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理想人格的坚守

2020-09-22 10:14唐胜琴房伟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猎手所长林区

唐胜琴 房伟

《猎猞》是老藤“动物文学”书写中又一位新的“成员”。这部作品通过猎手金虎和派出所胡所长之间关于“猎”与“禁猎”的较量,讲述了打猎历史悠久的三林区在国家新政策颁布下所面临的窘境,探讨了众多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联。金虎和胡所长之间的矛盾冲突是作家展开故事的重要方式,对立统一中尽显儒家文化中以“仁”为核心的人文精神,赞扬了两个立场不同的主人公身上对于各自信仰的坚守。

老藤这些年的创作题材主要集中在官场和动物、乡土等方面,他自己曾说,希望建立一座“文学动物园”,所以在《猎猞》这部作品中自然和人的关系是其表现的重心。又因为作家本人身在官场,所以对于官场生活的描写具有相当的深度和广度。老藤是一位保守型作家,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种对于文学的敬畏精神在他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实践,儒家精神的內蕴、人文精神的宣扬、古典文学式的优美等构成了其作品的美学原则。优秀的小说包含的元素有很多,吸引人的故事、优美的语言、鲜活的形象等等,但老藤的小说却十分注重在矛盾冲突中去展开事件,使得人物的性格在对立统一中获得内在的和谐。

自古以来,我国对于理想人格的标准在不同的时代都有所差异。先秦时期,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文化认为,完人的状态就是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思想发展到后来形成了“礼义仁智信”等人格规范,这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封建王朝的统治和社会的安定。可是对社会人性矫枉过正之后,传统的封建礼教就陷入了一个极端,“三纲五常”成为了束缚人的思想的工具,极度压抑人性的自由,造成了诸多社会悲剧和个人悲剧。新中国成立以来,社会上虽然摈弃了许多落后的封建礼教文化,匡扶以“仁”为本的儒家思想,可是受到西方文化和消费社会的冲击,儒家文化的精神渐渐地掩埋在了精致的利己主义思想之下。传统美德的式微让人们不得不怀疑,支撑着现代人价值观的内核在哪里?在这样的情况下,老藤选择了坚持自己的责任和信仰。他认为人身上的诸如诚信、尊严、原则、仁义、善良等品性是弥足珍贵的,在他眼中的理想人格就是能够坚守内心的道义和仁善,而在此之下产生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就是他所追求的理想范式。

《猎猞》从一开始就交代了地域文化背景,三林区有着悠久的打猎历史,国家新颁发的政策使得这里的人们不得不放弃打猎。以“缴枪”事件来拉开全文的序幕,“一枪飚”金虎在国家政策的号召下“割肉”缴枪。作为一个以打猎闻名的猎手,金虎对于放弃打猎这项神圣的事业还是心存芥蒂,特别是公安局胡局长发誓要成为“三林区猎手终结者”时,他心中的反抗情绪升到了极点。明面上,激化金虎和胡所长之间矛盾的主要是三件事:飚枪、协警风波和金虎受罚。但是这些矛盾并没有在剧烈的冲突中展开,作家十分注重情感的克制,使二人之间内在暗流涌动的较量外化为相安无事的和谐。对于金虎来说,缴枪政策的实施并不意味着他打猎生涯的终结,他希望在不用枪的情况下打猎,以维护自己作为“一枪飚”的尊严,可惜三林区的打猎传统在政府环保政策的打击之下渐渐没落已呈不可逆转之势。时代在改变,观念也在改变,环保意识催生了环保政策,金虎也深谙于此,所以尽管他内心失落,但还是听话地上缴了自己的爱枪,将不服藏于心底。

如果说缴枪政策是一个契机的话,那么对于金虎来说,他内心深处对于动物的感情变化才是其真正决定放弃用枪打猎的根源。动物之间的情感,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共通,使得金虎慢慢觉悟,动物也是有感情的。当外孙女哭诉金虎的残忍时,当他亲眼看到狼身上舍生忘死的母性时,金虎才明白人类残忍冷漠的猎杀制造了多少罪孽。金虎的身上践行了作者的动物观念:大自然的生命来之不易,人类不应该踏着动物的血迹前进。而这种人与动物、自然之间的情感共通,正是对于儒家思想中“仁”的精神的弘扬。生命有灵,只有互相爱护,才能生生不息。金虎整日与猎物们打交道,对它们的习性了如指掌,每每总是被他们身上的精神所折服。所以,尽管他是天生的猎手,却能响应政府的号召不乱猎杀野生动物。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生态理念首先关注的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问题”①,人与自然在内在的和谐方能够打破客观现实的矛盾对立。

在金虎身上除了仁善,还有他对尊严的维护和对原则的坚守。小说的名字叫“猎猞”而不是“打猞猁”,说明了在被猎的动物也是有难度区分的,“猞猁狡猾凶猛难以对付,不是轻易就能打到的,打体现的是藐视。猎体现的是重视,就像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搏斗,需要斗智斗勇。”由此可见,捕到猞猁不仅能够为爱犬红獒报仇、帮吉鳌治好癔症,更是展现自己高超打猎本事的机会,如若成功,无疑便打破了胡所长想成为“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梦想,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从根源上来说,胡所长和金虎之间的矛盾就在于“尊严”二字,金虎认为胡所长缴了他的枪、监督他不准他打猎就是剥夺了他身为猎手的尊严;而胡所长因为飚枪和协警事件认为金虎不给他这个军人面子。一个想打猎,一个以禁猎为目标,二者都是在维护自己作为猎人和官员的职守和信仰,他们都没有错,反而是他们身上这种对于自我尊严的维护令人赞叹。

金虎在被缴枪之后回顾了自己的打猎经历,其内心深处还是支持国家政策的。在他捉住狐狸时毫不犹豫地将它放了,也支持胡所长“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等理念。尽管他希望通过打垮胡所长来找回自己作为“一枪飚”的尊严,可是他从未跨过自己的底线。在猎猞的过程中,即使苗魁家里有枪,他也坚决不用,坚持要活捉猞猁,这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技术和经验的信心,一旦用枪,在人格上就输了;另一方面是对自己誓言的遵守,说不用枪就坚决不用,想通过亲手捕猎猞猁为红獒报仇,治好吉鳌的癔症。虽然每次金虎和胡所长见面时总是针锋相对,但在金虎的心底,还是非常佩服胡所长所做的正确决定。只是胡所长对他百般的怀疑和防备伤了他作为“一枪飚”的自尊心,所以一直以来二者之间的斗智斗勇,就是想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出色的猎手可以不用枪就成功猎到猞猁,打垮胡所长成为“三林区终结者”的梦想。结局是金虎失败了,当了一辈子精明的猎手,最后却栽在了一只狐狸的伪装之下,而辛苦追寻了近半年的猞猁早已不知所踪。这是富含深意的,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继续下去只会越走越远,最后金虎认输,他一直坚守的所谓的尊严实际上不过是徒劳罢了。只有真正的认识自己,才能找回尊严。正如杨辉先生所说的:“乡村无疑可以容纳一代青年人对未来的希望愿景,他们可以体会到作为历史主体的重要价值。他们的个人命运同样是高度历史性的。”②金虎也是如此作为个体的尊严最后还是没有让渡于历史的大势。

老藤自己久经官场,对于政府机构和官员们的状态非常的了解。他早年也写过许多官场小说,如《腊头驿》《熬鹰》等。老藤的官场书写与传统的官场小说区别是比较大的,他虽然也会揭露官场的种种丑恶,但重心不在于表现官场的勾心斗角,而意在真实客观地表现官员们的品性和心理。《猎猞》虽然不属于官场小说,但是胡所长作为派出所所长的种种尽忠职守的行为在另一层次上展现了新时代官员的一个侧面。在现代性政策改制的大环境下,胡所长的身上真正体现了儒家文化中“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的积极入世的精神,他怀抱理想、认真履行职责,对三林区的百姓负责,将环保政策进行到底。胡所长刚到三林区任职就立志要成为“三林区猎手终结者”,并且说到做到,各个击破地收缴枪支,做事周密细致,令人佩服。作为军人转官员的典型,他身上带有军人的气质和魄力。到任三林区后听到了“一枪飚”金虎的大名,他想见识一下就跟他飚枪。可是这个部队上有名的神枪手却输给了金虎这个野路子,而且在胡所长主动“拉拢”的时候,金虎却表现出不屑、出言不逊,这就损害了胡所长的面子,二人之间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胡所长有一句口头禅“事儿上见”,这句话在文中出现多次。一方面出于个人的警告,展现其有仇必报的耿直性格,他非常看重自己的颜面。在金虎出口伤人时他第一次说这句话,就是警告他以后别犯在自己手里;另一方面便是出于对自己职责的维护,发生在三林区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每当管辖区域有异样时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并处理好。身为所长的他具有绝对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任何人一旦有想要违背政策的想法时他都会说这句话来进行威慑。两位主人公之间的矛盾几乎都在这句话上展开,一句“事儿上见”隐含了太多没有直接表达出来的暗暗较量,使得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的试探和反击充满着张力。刚开始胡所长认为自己的面子被金虎伤了,所以言语间带有一些报复的成分。可是渐渐地他也明白了,身为“一枪飚”的金虎具有相当的实力,内心对他也是非常佩服的。他能够把金虎当成是三林区禁猎最大的“隐患”,归根到底还是折服于他的实力。所以每次察觉金虎不对劲的时候,他都会说“事儿上见”,希望金虎能够遵守国家政策,不要知法犯法、顶风作案,这样既能够将三林区的盗猎之风控制下来,内心也确实不希望金虎因为违规打猎而摊上大事,这不得不说是另一种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

老藤非常注意在变化中去刻画人物形象,无论是金虎还是胡所长的形象都不是“出场定型”,而是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富有层次地展现出来。故事一开头,缴枪事件就把金胡二人之间的矛盾抛出来了,但深入故事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们不是单纯的正邪对立,二人的过节是有缘由的。金虎爱枪如命,但是依旧能够响应国家政策的号召交枪,为人讲信用,说到做到,这就说明了他并不是一个为了打猎失去理性的人。在他打猎的过程中见到了很多动物之间的真情,被这种真情打动,动了恻隐之心。他明白盗猎盛行对人与自然都有害,虽然一直为了脸面想要赢胡所长,好胜心极强,但是却能够在捕猎的过程中坚决不用枪支,坚守自己的人格,可以看出这个人物身上对于尊严的坚守。胡所长刚到三林区就以莫大的决心整治捕猎行为,后来又因为跟金虎的过节而处处与他过不去。但是他并不单纯是一个不讲情面的官员,他也有军人身上的热血,更有英雄般的豪迈。由此可见,老藤笔下的人物形象并不单一,往往能够在对立统一中展现丰富的人性美。

《猎猞》的题材是比较少见的,可以看出老藤对于地域性民生的关注,以及当地人民在现代性的种种冲突下矛盾纠结的心态。纵观全文,与其说是金虎和胡所长之间为了“猎猞”一事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更不如说是当代社会发展的现代性政策和地方传统人文心理之间的矛盾。三林区人民一直是以打猎作为他们的主业,在当地猎手的心中,打猎不仅可以展现自己的一技之长,也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根基。即便是像金虎这样的出色的猎手,缴枪禁猎以后也只能去当个羊倌度日。而这历代以来的打猎传统因为时代的变化、政府出台的政策就从此消亡,人们心里必然是一时无法接受的。这也是一开始缴枪政策下来的时候,金虎等人不愿意服从的原因,对于这些以打猎为生的猎手来说,枪就是命。即使是在缴枪禁猎之后,非法猎杀野生动物的行为还时有发生,就像文中金虎所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所以无论胡所长用多么强硬的手段去禁猎,光有行动还是不够的,还得要从根本上普及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环保意识才行。“一枪飚”金虎观念上的转变除了有政策和胡所长等客观原因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其内心对动物的恻隐之心,在人与动物之间产生情感共融之后,传统文化中“仁”的精神被唤醒。他认识到人类不应该踏着动物的血迹前行,同样是生命,它们不应该为了人类一己私利就付出生命的代价。人对动物的尊重,是一种和谐优美的生命共融状态。人对于动物俯视姿态的改变,便意味着人找回了长期以来遗失的美好品性。

金虎对于狩猎态度的转变,也是环保意识慢慢被唤醒的一个过程。人与动物之间绝对不是残忍的“猎”与“被猎”的关系,而应该是和谐共存的,这就由对立走向了统一。其中因果循环的意味不言自明,作为反面教材的老莫与金虎和胡所长处于相对的立场。老莫擅长治癔症,方法是用猞猁帽赶走妖魔,既迷信又冷漠。他爱吃狗肉,连红獒见到他都怕,最后死于狂犬病。这不禁让我们思考当下的现实,消费社会催生了美食行业的兴起,物质充盈的年代,人们猎奇尝鲜的心态日益膨胀,不法商家以非法手段猎杀、走私野生动物,导致许多珍稀动物濒临灭亡,更把众多细菌和病毒带到人的身体里面。2020年开年的新冠给人们上了一课,一场重大的疫情,让所有人开始思考:自然界对人的报复,人类自身是否应该承担很大的责任。自古以来,中华民族传承下来的仁义善良的品质是否被我们遗失了呢?

小说后半部分,金虎完全认同胡所长的理念,认为胡所长严抓“盗猎”之风是对的,佩服他在种种禁猎行为中展现出来的警觉与担当,也愿意去维护他的环保理念。那么为什么二者之间直到结尾也要分出个胜负呢?就是在赌气。二者各自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他们要守护的东西有所不同。结局是金虎猎猞失败反被动物的伪装欺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也被胡所长看穿,想要证明自己作为出色猎手的本事,最终还是输了,正视自己曾经的辉煌已逝的事实。警觉谨慎的胡所长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还是在金虎设下的圈套中受伤,两人终究是在“事儿上见了”。可是归根到底,在他们心中对于动物的情感,善良仁义等美好的品格是一样的,这也在最后一幕中金虎背受伤的胡所长下山的隐喻中可以体会到。

《猎猞》体现了老藤在当今社会对于传统美德中理想人格的向往,为重建时代精神所做出的努力。文章不仅在逻辑上对立统一,更是在人格上体现了由矛盾走向和谐的理想状态。书中两位主人公身上所体现的关于“仁义”精神和对信仰的坚守,超越了个体,表现了这个时代所缺失的某种理想人格。

注释:

①贺绍俊:《〈云中记〉〈森林沉默〉的生态文学启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

②楊辉:《〈讲话〉传统、人民伦理与现实主义——论路遥的文学观》,《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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