“这是什么鬼地方!”锡水壶成了受气包,她应该是一脚把它踢飞了,听得“咚”的一声响,然后再无声息,它应该是飞到草原上——什么东西掉到上面都是没有声音的,它和黑夜一样,是包容一切的。

小帕勒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一匹叫做柴火的小马和一只叫做球蛋的小羊羔,它们是他最好的朋友。阔孜巴依给它们取的名字,他说他们那里的小孩就叫这样的名字,容易养活。这两个小家伙都很瘦,从娘肚子出来就很孱弱,但是小帕勒却相中了它们。阔孜巴依不但会取名字,还认识一些字,他教小帕勒识字和写字的时候,球蛋和柴火就站在他旁边,球蛋咩咩地叫着,好像是嘲笑他,连它都认识这些字了,小帕勒还在那儿抓耳挠腮。阔孜巴依自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是他却要求小帕勒工工整整地写,所以小帕勒的字一笔一画,像刀劈出来的。阔孜巴依从未对布吉提过要求,只有一件事他最近对布吉反复说过几次,七岁多的孩子应该去上学了。走出草原,再向西三十公里的镇上有一所学校,小帕勒可以去那儿寄宿读书。学校只有一个月就要开学了,布吉还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反应。小帕勒并不在意,他不向往读书,他不知道阔孜巴依为什么总是要他走出草原。而阔孜巴依自己明明是从外面的世界来到草原,并且像蒙古包一样,驻扎在草原上好多年了。小帕勒现在最关心柴火,因为它是委托人的马生的,也就是它可能随时会和它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收走。小帕勒焦急如焚,草原上的孩子长大之后,都可以挑一匹马做自己的坐骑,草原人一般是不会贩卖或杀一头被自己骑过的马。小帕勒本来是有一次机会去赦免一匹马的命运,但是柴火不是他家的,连鞋都舍不得给自己买的布吉,是怎么也不会花几千元钱买下弱不禁风的柴火。

“小帕勒,为什么偏偏是柴火?”阔孜巴依问他,他其实知道这个沉默寡言而又瘦弱的孩子的心事,人总是怜悯和自己相似的同类。

小帕勒抱着球蛋,站在柴火的身边。他们看起来就像三个难兄难弟。阔孜巴依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到一個身影立在马群里面。那人把好几件衣服像彩旗一样披在身上,五彩斑斓的,纵是他老眼昏花,他还是轻易看到了她。

是昨晚那个女人,在别的客人正在为捕捉到草原上第一缕阳光,而兴奋喜悦的时候,她来到了马群里。她专注地注视着它们,全然不知道他们的到来。

4

小帕勒抱着球蛋在这个堪称热闹的景点里穿行,这里的草原地势起伏和缓,如星星般遍撒着各种野花。他黑红的脸蛋和脚上露出脚趾的凉拖鞋,还有怀中瘦小的球蛋,不时吸引着人的目光。这样的机会多好,他几次张开嘴,但是那几句话都堵在嗓子眼,怎么也不肯先从嘴里飞出去。他跟在人群身后,好不容易挤出去的几个字,就和草原上蚊子的叫声一样,几不可闻,那几个字他自己都没有听清楚,他想说,和羊羔照相吗?十元钱一次。也有比他略大些的孩子,他们不但能吆喝,对游客的讨价还价也很自如,客人问五元钱一次行吗?他们会说,五元钱一次,不行呢,十元随便你怎么拍。他们生意不错,也会见缝插针。常在别人把注意力投在小帕勒身上的时候,抢先一步说道,抱着羊羔照相吗?小帕勒打量着他们,学着他们的样子,已经转了很久。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个生意。他来到这儿,是因为吃早饭的时候,昨晚唱歌的那群客人说,有孩子在草原上的景点,让游客抱着羊羔赚钱,生意不错,一天能赚几百呢。这个消息像一道光射进小帕勒的脑子,他需要赚钱,这样他就可以从委托人手上买下柴火。他只是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本来有些犹豫不决,阔孜巴依和布吉质疑的眼光反而让他坚定了下来。布吉开车将他送到几里路外的路口,等着景区的车将他捎到最热闹的景点。布吉把小帕勒放下来,小帕勒对着车窗摆摆手,布吉没有看见,连车窗都没有摇下,便开着车子返了回去。草原那么大,丢掉一头羊或者一匹马,在他心里,要比丢掉一个儿子要严重得多。

小帕勒生自己的气,他越气,就索性站在了原地,太阳是夏天最辣的时候,他的脸和草原上盛开的花一样,红得要溢出来了。

小帕勒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他心一慌,问道,“抱着羊羔照相吗?”

不幸的是,这句话仍是顽固地在牙缝里打着圈圈,他要急哭了。他像小牛一样的眸子对上了一双慵懒的熊猫眼。是她,早上在马棚里碰到的女人,她的眼圈乌黑一片,似不久前被人打过后淤青未消。

早晨阔孜巴依发现她的时候,她没有躲避,她问他,“马是站着睡觉的吗?”

“当然是,”阔孜巴依说,“不过,姑娘,你看起来像几百年没有睡觉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盯着阔孜巴依皱巴巴的脸,很惊讶的样子。

“被老天收走了睡眠的人,魂不附体,神游九天。”阔孜巴依回答道,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小帕勒已经对阔孜巴依的故弄玄虚习以为常,听说活得久的人,都喜欢把自己当做算命先生。

她的脸虽然憔悴不堪,像一朵失水的花,漂亮的轮廓并未完全失去。因为冷,她应该是把她旅行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挂在了身上,所以整个人看起来也是颠三倒四的。她看着他俩的时候,没有陌生人该有的矜持,她把眼睛眯起来,像一把削薄了的刀,她的样子和阔孜巴依有些神似,都有些算命的感觉。可是,她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就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一直到该吃早饭时也没有露面。

没想到,她竟然来到了这里。她好像没有认出他来,问道,“照相多少钱一次?”

小帕勒心蹦得老高,话在嗓子里梗了一下,终于顺利跳了出来,“十元。”

“五元,行不行?”

一些游客还价总喜欢还这个数字,把价钱拦腰砍断。小帕勒明明记得那些孩子嘴中说的话,轮到他说的时候,如同鼓泡一样,只听得到嘟囔的声音。

她听不清他的话,准备离开,因为有一个女孩把她的羊羔抱在怀里,正朝这边过来,并且对着她大声招呼,“要照相吗?”

小帕勒终于鼓起了勇气,他说,“八元行不行?”

难怪阔孜巴依说,孩子一定要上学的,要不然卖东西都不会呢。

女人表示认可,接过他怀中的球蛋。球蛋个子瘦小,小帕勒没事就把它抱在怀里,它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小帕勒穿的那件黑色的套头衫,像刷子一样,把它的毛色擦得雪亮。女人抱着球蛋的姿势很不好看,被她抱着的球蛋像烤全羊一样张着,挂在她身上。他走了过去帮她纠正姿势,让球蛋像个婴儿般窝在她怀里,她抱着它,在绿地毯般的草地上行走。正是草原上鲜花如景的时候,小帕勒虽然一直生活在这里,但是这一刻却觉得他陪着她和球蛋一起走进了一幅画里。球蛋和他一样有些感动,它的嘴挨着她的脸颊,舔了她一下,她吓得弹跳得老高。小帕勒看得哈哈大笑。她将球蛋还给他的时候,才发现她一张照片也没有拍。她把球蛋放在草地上,给了他十元钱,他没有零钱可找,而她已走进向前蠕动的人群里。小帕勒看着她的身影和人群混在一起,像浪一样被冲击出来,再又沉下去,最后终于分辨不清,他才收回目光。

第一单生意的成功,给小帕勒服下了一颗大胆丸。他的聲音仍然不大,但是他积极靠近游人,用自己又黑又红的脸蛋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尤其带着小孩出游的家庭。等他们注视着他时,他的眼睛变得像会说话,他再一鼓作气,“照相吗?八元一次。”他怯怯的样子和草原融为一体,人们高兴地接受了他和球蛋,甚至邀请他一起进入镜头。

当最后一班景区车经过这里时,小帕勒抱着球蛋上车,兴奋还未从他脸上隐去,一个完全不熟悉的,让自己崇拜的小帕勒今天出生了。他坐稳后,想着今天的自己傻笑。一直到下车的时候,他还在乐,他和球蛋的脑袋挤在一起,两个都陶醉在自己的第一次里。 窗外连绵起伏的,阔孜巴依嘴中的绿色海洋,丝毫没有拽回他的思绪。有人突然拍着他的胳膊,“小家伙,你不下车吗?”又是那个女人,他站了起来,这确实是他要下车的地方,女人也跟着他下了车。不远处的太阳终于玩倦了,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们俩就站在落日的余晖里,看着与天交接的前方,这儿离家十公里。早上出门的时候,布吉没有说会接他,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开着车在草原上奔波着,接着珍贵的客人。

小帕勒看着女人背着包,五彩斑斓的衣服已经从她身上褪下来。太阳开始打呵欠,周围的云彩被它冲击得一片模糊,草原上的温度和太阳一起往下坠。小帕勒此时才意识到,她其实早认出了自己。他往家走去,她的脚步声跟在后面,小帕勒回过头来,问道,“你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吧!”

他昨晚才听到她的骂声,她肯定是不喜欢这个地方的。现在,又跟着他走回去,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但是小帕勒却很开心,他有伴了。要他孤身一人回家,需得把阔孜巴依的胆借给他。除了他俩的脚步声,草原上静得只有微风拂过时,草微微低头的声音。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小帕勒在前面,她在后面,小帕勒感受到了她的亲切,心里一股暖流流过。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首先问道。

“我叫帕勒,它叫球蛋,你呢?”

“我叫那可。”

5

那可和小帕勒走过十公里的路,抵达喀拉峻草原边陲时,天终于黑了下来,小帕勒把手伸进夜色里,什么也捞不着,却把自己淹没了。小帕勒看不到她,只听得到她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在他七岁多的生命里,他从未离哪个女人这么近过,他也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声音上好像挂着一根牵引绳,慢慢地,把一直藏在他肚子里的话,一句一句地扯了出来。他每多说一句,一直架在他嗓子前的栅栏的缝隙便宽松一些,他越说越顺。十公里,他没有觉得累,到最后竟有些依依不舍。他站草地的光影中央,灯光是厨房那儿投过来的,跟着灯光过来的还有布吉忙碌的身影,空气中飘过来烧烤羊肉串的香味和木炭燃烧的味道。他对着黑暗中的那可说,“晚上,你可以和我一起吃饭,你要是冷,我柜子里有冬天的衣服。”他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对她来说太小,补充道,“阔孜巴依也有。”

那可果然进了阔孜巴依的帐篷,他们一起吃了手抓饭,喝了奶茶。帐篷里从未如此热闹,也从未如此沉默,小帕勒是个害羞的主人,他看着那可充满了喜悦,他想如同来时的路上一样说些什么,可是那些话却退潮了,只剩下一腔热情堵在胸口。连话唠一样的阔孜巴依也是沉默的,他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这种状态在他身上并不多见。吃罢饭,那可不着急走,她环视着帐篷说,“这间帐篷比昨晚的干燥多了,我晚上就住这儿。”

小帕勒惊喜地看着她,阔孜巴依是个好老头,他对小帕勒向来有求必应。果然他举起手摸了摸小帕勒的脑袋,便起身去准备被子。那可一天之内似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提着锡壶走向草原,走进黑暗里,等她再出现在帐篷里的时候,显得精神了不少。小帕勒躺在那可和阔孜巴依的中间,他没有这样被包围过,这让他觉得热烘烘的。黑暗中,每个人的眼睛就是照明的亮光。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阔孜巴依的喘息声在三个人的呼吸中跳了出来,呼呼作响。

小帕勒说,“阔孜巴依,该讲故事了。”

他希望在那可面前,故事更精彩一些。阔孜巴依应道,“唔,今天讲个什么故事呢?”他咳嗽了一声,他的故事都在排队,等着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

“那里的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我知道,那里的山爱哭,一线又一线,眼泪在山腰上一挂就很多年,从来不会枯竭。”小帕勒忍不住插嘴。

“其實,那不是眼泪,那是大山流的汗,小帕勒。有一个小男孩和父亲就住在深山里,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和你们这儿差不多。他要爬一座大山,攀一段悬崖才能去学校上课,学校建在山顶上,是一间荒废的土地庙。不管刮风下雨,他从来没有耽误过一天。有一年,他们那里来了一群解放军,给他们那里修桥修路,还帮他们那里建了一所真正的学校。他们成了小男孩的偶像,他想当一名解放军。小男孩很刻苦,也如愿以偿,十八岁那年进了军队。”

“我也想当解放军!”小帕勒嚷道,他对解放军的认识来自于赶集时,挂在临街店铺墙壁上的电视里的阅兵仪式。也来自于,热心人士给草原寄来的救济衣物里迷彩服的印象。他今天实在是很高兴,虽然一天太过辛苦,睡意不停地袭击着他的眼皮,他仍在苦苦支撑,但是他最终最先沉入了梦境,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故事在他的呼噜声中停止,那可问道,“您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有一些年了。草原就是我的家。”

那可睁大着眼睛。她的睡意在很久以前就逃循得无影无踪,有时千呼万唤回来,却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以为在兵荒马乱中睡了一个世纪,醒来发现却不过十几分钟。不久前,她再也无法面对那些哭泣的话语,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骗子。一个内科专业,辅修心理的医生失眠,抑郁缠身,无法摆脱,也无法自治。最后问她问题的男人给了她一道射向草原的光亮。旁边睡着的老人垂垂老矣,他腐朽的呼吸给了她一个信息,相比于其他器官的衰竭,他的呼吸系统已经先行一步,一场感冒或者哮喘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那么年轻,还没有成家,我怕他太孤独,我要来陪着他。”阔孜巴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还没有看过他修的那条公路。”

那可习惯了这种逻辑,这是每一个有心理创伤的人,惯常用的诉说方式。她没有打断他。

“我从未出过远门,一路辗转,差点冻死在这里,是他们好心收留了我,那时布吉的妈妈还是小姑娘呢。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却没有了再向前走的心思,一个人不想死,在哪儿都是活着!”

“您说得对啊,一个人如果想死,到哪里都可以死。”那可的笑在夜色中绽开,她笑的是睡在自己头顶上方,一直与自己内心对望的那个女人,她是一个怕死的胆小鬼。

阔孜巴依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吸进去的气成了闯门而入的强盗,逃跑时带出巨大的声响。那可迅速起来,一把握住他不断颤抖的手,让他侧躺着身子,按压他的脖子后面的大椎穴。过了良久,老人的呼吸平息了一些,他加了一个枕头,重新将身子放平。那可说,“您必须去医院看看了,开点药,风油精可救不了您的命。”

“是应该去看看了。我本来早想离开了,可是我想,我可以替他活着,一活,就活了这么多年……这房间里的每一根草都知道我和他的一天。”

那可知道老人嘴中的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这是她从他的话中快速捕捉到的信息。回来的路上,小帕勒告诉了她很多,其中就有很多阔孜巴依的故事。那可看着房内悬挂的长长草帘,垂着手静静挂在那儿,就像成千上万个听故事的听众,它们在草原见过太阳,见过月亮,吹过风,在房内听过阔孜巴依的故事,它们在草原上有自己的生命,在老人的房间里,又赋予了另一种生命。

那可反复搓揉着手上的小药瓶,那里装着一道处方,它可以让重度抑郁症的人如愿地抵达另一个地方,再也没有失眠和痛苦。草原的夜比别的地方的夜更短一点。那可在黎明来临前变成了一匹牛犊,是小帕勒的柴火。她在马群和人群中挣脱出来,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徘徊,奔跑。她想在奔跑的风中飞速地长大,她竭尽全力,身体却无动于衷,她不断向前,一直到被脚下深不见底的云朵挡住了马蹄,云像白色的绸带一样飘在她的周围。她准备不管不顾奔进云层里的时候,听到小帕勒在叫她的名字——柴火,一声又一声的,声音饱含感情,这让她不得不掉转回头,回到逃跑的地方,可是她却没有发现小帕勒,只看到那些人举着刀和缰绳,朝它和马群接近,她节节后退,刀的光芒在初生的太阳下刺得她睁不开眼……

当那把刀丢进柴火眼里的时候,那可睁开了眼睛。没有一种生物能够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这是那可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昨晚,她想过,下一世,成为一匹站着睡觉的马,在广阔的草原,无拘无束向前奔跑。这样的想法此刻想来却是可悲的,世间没有绝对自由的生命。太阳已经高升,蒙古包里的一切都亮堂堂的。她看了看时间,她竟然一口气睡了两个多小时。小帕勒坐在她身旁,他看起来神清气爽,他迫不及待地告诉那可,“妈妈昨天又来我梦里了。”

他没有告诉那可,这次妈妈有了清晰的脸,是那可的脸,和她一样,有着两只像熊猫一样的黑眼睛。

6

那可在这儿住了下来。小帕勒一日与一日更担心她的离开。一个孩子的感情,它和飘在草原上空的白云一样纯净。他抱着小羊羔,语言在他嘴中越来越熟练。

小帕勒看着旅游大巴丢下他之后,爬上一个草坡,然后突然像被草原吃了,没了踪影。他昂着小脸,看到等待到这里的那可,因为还能见到她而开心。他问,“你什么时候走呢?”那可不能回答,她不能告诉一个孩子,她没有了心,也就无所谓身在何处。

阔孜巴依这天晚上太阳收掉光芒的时候才到蒙古包前,他一早就去了集镇上的医院。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塑料袋的药,还有从旧书摊上替小帕勒淘回来的几本书。三个人依旧住在一个蒙古包里,听阔孜巴依讲故事。那可从他的过长的停歇中,发现了他的力不从心,老人家有心事。她说,“小帕勒,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那可想给他讲讲西游记,讲变身的机器怪兽,那些城里男孩子们都爱听的故事。讲了几句孙悟空的前身,那个无拘无束,无父无母的石猴。帐篷外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布吉,布吉!我要借你的车,小马驹不好了!”

布吉的歌声停了下来。那可站在了帐外,她想一匹马生病了,怎么让草原人这样惊慌失措?阔孜巴依站在身后说,“那不是一匹马,是一个女人。”那可便坐到了布吉的红色吉普车上,她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名医生。红色吉普车开得像火箭一样,静谧的草原不见了,只听到它“突突”吼叫的声音。男人坐在她身边,像一只焦躁不安的羊,他低着头,从头发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炭烧羊的味道。他语无伦次,“下午就开始肚子痛,流血,还差两个月呢,我们得赶紧把她送医院,唉!这鬼地方!”

小马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呻吟声从蒙古包里钻了出来,游离在草原上空。暗淡的灯光照着女人惨白的脸,她的声音让灯似乎在摇曳,每一个人的脸巨大而狰狞。男人们准备去搬动她,那可摆了摆手。她掀开被子,来不及了,那个性急的孩子在通道内露出了黑色的头发。这两年,她不在临床,而是混在一群心理疾患的病人中,将自己也混成了一个病人。而现在她心头发热,接着是四肢热血澎湃,那是作为医生感知的复苏。那可握了握女人冰冷潮湿的手,注视着她惊恐不安的眼睛,用最坚定的声音说,“这个孩子要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了,别怕。”

是个小男孩,那团肉肉的生命奄奄一息,全身紫色的,因为还没成熟,而布满了白色的胎脂。那可把他嘴里的痰掏了出来,然后将自己的嘴凑了上去,一口又一口将气传进去,手按压着那颗还没有自主跳动的小心脏。如果生命可以交换,那可想,生与死的交换,此时最好。一声弱弱的,像猫一样的叫声从那个婴儿嘴中哼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声,她转过头,大声喊道,“快过来!把孩子和妈妈都送到医院!”

火红的太阳照亮了草原小镇,布吉带着那可返回。他说,“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小马驹和她的孩子能碰到你,是她们的福气。”他有些黯然神伤,“小帕勒的妈妈走于难产后的大出血。她妈妈拼尽全力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他连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是从羊肚子里出来的。”

“为什么不提前在医院生呢?”那可疑惑。

“没想过这么差的运气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布吉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的忧伤在面前晃了一下,便飞跑了。

“草原没有医生吗?”那可问。很快,她便觉得多余一问,住在草原上的这些夜晚,安静和黑暗能把方向,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掉。

“能坚持留守在草原的就那么些人,有时会有医生下来义诊,可是,犯急病的时候,就像远方的水,救不了近处的火。”布吉笑了起来,以为自己打了一个了不起的比方。

在布吉家又呆了几日,那可决定去一趟闻名的独库公路。听说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翻山越岭,穿越深川峡谷,一路奇山峻岭,美不胜收,一天之内转换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阔孜巴依说,“我和你一起去,我要去那条公路上的纪念馆。”面对那可疑惑的眼神,他说,“我该去和他道个别了!”

一路上,天地是个开了门的大冰箱,冷气缭绕。山被冻在里面,坚硬如铁。而更远点的山脉却像被煮熟了,热气腾腾,独库公路上的山是雌雄共体,看得到温煦的阳光在褐色的山体上一寸寸爬坡,也看到对面的雪山拒绝融化的刚强。

纪念馆内黑色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卧在雪山之下。人们在此处下车,提着清酒,带着鲜花。这本该寂寥的地方,便有了人世间的热闹。当初那些抛家弃子的人,亲手开山劈云完成的五百六十一公里独库公路,将一条在天地间孤独的飘带,变成了一道脚踏实地的路。有多少人,有多少车从上面经过,有多少心受不住控制,在雪山峻岭飞翔忘归,没人数得清,也没人看得清,它就是一个奇迹。那可觉得就自己的心在群山磅礴之间飞奔,很长时间以来,它终于跳出了狭小的胸腔,现在就算将它放大一千倍,一万倍,也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那可留意到纪念馆内有一个石碑上刻着这样的话:独库公路从独山子到库车,多么壮观!为了修建这条公路,数万名官兵离开家,修了整整十年,而168名官兵,他们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永远睡在了雪山脚下。那可陪着阔孜巴依站着,他久久地站在入口的第一块墓碑前,从进这个陵园,他便成了耳朵听不见,眼睛盯着前方的雕像。人群不断地来来回回,他置若罔闻。黑色大理石上最顶端的名字红得像鲜血一样,上面写着:张强,贵州玉屏县人。1981年8月,因执行任务时遭遇雪崩而牺牲,时年21岁。她猜测,这或许就是阔孜巴依老人嘴中的他。时间过去良久,他才慢慢开始挪动步子,然后她发现每一个墓碑前,他都会驻足不短的时间。这样,一直到太阳的余晖将山体印染成了红色,他才从最后一块碑收回目光,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那疲惫的样子,好像他之前的几十年一直在赶路。他站在那块巨大的纪念碑前,望着上面的字迹出神——为独库公路工程献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那可问道,“看到他了吗?哪个是您儿子?”

阔孜巴依擦了一把自己湿润的眼睛,他在信中告诉我,“等公路通车的时候,要带着我站在通车的公路上,在夏天观望茫茫雪山……我今天终于看到了,不容易啊!”

那可说,“您看到了,他会开心的。”

阔孜巴依走出纪念馆,站在公路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说道,“睡在这儿的,我看着每一个都像是我的孩子啊!”

他的话让那可干涸的泪腺,差点死而复生。这是阔孜巴依给她的一个新的处方,将自己置身于肉体之外,放于天地之间。站在这种生与死交接的地方,天地如此之大。视野深处,一對盘旋着正往深山飞去的老鹰,只看得到渐飞渐远的两个小黑点。

走出纪念馆的时候,那可说,“这里还住着一个老兵,退伍后一直义务守着他的战友们,他说这里的墓地就是一个村子,牺牲的战友就像邻居,他如果走,谁来陪他们?所以,他们不寂寞呢。”

阔孜巴依说:“是的。”

风在大山之间不断游荡,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可觉得这是他们在唱一首送行的歌。

7

那可和阔孜巴依回到草原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夕阳下。此时的小帕勒,眼睛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线,他伤心地告诉他们,柴火被收走了,那一大批马和羊都被收走了,无论他怎么乞求,布吉也没有答应将它买下来。他不想吃布吉做的饭,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了。阔孜巴依摸了摸小帕勒的脑袋,这其实是他预料中的事情,这就是柴火的宿命。小帕勒红肿的眼睛里又挤出泪来,他看着那可,“今天有人带了一个女人来我家了, 我要有新妈妈了。”

那可理解这个男人的决定,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七年已经算是一个长情的时间。那可抱着小帕勒小小的肩膀,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她那一直冰冷的心,就被这毛茸茸的脑袋散发的热气包围,慢慢地升起温暖。

这晚,布吉的歌声来得特别早,也比平日更加嘹亮。小帕勒将手放在那可的手心里,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抠着。阔孜巴依去看了一趟纪念馆,把魂也丢在了那里,除了抽烟机一般的呼吸,再没有其他动静。那边帐篷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里面有布吉喝多了酒大着舌头说话的声音。

客人在和导游吵架,那是背着公司接单的私人导游,客户不满意他标榜的四星级蒙古包,他说被子上都是人的尿骚味,这里彻头彻尾就是一个骗局。布吉的歌声没有消除他的愤怒,反而把他的火气彻底点燃了,他觉得布吉唱得比鬼还难听。但是布吉却在卖力表演,他把自己的脸喝成了猪肝色,他大着舌头道歉,说给他换被子。客人并不罢休,嚷道,这个地方值什么五百元一夜,五十都没有人住。小帕勒知道,布吉跟导游结账的时候,就是五十元一夜,而导游收的却是客人五百元一夜的钱。而那些羊肉串,烤全羊呢,全是导游单独跟布吉结的账,小帕勒的道行还算不了那么精确。小帕勒觉得布吉亏了,看着他被茂盛胡子包围的嘴脸,讨好的笑容,突然觉得他真可怜。他记起自己曾经问过的话,“阿爸,你为什么每天要把自己喝得醉熏熏的?你为什么要给他们唱歌?”

布吉說,“因为我想多卖点羊肉串给他们。”

这个答案,小帕勒一直不懂,但是现在,他突然就懂了,他决定不再生他气了。

布吉对客人们说,“今晚不收钱,这个帐篷免费给你们住,大家开心就行,来啊!我们继续喝酒,开心啊!”

客人并不满意,“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不是舍不得钱的人。”不过,争论最终在客人的喋喋不休中平息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布吉拖着十只羊去了集市。小帕勒告诉阔孜巴依:“新妈妈家要十只羊才肯到他家来。”

晚上的时候,没有女人跟着布吉回来,他拿着一个新书包走进阔孜巴依的帐篷。小帕勒的眼睛亮得像盏灯,他把书包紧紧搂在怀里久久地傻笑。

阔孜巴依要求布吉给他的帐篷也通上电。晚上,阔孜巴依开始在灯光下收拾他的东西。他跟所有的人说,他这段时间就要回家了。小帕勒抱着他的老腰,眼泪汪汪的,像一只可怜的小奶狗。阔孜巴依的即将离去,让那可也无比惆怅。她将小药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枕头底下,像埋下了一颗炸弹。小帕勒哭丧着脸,“我要像失去妈妈一样,失去你了吗?”阔孜巴依说,“孩子,记住了,所有的失去并非一定是无路可走,它们一定还有另一个出口。”

那可觉得这句话,小帕勒现在不会懂,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个老头活久了,成了精怪。

小帕勒的眼泪没有阻止住阔孜巴依的脚步。他和小帕勒站在太阳底下,他们背着包,向那可和布吉挥手。当景区的大巴车过去的时候,他们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大巴车再往西开去,经过高低起伏的草原和连绵的山脉,走出大门。再往前走,就是草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阔孜巴依和小帕勒并排坐着,小帕勒将头靠在他瘦削的肩头,就像他们好像还在草地上晒着太阳。

小帕勒说,“你不要走了,我给你养老。”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是喜欢叶落归根。”阔孜巴依的背挨着靠椅,背有些痒,让他的整个脸都皱在了一起。

小帕勒看到他挤眉弄眼的样子,便将小手伸进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挠着,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走了,我想你怎么办?”

小帕勒在学校已经上课一个月了,这次专为送别他回来的。虽然新学校和玩伴带来的感觉,极大地冲淡了离别的痛苦,这个孩子的眼泪仍然不断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到底没有落下来。

“你想我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你跟我说的话在空气里飘啊飘,无论我在哪里,我就一定能听见。”

“是这样吗?”

“这世间的事,只要有心,就能感觉得到。我很快就要去天上了,你想我的时候,我就还活着。”

那可住进了阔孜巴依的蒙古包里,那些草帘被他自己一把火烧了,烧掉了一个老人几十年的过去。他好像从未在这房子里出现过。对于他而言,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回哪儿去不重要,甚至独库公路那里是不是躺着他的儿子,这些都不重要。他说,人生就是一场路过,所有的失去,都是新的开始。

那可用布吉的车拖了蒙古包里的衣物,翻过几个草甸,洗了整整几天,晒了整整几天,把所有的蒙古包都晒进了阳光的味道。她突然发现,被她塞到枕头底下的药瓶不见了,好像从阔孜巴依走的那天,它就不在了。她在草原上每一户人家做客,和他们聊天。她有时觉得自己生来就在这儿,从来没有离开过。

小帕勒放假回家喜欢和她睡,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看到她,便有不可置信的惊喜,那可,你还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双小小的手在她的脸上蜻蜓点水一样,摸一下,又逃开,那可装着不知。见他不断反复,她一笑,一把捉住那只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脸上。小帕勒的身子在她身旁抖动,她的眼泪便缓缓流了下来。一颗像雪山一样冰封的心,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

后来的一天,那可醒来的时候,太阳照在蒙古包上,远处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渐渐近了,有人站在外面大声叫着,“那医生,有病人,麻烦你出诊。”

那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它竟然不知不觉长了。

许玲,曾用笔名晶莹水灵,女,自由写作者。文字散见《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芳草》《安徽文学》《湖南文学》《中华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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