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俊厚
挖野菜
时光有时快,有时慢
有时,它突然停在那儿
像是张望的母亲
那是五十年前,断荒代。母親就是那么
张望着。将时光的苦菜,一根
一根捡在筐内
在不知不觉中,岁月的齿轮,越拧越紧
雪和霜,一层层涂上母亲的两鬓。直到
一座雪似的山,立在头顶
那一年,我回乡探母
田野碧绿苍翠,大地空阔。清风拂动衣角
绿草一遍遍亲吻一个
归乡人
远远地,田野的尽头,一块撂荒地里
有一株白头芦苇
在微微晃动。我禁不住热泪喷涌
心疼那个,为我挖野菜的人
生于忧患
上初中,读语文课本,记住了八个字,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那时,年少懵懂,只觉得,
句子好玩。全然不解其中之意。
人近中年,各种杂事纷至沓来,
经历了下岗,失业,疾病,车祸。也在,
不间断遭受着生离,和死别。
岁月的斧头,在一棵棵树上砍下道道疤痕,
每一处伤口,流下泪水,也淌下血滴。
旧伤结下硬痂,又重新砍出新伤。粉红的肉芽,
像一朵朵杜鹃,啼血在时光的败絮之上。
几十年一晃而过。苦痛俨然一剂良药,
不断催促我清醒,理智,
更让我明白了,逆风而行,逆流而上,
以此,我也成了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人。
回头想想,有些口号,记在心头,未必有用。
而,
有些俗话,大道至简,却同样让人心生暖意。
不明飞行物
幻觉中,一些物体在飞行
另一些物体在旋转
头重脚轻,也是一种病症
如果不加以根治,一旦伤及大脑
就会出现偏瘫,中风,不省人事
小时候,常常看到村里人因饥饿而昏厥
头部肿大,倒栽在地
掐人中,刺穴位,慢悠悠长舒出一口气
人到中年,梦想的趐膀在发硬
学会打水漂,转陀螺,心口不能一致
生命的齿轮在放慢,转速在调低,注入更多的
却是润滑剂
前事都在发生改变
虚妄,虚荣症越飘越高
身体里仿佛暗藏了一块不明飞行物
牵引而升空。两脚失去重量
意志的城墙出现裂缝
远天的星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参照物
万有引力定律
几次从睡梦中逃出来,
兵荒马乱的夜色,只有借助
一支香烟作掩护。地铺上,
一个民工兄弟,面露梦寐中的微笑,
而靠墙的那个老汉,
把身子弓成一张箭弩,
随时要射回故乡。
我不能喊醒他们,
梦,是他们唯一伸向月亮的绳索。
就在昨天,
阿栓借助万有引力,完成了
最后一次飞翔。他驼背的老爹,
捧着黑匣子,
银行卡里多出了六位数的舍命钱。
悲楚看得多了,多少会心生硬茧,
一旦垢病形成,
难免会花椒树雕出一个孙猴子。
夜晚会恶鬼缠身,
白天也会惶惶不可终日。
可我偏偏不信鬼神不拜佛,
头顶安全帽,我行我素。
我偏偏相信,定律是人做的
而偏偏天却也要看。
静 物
山巅下,囫囵村像一头累瘫的瘦牛
黑乎乎的部分,是矮屋,牛舍,鸡笼和猪圈
白的部分,格外显眼。明晃晃地,像
隔壁寡妇二婶白皙皙的大腿。影影绰绰中
透着朦胧之美
隐身在村里的人,都是帝王。一日三餐
吃素食,饮甘泉,食五谷。荷锄下地,暮晚归乡
年少者,身魁体壮。年老者,鹤发童颜
独门,独院,半爿柴扉。邻邻相连,又互为帝国
邻有界,而心无疆。静物里
有一样东西,格外扎眼,摄人魂魄
偏厢房,空悠悠地透着孤独和寂寞
神圣肃穆的素棺,心平气和地躺着
仿佛一方虚无的镇纸,让神鬼不敢靠近
那些死去的事物
其实都在活着
鸟死了,鸟巢活着
青苔死了,井水活着
井死了,辘轳活着
祖父死了,坟活着
老屋死了,尘埃活着
香堂死了,牌位活着
瓦片死了,村庄活着
一想到这么多活着的和死去的事物
心生悲悯。一想到,故人一个个驾鹤西去
就双膝跪地,鸡啄米般祷告
一想到,最终我也将移驾后山,就会老泪纵横
一想到人死不能复生,提起的心
又忽地释然
一想到几百年后,又将合家团圆
麻木的腿,突然有了灵动之感
在祁连山怀想
祁连山果真是连着的。你不能
把它们硬生生地拆开。如果
它们不能连在一起,祁连山
就会瘦许多,弱许多。山
也就会无形之中减少威壮感
山上的神仙,也会面露不安之色
它们高低错落,手牵着手,肩挽着肩
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我曾经无数次在抗洪抗震抢险纪录片里
见过这样的镜头
是一群人,仿佛无数座相连的山头
那时,我会闪出祁连山的念头,他们
同样手牵着手,肩挽着肩
现在,我站在祁连山下,忽然间就想到
另一座山峰。和一个
小小的吃惊
与一只集体主义的蚂蚁
探讨平民生活
微光中,一只蚂蚁停下劳作。背转身
它与我正好相视
在一处老宅的向阳坡地
几年前,它们就筑好巢。目前
沙丘连绵,像千军万马的铁打营盘
微光均匀地打在它们身上
形成一条起伏的黑色孤线
在一个队列紧挨另一个队列中,它们
井然有序地踏上返乡之程
在冀西北,这样的场景为数不少
习惯了集体主义的蚂蚁,比起
土里刨食的亲人们,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在贫瘠的家园,他们从来不敢奢望太多
仿佛一群群蚂蚁,独自爱着
平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