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2020年2月14日,情人节。雨水淅淅沥沥,从上午到下午了,挂在阳台花枝上的口罩在滴答水。翻阅微信,腾讯公众号今天的题目真好——《等春来,我们好好拥抱》。
是啊,疫情蔓延已久。这一天,国家又公布了各种数字,确诊病例的数字,疑似病例的数字,死亡人数的数字。从没有敏感数字的我,这几天也很像小时候扳手指头数数的孩子,一遍遍对数字认真感受着。对我来说,数字一向就是讨厌的东西。但是这次,数字对应了人命关天。好多好多天了,人与人必须隔绝,日子沉闷不堪,一些感染的国土如同乌云笼罩下的泥沼。深夜里呐喊几声也没用,同学圈夸张的逗乐子也没用,视频里某些错乱徒增悲惨色彩更显得脏乱。这是国难。如果杜甫活着,会继续写“城春草木深……恨别鸟惊心。”或者像阿赫马托娃那样,写出《安魂曲》。无论哪种解释,都是一种国殇——长这么大,我们遇到了百年不遇的疫情,雄鸡的版图上片片血痕般的颜色一块块在加深,让人心痛。
谁还好意思庆祝什么节日呢?就是恋人之间,今天也愿意閉嘴,不敢说什么快乐的。何况在中国,情人这个词,有些暧昧不清楚,不知道是指两口子,还是指心照不宣的别的关系,纯洁透顶的玫瑰花并不能完全堂而皇之赠送。今天的夫妻,几乎是不会送花的,毋宁送一袋子青菜。出入小区都需要出门证了,进入超市购物纯属不得不为之,就连散步都变得奢侈了,有一篮子蔬菜水果,今天胜过了玫瑰花。这就是困境中的盼望。家庭的内容除了油盐酱醋茶,就是安全第一,共渡难关。情人节肯定是奢侈品,有闲心的时候,而且不缺钱的时候,人们才巴不得拥有。但是,也可能有人会想起那本马尔克斯的书名——《霍乱时期的爱情》,且不说我不大喜欢这本书了,关键是脑海里也马上能跳出他的另一本书——《百年孤独》,那也是真的。今天情人节,一定是有很多人感到孤独——就比如在武汉的那些医护人员吧,他们不少是别离中的奋战,就像腾讯发文里的抒情,“疫情 让人和人隔开很远。”确实很远,——不少的标语口号,矗立村头和巷口,不许接近的意思令人发指,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比跨越国界和大洋还远了,恐惧和愤怒一下子楚河汉界地分开本应该和睦的关系。而那些越过高空飞来的援助不代表私人感情了,乃是“异域山川”“风月同天”的同理心,这些也大过了情人节。
其实我理解的情人节,是关于爱情的。这才还原到情人节的起源——那个只要百度就能告诉你的故事,是悲剧中的喜剧。毕竟,连死亡也不能隔开的爱情,不会在离别中消亡,它比油盐酱醋茶更能持久到地老天荒,这才是永远的“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之歌中雅歌。
雨水滴答答不停,我的视线离开了手机网络,专注地看了一阵儿下雨。阳台上的绿植今年没有开花,雨水在叶片上闪着光亮,有的叶尖上垂下泪滴一样的水珠。我特意给晾晒的口罩拍一张照片,发到今天的QQ空间里,记住今年的特殊日子——什么样的日子啊,好像爱情也都戴上了口罩。这是绝无仅有的日子。倒退千年的大瘟疫,也没有让中国如此大面积重创,整个中国地图都在喑哑中喊叫加油,多少人的喉咙里在涌动着蒙克那幅著名的画——桥上的呼喊要穿云裂石——而口罩蒙上了千千万万痛苦的嘴巴。再听听雨声吧,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我的阳台好像能敲响的铁皮鼓。再也不愿意沉默地忍受不幸的感觉,我看着绿植上的枝头,仔细地寻找新芽。然后,就听见了鸟叫。多好的鸟鸣啊,这是天籁,雨声一样,雷声一样,让我体会到活着的幸福。什么鸟儿敢于在雨水中鸣叫呢?它们在淋雨,还是在屋檐的窝巢里眺望?我想起娘家的老房子了,就是去年回去看望父母的时候,下雨天,我从窗玻璃看出去,也看到了小鸟,它们在井台上空横斜的电线上安静站着,我十分惊讶小鸟那么不怕雨水。那是黑白相间的燕子,它们是一种能预报下雨的鸟儿,低低地飞时,我妈妈就会往厨房多抱烧柴,以免雨天灶坑里火焰不足。在乡村,燕子和喜鹊都是无数人家的朋友,它们的窝巢像农民的房子一样结实牢固,真是它们可靠的家园,人们举头看着它们在窝巢里恋爱生宝宝,爱情产生结晶,不久后,小鸟们从那里扑棱棱飞出……鸟儿的爱情,是我们人类的榜样。想起来有一次我家阳台上飞来了很俊很俊的一只鸟儿,我大气不敢出地顺着玻璃看出去,身子凝固了似的,还没等惊动,稀罕之物般的俊鸟却呼啦飞起,冲天而去。城市里的鸟儿,都那么害怕人,哪怕居民楼里的人并无伤害鸟的心。雨水滴答不停。
我从凝望雨水中扭过头,打开电脑找电影看。这时候绝不看灾难片。情人节就该选个爱情片,正好早晨音频欧美经典音乐里播放了《诺丁山》片尾曲,就重温《诺丁山》吧——大嘴罗伯茨也是我着迷的女星,她表达的爱情荡气回肠。羞涩却有勇气的男星在今天绝对是个异数。英伦闹市区发生的爱情,像童话里的天外之音,也是市井人生中的寻常渴望。旧货市场上的小书店,有蓝色房门的平民家,男女主人公一波三折的感情激荡,如此盎然有趣,一曲《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伴随他们在街心花园的空椅子上响起,爱的奇遇和爱的不可分离,余音绕梁……
爱情过时了吗?连小鸟都守望的彼此相爱,人们不看重了吗?当然不会。
爱情也不仅仅是书里、电影里的。去年冬天,我父亲去世埋葬后的第三天清晨,妈妈醒来就蒙着被子痛哭的悲伤,烙印在我心里,她哭诉着说出的那句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呜呜——”划破了我父亲新坟上的空寂。也忆起秋天那个中午,痴呆了的老爸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空茫看着院子。照顾痴呆老爸快三年累得已经没有耐心的我妈妈,忽然歪倒在爸爸肩上哭起来说:“我再也不骂你了!”其忏悔之声抽抽噎噎,而痴呆的老爸眼睛瞬间转向我妈妈,伸出自己枯干的双手握住妈妈的手,又拍着妈妈安慰她。爱情是风花雪月,更是患难与共,就在他们七十年坎坎坷坷过日子的细密里埋藏着。妈妈的眼泪是真诚的,我妈妈如猛虎般,总是以勇气代替温柔,从乡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乡村,感情的路上浪漫让位于担当。中国人的爱情,许许多多都不是夏加尔画中女人天上飞的那种,而是劳苦一生,像米勒在巴比松画出的作品。
已经黄昏了,雨水还没有停下,噼啪声更大了。我又回到手机屏幕上看看,这回见到的死亡人数是医务人员,“截止2月11日24时,全国共报告医务人员确诊病例1716例,其中6人不幸死亡,占全国死亡病例0.4%。”心一沉,啊,黑夜的武汉,黑暗涂抹了白衣!再一次想起那个辽宁锦州出来的八零后眼科医生,人们为他敬献的花圈还在继续增添着,元宵节前夜的一阵阵哭声伴随到天明——李文亮,你是今年灯节夜空的大月亮,让那么多的心灵有了睁开的眼睛。头部的眼睛睁开了会再闭上,心头的目光一旦觉醒,能洞彻迷雾,再也不会被蒙蔽。
事实上,情人节的故事原本就是一场壮烈的苦难,瓦伦丁的殉难成就了这个节日。吹哨人如同先驱之死,对未亡人也是永不弥合伤口的苦难。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母亲和失去父亲的两个孩子,他们的深痛会持续很多年很多年,什么样的节日也不能再使他们真正快乐起来。他们的情感如同重回漫长的冬天,什么样的春天才能安抚他们永失的寒冷的心啊。让他们的爱延伸延伸更延伸吧,延伸到天边,延伸到云霄之上……好好拥抱天国的亲人。
雨水迟早会止住的。天黑了也会再亮。希望我们再也不必用口罩遮着要表达的嘴巴。
盼望爱情的玫瑰重新绽放,北风啊,兴起!南风啊,吹来!当中国的天空疫情的乌云散去,阳光热起来,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来到,我们真的要纷纷出门走到街上走到人群中,拥抱,拥抱,拥抱,把一冬天遥远的距离通通取消为零,恋人们牵手同行,陌生人也要相识相爱,好像战争结束了,人们必然团聚,过上幸福倍增的日子。
而今天,此刻,依然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夜幕降临,我不想继续说什么节日祝福了。默默地站起身,移步到窗前,透过密集的雨帘望出去,我心深处,是虔诚又柔弱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