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素虹
邂 逅
“金松这孩子,八成是被女人伤过心呐!”一剪梅奶奶看到金松表哥孑然一人的身影,悄悄地对香樟爷爷说。
在一剪梅奶奶脑海中,她无数次想象着金松身着白色礼服,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样。每当看到他在茶室忙活,她就会暗地里琢磨:“还要多久,他才会结婚啊?”有时,她也有些纳闷,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是眼下,眼看着金松都三十出头了,他怎么连个女朋友都不肯交呢!
平常,金松在香樟爷爷的茶室里帮忙,顺带经营一些提拉米苏之类的小点心。在一剪梅奶奶看来,他的五官说不上精致,但也绝对是耐看型的。他肤色白皙,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荡漾着和善与柔美,就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弯弯的,就像夜空里皎潔的上弦月。可让她实在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小伙子,怎么转眼就成了陈年的饼干,被剩在了食品架上。
“我们今天收到一封请柬。”一剪梅奶奶走到金松身边,帮忙收拾柜台上的杂物。
“很好啊!谁送来的?”金松问。
“银松送来的。他的第二个孩子要办满月酒了,就在这个周末。”一剪梅奶奶的话语里透着几许沮丧,听起来似乎有些泄气,“银松才28岁,人家三十不到就生了两个孩子了。”
每当这时,金松都会默默走开,不接茬,他已习惯了一剪梅奶奶这样的说道。他心里清楚,因为自己一直单身,家里的长辈们都在惦记他的婚姻大事。尤其是一剪梅奶奶,每次看到自己,说来说去的,就是人家哪家结婚,哪家生孩子的事情,好像花镇的人们全都忙着先成家后立业一样。这其中难道没有一个例外吗?
这些年,金松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小店的经营上,精益求精、宁缺毋滥,是他的经营理念,同时也是他对待感情的态度。他觉得两个人相处,不仅要有相同的价值观、人生观,最起码要投缘,说得到一块才行。说起来,一年前,他曾经碰到过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孩,虽然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但他相信这种感觉,相信有缘人会再聚首。
那天在茶室,一个扎着真丝手绢的身影,扑入了他的视线。隔着柜台,他以为来的是他的小学同学,就没有太在意。他的小学同学中,就有这么一个姑娘,总是习惯用一根真丝手绢扎头发,好像她的家里有无数根这样的手绢一样。
他慢慢地走出柜台,准备跟“同学”打声招呼,就在他抬头注目的一刹那,他发觉这人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这个陌生的客人,与镇上的人有些不太一样。从小到大生活在花镇,他习惯了大家一成不变的表情,可这个客人脸上洋溢的欣喜,似乎有些孩子气,却是那么的纯美,让人忍不住想起春天万物复苏的美好。
“您需要点什么?”金松开口问道。他细细打量,发觉她身着一件褪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个头中等,容貌说不上很特别,但她身上有一种活力,在吸引着自己。
“这么精巧的提米拉苏,上面还有卡通人物造型,你是学卡通设计的吗?”她走到糕点旁,认真欣赏着各式点心,那专注的眼神,犹如在观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也只是喜欢在蛋糕上做些小摆设。你对卡通有兴趣?”他抬起头来,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他觉得那是一双像黑曜石般黑亮的眼眸,自然、坦率,充满了精神。
“我以前也在一家点心店干过呢!可我一直不会弄这些造型。”她的嘴角上扬,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一直觉得,喜欢花心思制作精巧美食的人,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她的话,深深地引起了金松的共鸣。因为自己长久地做一些小点心,常常招来家里人的反对,他们觉得,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去做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干嘛埋头在一个小作坊里虚度光阴呢!
“这里还有动物糖呀!我要各式的小点心,外带十二生肖的动物糖,我要拿回去好好地照顾它们。”她像发现心爱的宝贝一样,在那欢呼雀跃。
“这些都给您的。动物糖就送您了!”金松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情绪也受到感染,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天天在茶室忙活,却没有一个客人能让他这样笑逐颜开。他记得在电影《二次曝光》中,有句经典的台词:我爱她,她总是那么开心,让我很快乐!此时,他完全被她善良自在的模样倾倒了。
在找零钱的时候,金松有些手忙脚乱,他意识到自己想拖延时间,不想让她这么快离去。有那么一两秒钟,他抬起头,发现她也正在注视着自己,眼神柔和而甜美,就像多年不遇的老朋友。
那一瞬间,他不去想什么过去或以后,就让这一刻停止就好。
直到她挥手说再见,金松还沉浸在这种温馨的感觉中。就是这样,她微笑的脸庞一直印在他的脑海中,在那之前,从那以后,再没有谁能像她一样,打动过他的心。
“金松啊,银松儿子办满月酒,你一起去吗?”一剪梅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没有告诉一剪梅奶奶,他常常想起那次邂逅的她,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笑容从不曾褪色。
幻 想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江南小镇花镇,峻美灵秀的山脉,汩汩流淌的河水,宛如一幅幅灵动雅致的水墨画,用柔和抒情的笔调,描绘着江南水乡的秀美景致。这里绿水环绕,民风淳朴,在历史的星空下,水的精灵催生和养育着无数蓬勃的生命。或许是长期浸染在水乡的缘故,生活在花镇的银松表哥,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每天见到他,都是一副柔情似水、笑意盈盈的样子。
镇上的人们都说,银松的眼睛会说话。当有烦心事要跟他倾诉时,他的眼睛如一汪清水一样,就这么微笑地看着你,让人的心思逐渐沉静下来;当有喜事要与他分享时,他的眼睛会闪烁迷人的光彩,眼里仿佛跳跃着喜悦的泪花,让人高兴得要与他拥抱一般。
生活中的银松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他去镇西的菜市场买菜,一路上哼着小曲,见到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他都微笑着致意,让人感觉,银松所到之处,连空气也变得温柔了起来。有时候,他会在菜场买几条鲫鱼,卖鱼的人发现,银松会慢慢地抚摸它们,感受鲫鱼表面的光滑,再定下神来仔细端详鲫鱼的呼气换气,看它们在水里吐泡泡、玩耍,然后挑选自己需要的那条放到秤台上。
当卖鱼的人赶过来称重时,银松会长吁一口气,然后神采奕奕地注视着那条鱼,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令人陶醉的事情。
一有空闲,银松就会去做志愿者,或是教敬老院的老人们唱歌,或是给流浪汉们做一餐美食。
当镇上举行慈善义卖活动的时候,银松把平时收集的画都拿过来,然后将义卖所得的款项捐给镇上的孤儿院。当大家去看望慰问贫困学生时,银松会定制一些羽绒服,送给孩子们穿。银松不仅对镇上的人友好,他对待家人也是相敬如宾。
在镇上的男人们中间,流传着“老婆都是别人的好”这样的玩笑话。当在香樟爷爷的茶室喝茶摆龙门阵时,周围的男人都在吐槽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地不尽家庭责任时,银松把头往后一仰,满含诧异的眼神在询问,意思是——还有这样的女人呀!
銀松的妻子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就是那种走在路上不会太吓人,但也绝不会有回头率的类型。她似乎觉得享受银松的温柔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偶尔见饭菜没变花样,她少不了要埋怨几句。
她还有一个相当自我的习惯,每当跟银松亲热时,从来只考虑自己的心情,却不管不顾对方的感受。
所以,银松会在睡梦中冷不丁地被叫醒,那是因为他的女人突然有了想要的冲动。不仅如此,她的身上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比如无端发脾气,不爱做家务,对孩子的学习不上心等。总之,她其实跟其他人的妻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没能影响银松对她的爱恋。在旁人眼里,银松喜欢自己的女人,犹如喜欢心爱的宝贝一样。银松沉醉幸福的生活让镇上的一些男人羡慕,但同时他们也有些不解,他们不明白银松怎么能那么怡然自得地生活,好像着迷一般。
“你的秘诀是什么?”有哥们试探着问。
“什么秘诀?”银松一脸狐疑。
“快乐生活的秘诀呀!你好像从来不觉得生活无趣。”哥们说出了心里纠结的话题。
银松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秘诀。我只是告诉自己,永远不要丧失对生活的美好想象!”
“美好想象?就这么简单?”哥们重复着银松的话。
银松交叉着双手,眼神温柔地望着远方,“当我烘培一块蛋糕,我想象着他人分享美食的快乐;当我学会画一幅色粉画,我想象着别人欣赏画作的愉悦。”
“可是,你是如何容忍妻子的坏毛病的呢?有时候我宁愿相信,你有一个浑身充满活力的秘密情人。”哥们坏笑着说。
银松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红晕,“我每晚都有一个呢!”
哥们神情紧张地盯着银松,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吓走了银松的情人。
“她们都藏在我无邪的心灵中。每晚,我闭上眼睛,搂着妻子,想象着自己与电影海报上的明星在一起,凯特·温丝莱特、斯嘉丽·约翰逊……然后,我用不同的方式去爱这些明星。你知道吗?爱一个人的心情是非常愉悦的,我常常就这样,在心猿意马的夜里,吻着妻子的脸庞,带着甜蜜沉入梦乡。同样地,我也允许她想象自己跟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瑞安·雷诺兹在一起。”银松说着,向后仰了仰头,摆出一副沉醉的姿势。“哈哈哈,充满幻想的银松,这可真是美好的想象!”哥们一阵惊讶,继而回过神来,大笑着离开了。不一会儿功夫,银松快乐生活的“秘诀”就在镇上小弄堂里传开了。据说那一晚,小弄堂的男人们睡得很香甜。
偷 窥
“沙沙沙”,细微的秋风声显得空洞而遥远,玉松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对着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朝夕相处的命根子,这一刻怎么就硬了。
身材颀长的玉松表哥,是一个安静而又谦逊的政治老师。除了上课,平常他从不多说一句话。如果有学生要问问题,他能用一个字表达的,绝不会用两字。就连上课抽同学回答问题,他也是能省就省,连同学的名字都不叫,直接用手指头一指,“你,起来说一下。”余了,就啥话也没有了。不仅如此,如果有女同学问他问题,他还会有些脸红,愣在那里,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同学们都称他为安静的美男子,长久以来,他的生活的确很安静,就像一汪静谧的清泉一样波澜不惊。
但是,自从那晚在黑暗中窥探到隔壁女子裸露的情形后,玉松的心里就有些不安静了。
平常,因为妻子长期上夜班,习惯上班前小睡一会,为了不打扰妻子休息,玉松的很多夜晚都在书房里度过。他们偶尔一次的夫妻生活,也是在一阵慌乱凑合中草草了事的。对于这样的现状,他有些默认并接受了,只是妻子,还会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嘀咕,想要找人调到白班。可是,他这一文不名的一介书生到哪去找人呢!那晚,夜色如磐,他批改好作业、备完课之后,觉得心绪有些杂乱,于是关了房间的灯,静静地在窗口站着,眺望浩瀚的星空,放空一下自己。夜空繁星闪烁,深秋的风带来阵阵凉意,他披了件外套,站在窗户旁,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与浩瀚的星空相比,人类的烦心事,真不过就是一粒小小的尘埃。”
就在玉松的目光,从浩淼的星空收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墙之隔的隔壁人家有女人的身影在晃动。平时,他没怎么接触过女人,他甚至觉得,男人一旦结婚,就应该像忠于课本上的知识一样,忠于婚姻。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想其他的女人,何况,他也不愿意去关注那些其他的女人。人家不是常说,“关上灯,女人脱了衣服都是一样的”嘛,干嘛要去费那些个不必要的心思呢!可眼下让他惊讶的是,隔壁的女子不知在倒腾什么,开始自顾地抽上了烟。
看到一个女人抽烟,着实把玉松吓得不轻。在他看来,平常的烟鬼只会是那些形容枯槁的男人,怎么能跟代表美好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呢!“我得告诉她,摒弃这个不好的行为!”玉松为人师表的思想占了上风。隔了一会,更让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隔壁的女人抽完烟,开始慢慢地、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把它们往窗台上的衣架上挂。大概是够不着衣架,玉松看到她轻轻地跳跃了一下,才把衣服挂上去。由于隔得不太远,他能清楚地看到她两只香梨一样的乳房,随着跳跃的节奏,微微地起伏颤动着。
她看似遗忘了窗外的这个世界,玉松在心里想。“这样下去,她会着凉的!”“她怎么不记得拉上窗帘呢!”“她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他有些替她着急。紧接着,他发现这个陌生的女人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做出了各种舞蹈类动作,俯身,起身,下腰,劈叉,伸展双臂,跳跃。同时,她的手还做出一些优雅轻快的手势,时而交叉,时而高举,时而从上向下移动,让她像一个精灵般飞入他的视线。
那一瞬间,他被她的裸体以及她双腿间的黑色地带所吸引。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女人的裸体是这么的吸引人,他的命根子就在那一刻,开始硬了。
“沙沙沙”,一阵秋风吹来,等到玉松回过神来时,隔壁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他打开房间的灯,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即,他在便利贴上记下:“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不要抽烟!”几个醒目的大字。
第二晚,他早早地来到书房备课,可是一直心绪不宁。“我得看看她是不是还在抽烟。”“我要告诉她,一定要拉上窗帘。”“我要拯救她的灵魂。”他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走动,嘴里一边在自言自语。等到夜幕降临,还没批改好作业,他就站在窗前,等候着隔壁女子的出现。这一次,女子不仅重复了昨晚的动作,还因为一个踢腿的动作没完成,突然大哭了起来。虽然隔着墙壁,听不见她抽泣的声音,但他能看出,她的确很伤心,大概把一辈子的伤心事都哭出来了一样。
“人类的悲哀何曾相似!”这么想着,他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击中了,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处境,仿佛与这个陌生的女子有了共同的命运。这些年,自己一直在默默努力,可是生活却毫无改观。想着想着,他发觉自己的命根子又硬了。
第三晚,第四晚……接下去的夜里,隔壁女子再也没有出现了。玉松有时会在房间里呆坐,有时会站起来,继续眺望星空。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便利贴,上面写满了“不要抽烟”“不要哭泣”“不要放弃”这样的话语。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关注抽烟的女人,他觉得,他想要拯救的是他们共同的灵魂。
泛 动
一个天气微凉的下午,香松表哥带着妻子水仙花从外地回来了。“他们是回来看病的。”一剪梅奶奶说。
“我很后悔,错过了给她治病的最佳时机。那时,我一直以为她不说话,是心情不好而已。到了现在,如果有陌生人碰她一下,她立马就要发作;即便是小区外面放鞭炮,她也以为有人要伤害她……我在网上查过了,这些表现,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唉,真不知道这些年我忙什么去了!”香松有些懊悔不已。
水仙花的病,要从早几年的那条短信开始说起。
那时,香松和水仙花都在花镇工作,他们夫妻间彼此从没有过什么秘密。在家里,手机解锁密码、电脑登录密码等,他们都彼此熟悉,也允许对方可以随意翻看自己的消息,谁都不会把这看作侵犯了自己的隐私,更不认为是缺乏教养的表现。所以,当水仙花正在厨房忙碌,她的手机上有条信息提示时,香松想也没想就顺手点开了。上面写着:
“水仙花,这段时间我想过了,我们都以同样的方式,爱着彼此和家里的那一位,顾此就会失彼,所以我决定以后不再见你。放弃自己对你的爱恋,我觉得并不是不可能的,毕竟,人们不能始终沉迷于梦境。同时我确信,忘记我对你来说不是个大问题,结束这种混乱对我们俩都好,相信你以后定会理解并赞同我的做法。回到你选择的责任中去,别给我打电话,也不要试图说服我什么。”
看着这条信息,香松一下子愣住了,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使劲地用嘴大口呼着气,双手搁在额前,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水仙花还会有外遇?香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发信息的人一定是搞错了吧!
他一股脑儿钻进了卫生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水仙花的手机也拿了进来。水龙头一直开着,他长久地浸在冷水里。他很愤怒,想找人打一架;他甚至想,应该出去喝一箱酒,灌醉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抬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拳将“脸”砸得粉碎,直到玻璃渣子刺进手里,滴出鲜血时,他感觉到了心里一阵阵地绞痛。就着满地的凌乱,他靠在墙角抱头痛哭,水流声掩盖了他的哭泣声……
哭过一阵,他缓过神来,快到饭点了,随即用清水洗了把脸,佯装镇静地走进厨房,帮水仙花一起舀菜盛饭。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他以加班为由走出了家门,出门前,他特地将妻子的手机放在醒目的地方,还不忘提醒她:“要是有什么事,及时给我打电话。”在他掩上房门那一刻,他看到水仙花拿起了手机,“出了这样的事情,让我们都呼吸一下清新空气,清醒一下吧!”
他跨出家门,踟蹰在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树旁。
“我们都无从安慰彼此。”他喃喃道。如果有人问他,在生活中他最爱什么最尊重什么,那便是他妻子的身体和智慧。怎么会有人敢这样给她发信息?水仙花高贵、忠诚、善良,就像一个女神,不,一朵洁白的水仙一样完美。如果说在什么时候她曾对某个人许下了爱情的承诺,那么这个人应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何能让她哭泣呢?黄昏的天气转凉,秋风吹得他清醒了些。他突然想到,脆弱的水仙花,此时一定泪流满面,他有些忍不住想回去陪伴在她身旁。但那个心结就哽在他的喉咙口,咽不下也吐不出。
犹豫徘徊中,香松推开家门,看到水仙花坐在饭桌旁,眼睛是红肿的。沉默了一会,他提议,想离开花镇,去外面闯一闯,她没有吱声。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就不再开口说话了。无论是碰到令人喜悦或者让人悲伤的事情,她都默不作声、不言不语。她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不哭不笑、不吵不闹,没有谁能引起她的注意,也没有谁能唤起她的意识,仿佛这世界再也与她无关一样。
一个星期后,香松和水仙花一起离开了花镇,整整十年的光阴,他们的行踪家人一无所知。直到这次回来,我们才知道水仙花一直病着,“这边的医生熟悉,我想知道她究竟还能否开口说话。”香松解释道。
花镇的人们常说,有什么千万别有病!水仙花是不是病了,我不知道,在我这个幼小的孩童看来,她除了不说话,其实与大家没什么两样。回来后,她就坐在那里缠毛线,把织好的毛衣拆下来,一会拆,一会织,或者把一卷毛线缠成毛球,然后又把毛球恢复成一卷毛线模样。“真好玩,我也来帮忙!”看到一個毛球掉在地上,我蹦跳着想要去捡起来,香松拉住我的手,“小花,你就别凑热闹了,水仙花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你去做点事,把这个交给一剪梅奶奶。”
说着,他递给我一个文件夹,拉着我走到门外。“跟奶奶说,把这病历本保管好,这是我偷偷找熟悉的医生开的诊断证明,水仙花自己并不知道。”末了,他像是如释重负般在自言自语:“有了医生的这个精神分裂症诊断,以后她自残或者伤人这样的过激行为,就不用我来负责了。”
他靠着墙壁,蹲下了身子,一阵风吹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小花,她这样子,这些年我们都累了!”我似懂非懂地望向他,发现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有晶莹的泪光在泛动。
秘 密
红松表哥阳痿了,这是个秘密。但是,花镇从来没有秘密。
自从初恋女友离开,红松十来年都单着。一剪梅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四处张罗给红松相亲。在一次推脱不掉之时,红松告诉奶奶,自己阳痿了,别害了人家姑娘。
这可是个晴天大霹雳!一剪梅奶奶想,生病就得治病,阳萎俗称性无能,这关乎一辈子的幸福,红松这病不仅得赶紧治,还要有女人配合着治。这让她很头疼,如何跟女人们开口说这事呢!她觉得这是她做媒生涯里,遇到的最大的困扰。红松的年纪也就三十出头,在一剪梅奶奶看来,如果说每个男人最终都会性无能,只不过时间上有早有晚的话,可他正当壮年,出现这样的毛病似乎早了些。她安慰红松说,现在城市环境越来越差,性无能早就不是稀奇的事情,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常见病、城市病。“上天大概是公平的,让你长得这么漂亮,难免就有些缺憾了。”一席话,说得红松呵呵地笑了。
红松的漂亮,足可以用仪表堂堂来形容,高个头、高鼻梁,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在女人们看来,他不仅长相俊美,举止优雅,对大家还特别友好。尤其是对待女同事,显得格外地尊重。茶余饭后,常有男同事插科打诨地说些黄色段子,红松不仅不会接话,如果有同事硬要他来两句,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除此以外,他拒绝跟女人们有身体上的接触,偶尔不得已要跟女性握手,他也是伸出三根指头碰一下。大家都称他为“圣人”,这年头,听惯见惯了男人“偷腥”,像红松这样有节制的男人,可是稀世珍宝啊!
“红松生毛病了!他那方面不行……”经由一剪梅奶奶的嘴,红松的消息四处传开了。
办公室里,同事们见到红松的态度来了 180度大转弯。看到他进门,男人们看他的眼光除了同情,还有些居高临下。“平时装得挺正经,圣人原来是有病!”在他们看来,红松高大的个头简直是个负担,一个那方面都不行的男人,让他昂首挺胸做人,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男人出现这种状况是可怜的,红松眼下成了弱者,多么令人同情!
“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还真不能当饭吃。” 一些长相平庸的男人,还瞬间从红松身上找到了自信,他们不仅走路带风,做事带劲,回家跟老婆做爱,也相当地卖力。好像红松的病,映衬出自己有多强壮一样。
女人们对红松的态度,有投怀送抱的,也有一脸嫌弃的。以前觉得他像天上的星星,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现在不一样了,他是个病人,一下子就把他拉入了凡夫俗子的队伍。有些大龄姑娘见到红松,胆子也就大了,她们认为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像他这么漂亮的男人,能拥抱一下也是赚足了,就主动往红松跟前凑。“红松,你晚上有时间吗?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红松,你有空教我打球吗?”连平时走路都不敢抬头的雀斑姑娘,也向红松发出了约会的邀请。
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平时特看不惯红松跟女人握手的态度,好像人家有病会传染上一样。“有些男人表面长得排场,实际是个银样蜡枪头!”一时间,她们似乎为自己的年老色衰找到了共鸣,你红松不是自恃好看不让我们碰吗?瞧瞧,你都干人一个,还骄傲个啥。她们还由此得出了一致的判断,凡是长得好看的男人,其性能力都会值得怀疑,以此来安慰年轻男人对自己的远离。
“我老早觉得他有病了,这样的人也好,哪里发生了强奸案,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她们不无揶揄道。
红松不知是真不知道同事们对他异样的态度,还是装作不知道这些,照样忙里忙外地工作。倒是工会主席有些看不下去了,不忍心这么帅气阳光的一个小伙子,就这样被难以启齿的毛病折腾下去,他的人生可还长着呐!“红松,都说物质决定精神,我觉得最近你的精神状态有些萎靡,这大概跟你的身体状况有关系。有毛病可要赶紧治啊!”
见红松没吱声,工会主席实在忍不住了,他走到红松身边,悄悄地说:“据我所知,我们很多男人都有这方面的困扰,早泄、阳痿……男人的生存压力太大,日积月累,这些毛病就像女人的妇科病一样如影相随。说说你吧,我觉得,其实你也不见得就是不行,都没有女人配合你,你怎么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呢!你说是吧。”
红松看着工会主席一脸认真的模样,沉思了一下,也颇为认真地说道:“我的毛病,源于我对初恋女友的承诺。我对初恋女友说了,我会为她守身如玉,不,是守身如命。我等着她回来,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工會主席听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载于《港城文脉》2019年下半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