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间的白日

2020-09-21 08:51黄俊铭
文学港 2020年7期
关键词:黑洞大叔小镇

黄俊铭

这是我在2037年最正式的一天的开始。昨天晚上的梦境干净得仿佛只有空气在里头流过,不,甚至连空气也是凝固了的,我在梦境里看不到任何肮脏之处,更不用提原先一直以来骚扰我的梦魇了。也许是我睡得沉,提前把所有记忆都埋葬了,或许是昨晚所有曾引起情绪波动的东西都被我睁开眼睛所看到的第一缕阳光杀清了。

露西亚可能听到我洗漱发出的声响,不一会儿我便听到她憋足了劲喊我出去吃早餐的声音。我看了看时钟,我以为此时已经接近正午了,没想到才七点半。我怀疑自己是否真正睡饱了,但是现在精力充沛倒是毋庸置疑的。

餐桌上摆着一杯咖啡和几块夹着培根和蛋的煎黄了的面包片,她说乔大叔已经喝完出去干活了,让我吃完直接把餐具留在桌子上就行。我喝了一口咖啡,里头加了许多糖,但是正合我的口味,我和父亲都喜欢这种很甜的咖啡,我们平时在家早餐都冲这种口味的袋装咖啡,只是此时不知道父亲是否会想起来冲咖啡。

吃完之后,我跟露西亚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推开木门,走去外头散散步。今日依旧晴空万里,太阳与昨日的一模一样,天空蓝得如同悬挂着的海,阳光让晴空显得波光粼粼。我正在走着的小道两旁也同样泛着光,那些绿叶如同啤酒瓶的碎片,阳光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它们的尖锐与狡黠。这是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农村小镇,我昨日刚到这里,这里的一切仿佛父亲房里挂着的农家风景画。

小镇被如同城墙一般的群山圈了起来,小镇成了花蕊,群山自然是花瓣。生存在群山以内的镇民们应该觉得这样的生活挺舒适的,然而我却对这一点产生了莫名地忌惮,仿佛这一切是人为安排的——某种意义上的封锁。

我继续往前走着,接着看到了榕树下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说书人。我还没走近便有几个字眼如同蜂針一般刺进了我的耳洞。那些最毒最尖锐的蜂针便是“肃清”,“1934”,“军队”以及“枪决”等字眼。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讲一百年前“大肃清”的历史。我很抗拒这段历史,或者对我而言这还算不上历史,但是我心理层面和生理层面同时泛起了恶心。我快步走了过去,想把那些“恶毒”的声音甩在后头,但是那几根尚未从耳朵里拔除的“蜂针”仍在不停作祟,于是我又想走回去听听他是如何讲述那段历史的,也许百年之后人们会给予那段历史客观的评价,而不像一百年前的报刊那样进行自我吹嘘,那种官方式的报道是极其恶心以及讽刺的,如同从粪池里捞出来的果实。

如果那张纸没有被我弄丢的话,也许我还算有药可以消去我的恶心,可惜那张纸在昨天就离开我身边了。所幸的是那张纸上面的诗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不信的话我现在可以为你们背出第三节:

你可知白色自私自利,容不下他者

白色的现实空无一物

白色的梦境将人引入恐怖

白色的太阳没有黑子

你能否记起我

一个被卷入白色的逃亡者

当孩子为我挤出位置的时候,说书人才刚讲到1936年,不过我无缘继续听下去了,因为一个女孩此时在不远处呼唤我的名字。

“卡达莱!”

那个女孩便是前文已经出现过的露西亚,是我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女孩,也是一个善良可爱的符合初恋印象的女孩。她的皮肤比我头顶上的白日还要有光泽,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白得发亮。她说现在她要去附近的林子里采果实,需要我的帮忙,因为有一些果实长在高高的树顶处,用长长的钩子也很难打下来。于是我陪她去了,果然那些长得矮的果实都被摘走了,只剩下那些长在高处的,我很乐意帮忙,毕竟我在父亲到达之前也许都会寄宿在她家。

下午的时候,我们一起在草地上睡了午觉,草地的芬芳和她的体香混合起来的香气一开始让我有点躁动得睡不着觉,但是看着她睡觉时平静的脸庞,我慢慢地也睡过去了,梦如同白鸽一般在我的头上扑哧而过,醒来之后我依旧找不到任何痕迹。之后我们都睡过头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的头靠在我的小臂上,乌黑头发如同身下的小草一般柔和。我们急着跑回去做晚餐,所幸在乔大叔回来之前我们顺利将食物摆上了餐桌。

乔大叔给我们讲了他一天的故事,也许你们听起来会觉得单调,但是在我看来那便是最惬意美好的生活。我问他们说书人每天都会出现在那棵榕树下吗?其实那个老人未必是说书人,但是我下意识就将这顶“帽子”丢到他头上了,不过露西亚和乔大叔都知道我在说那个老人。他们说每隔两天他都会在那棵榕树下给小孩子讲历史或者讲故事,农闲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大人去听。

不过,两天之后我一直在榕树下等那个老人,都没等到他出现。也许通过他我能得知更多关于这个年代的资讯,不过似乎命运不给我这个机会。两个星期过后,我每天都会来榕树下,偶尔会有几个小孩子过来,但是我再也没能多见那说书人一面。

我每个晚上都会跟父亲通讯,在我来到这之前,父亲给了我一个纽扣般大小的通讯器,但是信号往往都不是很好,我只知道他再过几天就会来,结果过了两个星期我还没看到他。而且他原本规律的作息也变得奇怪起来,当我晚上十一点多联系他的时候,他竟然正在冲咖啡喝。我以为我们的时间不统一,但是我却感觉他一直在不同的时间段同我通话——我一般都在夜晚十一点到十二点这个时间段才联系他。他一直没有主动联络过我,仿佛对我的境遇异常放心。

我问他自己能否去找那个说书人,毕竟我害怕干涉到当地人的生活,但是他只是说让我不要动作太大就行。于是我下定决心,在榕树下喊住了那个同我一样时常来看说书人在不在的小孩。我问他是否知道说书人的住址,他说知道,然后还带我去了,结果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我通过没被窗帘遮住的窗户向里看,甚至发现某几处已经搭起了厚如城墙般的蜘蛛网。小孩说他之前来找过说书人,但是他一直都没在家。

“是失踪了吗?”

小孩并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说,他三个去郊游的玩伴也都不见了。

然后我放那个小孩走了,当我一个人走回去的时候,我的太阳穴如同正承受上万只蚂蚁的咬噬。过去我和父亲已经习惯了任何人从我们身边消失,我已经一年多没看到我哥哥了,没有任何征兆,他便人间蒸发了,也许消失是因为他在那个时代是一名正直并且诚实的诗人吧。但是来到这里以后,我以为这些事情不会再出现了,如今过去的事情仿佛尚未消化完毕的食物随着胃酸一同涌上来了,我被那腐烂的味道弄得极度恶心。我想起了书屋管理人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都请安心。”

我突然想问他当时为什么跟我说那句话,于是我绕道去了书屋,但是令我毛骨悚然的是——管理人仿佛也人间蒸发了,我在书屋里找不到他近来生活的痕迹。

吃晚餐的时候,我将这些事情一一跟乔大叔和露西亚说了,但是他们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表示疑惑,紧接着又继续埋头吃饭了。小镇的夜晚依然很宁静,月亮挂在外头如同第二个太阳,完整无缺而且月光耀人。这里的风往往是轻轻地踮着脚在田间走动,吃饱饭后坐着外头围墙上的我仿佛能看出风走动的轨迹,毕竟它只有一种频率,毕竟它不像真正的风。

等到乔大叔和露西亚都进了房间一段时间之后,我偷偷从我的房间拿出通讯器——此时父亲刚要继续修理那个“逃难”机器,你也可以将其成为“救赎”或者“苦难号”,我觉得都挺适合那个机器的。我同他汇报了这边的情况之后,他说收到了,让我坚守原地,尽量不要插足镇子的事情,等他来就有办法了,而且让我不要瞎跑。于是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来,这时候机器又“及时”地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像一个十几米高的浪潮把我们俩的对话冲散掉了。

之所以我会先比父亲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父亲让我先来打探一下,好让他可以再做出最后的调整。可是如今我看着这平凡又美丽的小镇,心里有一种恐惧感化作十几条壁虎从腹部爬到喉咙上来。那连接远方地平线的夜幕,我害怕有一天会变成压在小镇上的极端恐怖——犹如百年之前。

后来,我不得不插手了。第二天晚上,我和露西亚做好了晚餐,但是却一直等不到乔大叔回来,露西亚说乔大叔如果不回来的话肯定会让人带口信或者提前在家里说,而且他很少会不回来,因为没有在外头过夜的必要。这时候,我破天荒地看到露西亚眼眶里挂着眼泪,虽然她好像是故意挤出来几颗眼泪来表示自己的着急,但我還是安慰她,并且答应她明天一起出去找乔大叔。于是我让她先找出小镇的地图,她却说不用,她对于小镇的地形了然于胸。由于夜晚房间里只有我和她,连从窗户钻进来的微风都感到暧昧,而且在乔大叔失踪了的情况下,我们也不好讲太多不相干的话,因此我们早早地进了彼此的房间。

我知道我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自己此时的脸色跟墙壁没有什么区别。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久前或者说一百年前经历的独裁者的政治压迫——这两者是同一个东西——所有恐惧都接连冒了出来,房间的灯光越来越炫目,犹如白日,将我的反胃、恐慌和惊悸毫不保留地照出来,这些东西如同滑溜溜的浑身带着刺的绿色虫子在我身上不断地蠕动,我连忙盖上被子,关掉了灯,想让自己暂时活在或隐藏在不被人所观察到的黑暗里。我仿佛被人监视着,也许在这间小屋里,也许在这个小镇里,也许在天际,白日与白月便是日月交替监视我的眼睛,乘风掠过的黑影也是派来对付我的盯梢者。我以为今晚会做久违的噩梦,结果第二天证明并没有。但是进入睡梦的过程很痛苦,仿佛被点点流过的时间严刑拷打。等到累了,才昏睡了过去。

父亲将我推出梦境的边缘,让我垂直坠下,逃离了梦魇的魔爪。我醒来的时候,父亲在我的床边,我看着挂在他脸上的水肿,猜到他可能又熬夜做实验了。我每次起床都会下意识摸摸我枕头底下的那本诗集,诗集的作者是卡达尔,我的哥哥。我将诗集抽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这里是我的房间,有一个大窗,不过窗帘被我拉得紧紧的,因此没有任何阳光可以从外头跑进来喊我起床。我有一个大书架,可惜上头如今空空如也,被父亲用来放他供实验用的小物品以及一些器械说明书。对了,上头还有一张我和哥哥的合照。

我知道我该准备早餐了,我看到父亲走回他的实验室。我先是拿出面包片,找不到培根,只剩几条香肠,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鸡蛋。等到主食准备好了之后,我才开始冲咖啡,我和父亲都喜欢加很多很多的糖,因此有时你甚至能看到这不合格的咖啡上头浮着再也融不掉的糖渣。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小步跑到家门口,打开门,捡起放在台阶上的一份报纸,并把它剥成两份,并在展开折叠之后放在餐桌的两边。父亲像个疯子一样兴奋地跑到桌前,他一口气将那热滚滚的咖啡灌下一半,并且用力地撕咬着那算不上坚硬的面包片。

“‘救赎研制成功了!”父亲几乎用吼出来的声音朝我说道。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欣喜,不过我似乎早就从父亲的表情里猜出这一切了。

“不过哥哥还没有回来,死亡名单上也没出现他。”我说,我知道哥哥回不来了,但是在潜意识里我不想他在世界上消失的同时,也不要在我们的话语里面消失,我至少要他活在日常里,活在我和父亲的日常里。

“那些名单只有军政的人会在上头,诗人、艺术家和科学家之流的死连个名目都很少有,”父亲已经将咖啡喝完了,“政府只要他们的嘴永远闭上就行了。”

我没有回话,我也不知道该回什么,而且父亲也不希望我继续这个话题。我此时已经把主食咽下去了,这时,我注意到了被我用来垫桌面的新闻纸的一个板块。板块很平常,对这个故事的展开也没有什么作用,更做不到掀起人物的内心波澜。报纸的右上角,标明了年份和日期,今年是1937年,底下划了一个大大的区域,称革命运动迎来新一波的高潮,这是开展了三年之后的高潮。报道的副标题是某个区又抓了多少反革命分子。这些报道并不客观,因为还有一些没被抓的人也“失踪”了,就像夜里下的小雨,在正午之前已被烈日都蒸干了,起得晚的人都看不到。

吃完早餐之后,父亲说该走了,不等我哥了。

“真的要出发了吗?”我问。

“是,没错,得赶紧走了。昨晚我们院长已经上吊了,下星期可能会召开会议,选举,我进院资历最低,很可能作为替罪羊被选中,到时候被监视着想走也走不了了。”

于是我跑回房间,父亲告诉我带不了什么东西过去,不过我执意要回房间,因为我想把哥哥的诗集也带到那边去,后来我只是从书上撕下一页纸而已,上面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等我回到房间之后,父亲才跟我说这次是我一个人先走,他必须在此调试机器,因为尚不稳定,不可以两个人同时穿越。

“你先走吧,把这个通讯器带上,因为这个实验从未有人做过,我还怕会出什么意外,如果我们两个人都逃难到未来的话,万一机器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说那边的坐标并不适合我们,我在机器外头还能够及时调整,而且我感觉还有一些部分没做好。”父亲说完之后,向我丢过来一个纽扣般大小的东西,由于物品比较小,加上我没有反应过来,掉到地上了,等我捡起来的时候,发现上头磕出几道纹。

早在相对论提出之前,父亲已着手研究时光机器,不过这台时光机器只能带人前往未来,却不能回到过去。我看着这庞然大物,不知道剧烈的心跳意味着期待还是恐惧。虽然我怀疑未来未必会呈现出比现在更好的样子,但是至少有个机会能够使我和父亲逃脱这边的困境。父亲正在做最后阶段的调试,他那台主机和操纵台大得惊人,几乎占据了实验室一半的体积,另外三分之一的体积被两个大缸子所占,大缸子里面装满了澄澈的绿色的液体,在液体里面许多浸泡在液体中的设备线如水蛇一般舞动。

在父亲的指示下,我换了一套比较宽松的衬衣之后便进去缸子了,而那张纸和通讯器都被我用一个袋子装起来,放进了口袋。在进去之前,我的嘴巴和鼻子那部分先用一个仪器罩了起来,等进入缸子,便抓住最粗的一条管子连接罩在我脸部的仪器。紧接着,我听父亲的吩咐,将那些长长短短的管子贴在我不同的穴位,等到完成预备的一切时,突然缸内的液体翻滚了起来,一切仿佛都在升空,父亲一声“传送”在耳边如同一枚烟花炸开紧接着朝四周消散之后,我便不省人事了。但是事后身体还残留当时的感觉,自己犹如被不断压缩,被挤进一个罐头里似的,到最后阶段感觉自己成了一阵风,飘飘忽忽地,从罐头里钻出来了,同时没有任何立体感。

在一片黑暗中,四周响起了诗的第一节,宛若哥哥在为我送行,但是,在我看到光之前,声音便被无形的大口吞没了,或者说沉入了阴冷而又深不可测的海底。

过分平和的日子催促你离开

顶上的烈日也许是你的盯梢者

当你某天再也想不起那让你陷入悲惨境地的梦

请将匕首送入你的喉咙

你不会死的,因为你就在梦中

当我从一百年后的田野醒来时,我晃了晃头,将脑子摇回正确的位置。我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反倒觉得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更流畅更自然力,仿佛这个世界失去了一部分阻力。但是遗憾的是,等到我摸了摸口袋,我却发现袋子里面只有通訊器,那张写着诗的纸张已经不在了,宛如被时光隧道的压力撕毁。

我从田野起身,看了看太阳,应该是午后了,虽然太阳仍然大得令人怀疑,其光芒仍旧停留在正午的阶段,如果不是方位暴露了它,我会以为那太阳是当地人挂上去的橘黄色的大灯泡。但是,那阳光并不炙热,只有温暖。

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只能在小镇上四处游走。我途中问过两个在散步的老人,可惜一个是哑巴一个是聋人。他们只是友善地朝我笑,当然不排除对新来客的好奇和鄙夷。但总体还是挺和善的,之后我遇到了一个热情的农民,我与他交谈了起来。第一个问题是关于时间的,如今果然是2037年,父亲并没有将我传送错,这证明那台机器还是挺管用的。但是他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事情,他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这个小镇,因为他觉得这个小镇的生活已经很富足很怡人了,没必要再自寻烦恼出远门打拼。因此我问他这是什么小镇,他说这是一个有很多名字的小镇,如果你喜欢,随时都可以为它取名字。小镇没有大门,它四周都被大山包围住,小镇在边界那里四面八方都立起了牌子,上面有无数个小镇名,大多都是孩子们取的。这里没有镇长,也没有人管理,这是个被世间遗忘、但是却只需要人和土地便能构成的小镇。

他原本问我有没有地方住,但是我害怕打扰到他的家庭,因为他家里有一个妻子、一个老父亲还有四个孩子。我说如果万不得已我再去住宿一两晚,接着我们就道别了。随之我打算在小镇走走,但是却发现越走越广阔,怎么样也到不了头。我甚至还找到了一块青蓝色的界石,上面刻着小镇各式各样的名字,上面还写着“1937年,斯瓦堡达小镇建立”。因此我猜测,在1937年那一年,许多人都在想方设法逃离国家,一种是时间意义上的,比如我和父亲逃往未来;一种是空间意义上的,比如人们逃离到偏僻的地方建立了这个小镇。

小镇宜居的地方还是挺多的,我可以在田野旁的大树上睡觉,也可以在溪边的柔软的石头堆里头睡觉,这边的石头没有锐利的棱角,而且仿佛长着绒毛。但是如果此时的我知道我将会在小河里捞出一个溺水的女孩,我便不需要再继续寻找晚上的睡觉场所了。

当我从不算冰冷的河水中将她拖上岸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她眉目清秀,让我想起了我的初恋,我曾将那个女孩带回家介绍给我父亲和哥哥,但是后来由于她的父亲被调任的原因我们分手了,自那以后我没有再喜欢上其他女孩。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她重合,记忆宛若一绢朦胧的纱布,让她们的许多轮廓重叠。我发觉她在发抖,于是把我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色衬衣脱了下来,披在了她身上。我等她暖和了以后,才开始同她讲话。

当她问起我的信息的时候,我只能佯装失忆,最后她让我一起回家,她家只有一个父亲,她看我并不是很好意思,便安慰我,我的加入不但不会麻烦到他们,反而能够添一点热闹。她的声音令我无法抗拒,于是我们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缓缓踏着金黄色的石子路漫步回去了。

和乔大叔和露西亚吃完晚餐之后,我想到了解这一世界的最佳办法还是得借助书籍,我很难求助于具体的人,毕竟很少人活了一百岁并且能完整复述当时的事情。我问乔大叔这个国家谁当政,但是在他眼里,小镇是一个独立的区域,并没有所谓国家机器来干扰。最后,通过他们,我得知了一间书屋,那是一位有学识的学者经营的,供小镇上的人免费阅览和借书,于是吃完晚饭之后,我便提议要去那间书屋。

“要不要明天再去?虽然那间书屋任何时间段都可以去,我怕你有点累。”露西亚说。

“不会的,我想,看些书可能会帮助我恢复记忆吧。”

于是,乔大叔便让露西亚带我过去了,书屋很近,几分钟我们便走到了。我敲了敲门,里头的人让我们自己开门,走了进去之后,果然满屋子书,里头一共有十几个大书架,对于这样的小镇来说,这里不亚于一个图书馆了。感觉很久都没打理过头发的学者正在一个角落伏着书桌写东西,也许他已经写出不少鸿篇巨制了吧。

我开始搜索我想要的书籍,我的目标首先是历史书,但是奇怪的是,几乎没有1937年以后的书,倒是关于1937年以前的历史书目这边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名,但是打开书本,里头大多是空白的,或者是一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字母排列。我紧接着去找一些文学书籍,我看到了许多我熟悉的作家,但是我几乎没有看到1937年以后出版的书籍。于是我问了下角落的学者,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我连续问了三次,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喊我们自己开门,不然我会觉得他是一个聋子或者是一个哑巴。于是我逐渐陷入绝望,此时露西亚并不知道我的心理变化,她正在一张长椅上滋滋有味地读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时的绘本。突然间,我突然回想起来那块青蓝色的界石:这个小镇是在1937年之后建立的,可能是由所有躲避政治运动的人来此建立的一个类似乌托邦的社会,因此在文化压制的1937年以后,几乎没有新的书搬进这间书屋。也许有几本当地人在1937年以后出版的书,只是我没找到而已。于是我重新认真地寻找书籍,果然让我找到了十几本1937年以后出版的书籍,但是很少有关于历史的,大多是记录小镇的琐事和更新小镇的地图。

在过去经历过的政治运动与文化压制犹如从高空抛下的玻璃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身上,在找书的过程中我一直担心穿越到未来自己又处于那样的一个环境,这宛如无间地狱,所幸最后我并没有发现确切暗示这种环境存在的尾巴,不过砸下的玻璃瓶烂成无数闪光的碎片盘踞在我的四周,令我寸步难行。即使那种恐惧同我一起在时光隧道里面分离、压缩、重新聚集,但它却没有在这个过程中被摧毁,被撕毁的反倒是哥哥留下来的那首诗。我慢慢靠近那个学者,想请他多告诉我一些那一百年的近乎空白的历史,在我即将可以窥视到他在写什么的时候,他及时递给了我一张纸,叫停了我们之间那段不断缩短的距离——“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都请安心。”

这唐突而又犹如来自远方的话让我措手不及,在当时只觉得是道逐客令,因此我和露西亚借口没有太大的收获便离开了。

于是你来到彼间

彼间的时间是通天的柱子

你爬向顶端便能眺望到末日的绝望

别怀疑这一切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怀疑和相信

太阳与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国王与臣民都在参演

夜里,当我慢慢等待信号连接到父亲那时,我惊奇地发现此时的月亮居然和白天的太阳有许多分相像,那种相像不只是指形状,而是指两者犹如不同功率的灯泡,标准是它们各自发出的光。

露西亚带我走进了仓库,里头有一辆稍微陈旧的交通工具,它长得像摩托,却没有轮子。她将一张磁卡插进“无轮摩托”的脑袋之后,它便启动了——伴随着身上微微的颤动和时不时发出的“呼哧”声,它慢慢地升空,直到升到如同底下有个轮子一般的高度之后,声音趋于平稳,车身也不再发抖。露西亚问我想不想当驾驶员,我说想,但我想先去空地实验下。我还没开过“无轮摩托”。

结果操作出奇地简单,搭在把手上的两只手仿佛能给其传去无限精准的信息,其大体操作和普通摩托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车身相较之前的棱角比较多,速度也没有被笨重的车壳拖后腿。我和露西亚紧接着出发了,我们打算以旋涡的形状为轨迹,以小镇的中心为起点,去寻找乔大叔的踪影。

小镇比我想象的大多了,而且房子不多,像那些偶尔经过的百年树木一般零星散布在镇子里,四周还有各式各样的果林,每当驶近那些果林,那些清新而又香甜的气味汇成一条浮在空气中的小溪,从我们身上流了过去。太阳依旧浮在蔚蓝的湖泊上,仿佛是水底强力的探照灯投射出来的圆形的光,是那么强烈,但又那么温暖。我们穿越果林,穿越由房屋组成的灌木林,穿越由从天而降的缕缕阳光构成的雨林,并且穿越那些犹如稻草人专属床垫般的青黄田地。小镇的人不多,但每个人的脸都带着微笑,无论是正在农作的人,还是在乘凉的老人,甚至正在草垛里睡觉的懒汉也好,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如同白云般轻柔的微笑。

看到了数不清写着小镇名字的界石和木牌之后,我们终于驶出了小镇的中心,也就是这片区域的居住区。由于小镇的野外十分广阔,因此搜索难度大大提高,好在这边障碍物比较少,我们能够加快行车速度来实现更快的搜索。我觉得包裹着这片区域的群山宛若流动的云,或许是因为我坐在高速移动的“无轮摩托”上,也可能是因为我被太阳的脏手揉了下眼。

“你知道我们开到哪了吗?”突然间从我嘴巴里挤出的话将她吓了一跳,就好像刚才我的面前跳出了一株仙人掌那般。

“我们快开完一半了,不过后边的圆比较大,可能花费的时间会比较多一点点。”露西亚手中拿着被风吹得呼呼响的地图。

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钟,觉得还好,毕竟还没那么快日落。我能感受到露西亚的身体瘫在我的背上,她感觉很疲惫,不仅是旅途带来的疲劳令她这样,她应该也时刻担心着父亲的安危。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原本四处观望的眼珠子開始如同直视太阳过久那般昏眩了起来。我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那股青草味的气息,宛如我正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从哪里来的?”露西亚懒懒地问。

“我想起来了,”我把头往后侧了一点点,直到我的脸颊碰到她的头发,“我来自1937,为了逃难。”

她并没有回应我,于是我补了一句“你相信吗?”

“我相信,”她说,“但也无所谓相不相信。”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过去并不重要,只要你想留在这个星球、这个小镇上就好,这样我就不会怕你会离开我们了。”

“你是害怕我恢复记忆后离开这里吗?”

露西亚把头埋进了自己浓密的头发里。

“不会的,除了这里,我没地方可去了。”但我不知道我这句话是冲谁说的,是对露西亚,是对自己,还是对小镇或者对正活在一百年前的父亲,又可能是对路边的仙人掌说的。

“你真的没有打算吗,对未来?”

“可以说是没有。”我回答道。对我来说,这里便是未来,此时身处未来的我,却对未来的未来没有丝毫打算。我仔细想了想,发现“未来”“明天”这些概念都是假的,我们都生活在一条每天拼命往前跑的轴上,现今是其中的一个坐标点,无论是在我前面的人,还是被大幅度往前移动了的我,前面总有无数个未来的点,翻过山之后仍是山,因此这些都是虚假的概念。人们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过好现在。对于我而言,如今正在做的是搜寻和等待:寻找乔大叔的踪迹和等待父亲穿越到2037。至于那个虚伪而又肮脏的1937,也许早就被我心中的愤懑与不满烧光了。

我想我们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的路程了,一圈又一圈,四周的景色犹如画在一张幕布上已供我们数次观览,当我们即将陷入心灰意冷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些许异样。

远方有一团旗帜般飘动,但是只是缓缓移动的黑色物质。我确定了大概方位,径直往前冲了过去。越靠近那团黑色物质,我越感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引力,当开到一段相对安全而又足以看清它完整面目的距离时,我停了下来。我看到尚在车上坐着的露西亚脸色惨白,似乎连脖子也挤不出一滴血色。

那仿佛是一个从这个世界凭空挖出来的洞穴,可它又是平面的,它移动得犹如一张被水泡过的皱而湿的纸。它的直径应该将近十米,它的行动有些滑稽,仿佛踮着脚尖在平地上行走。顶上的大太阳所射下来的光洒在它身上,显得颇不真实,宛若一杯开水倒进坑里。在那个黑洞的后面是裂开的峡谷,但是它并不往那块地方走。紧接着,我看到那团黑色掺进了其他颜色,那种颜色叫人熟悉,但是跟其比起来体积太小,等到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人正在走向那个黑洞。当我坐上“无轮摩托”想要去阻止他的时候,我却发现露西亚从车上跳下,失了神似的只是往黑洞的方向走。

“露西亚,你在干嘛!”我对她大喊道,但是她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睛此时成了一种摆设,肢体动作变得如同人偶。我只好强行将她抱上车,然而另一个人已经完全堕入黑洞了,我转过头去的时候,那个黑洞犹如巨口将其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我不知道露西亚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但是她还未清醒过来,我只能将“无轮摩托”掉头,先暂时逃离这块区域。我不时往后瞧,等到那个黑洞完全消失再地平线上后我才敢将车停下。此时露西亚已经完全昏迷了。

我掏出了通讯器,跟在1937的父亲汇报情况之后,他让我马上从这片区域离开,有什么事等到他来了再打算。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所力不能及的东西。”父亲冷冷地说道,“总之,你马上离开那里。”

“那你什么时候能来?”

“我会尽量早点到的。”父亲说。接下来我便没有继续跟他谈下去,因为露西亚醒来了,她仿佛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哭了起来,泪水犹如山洪一般往外奔涌,将刚才历经郊外风沙吹拂的脸也一同洗净了。她的眼泪是为她的父亲而流的,因为一天的搜寻下来,只有那个黑洞最可疑,也最可能是罪魁祸首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女孩,我只是靠近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接着抱住了我,而我开始可以静下心来思考那个黑洞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个外来天体,也许是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的东西,但我问过露西亚之后,才发现他们也没有对这个东西有过任何记载或者了解,于是我只能放弃后一种可能性。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反倒是现在露西亚需要休息和照顾,于是我将仿佛被抽光所有力气的她抱上车,离开了这个危险区域。那个诡异的黑洞,犹如对斯瓦堡达小镇的一种封锁。

你真的往上爬了吗

温和的白日也爬上了时间的柱子

它开始变得毒辣

毛糙的边化作了带着尖刺的鞭子

我在心里默背那首诗的第四节。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而露西亚带着很沉重的心情很早就睡了。原本担心她今晚会失眠,结果悲痛的重量捆在她身上,强行将她拉下无止境的、混沌的梦境,反倒是我,一直难以入眠。那个回想起来表面滑腻、柔软而又让“贪婪”这个字眼不断拍击人脑壳的黑洞,宛若我的噩梦在现实的化身。所幸夜空中月亮尚在,它微弱的光芒让我放下心来——天空并没有被那个家伙吞食掉。

只要我合眼,我便看到它,因为眼皮是放出无尽黑暗的闸门,而黑暗恰巧是滋养它的润土。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我明天要再去看它一眼。只有这样,这个念头才能化成一个里头铺着棉花的盒子,将我不断跳动的心安放在里面。我不停地翻身,直到我放弃睡眠,我才起身,开始默念哥哥的那首诗,它便是我精神的支柱,无论在那个世界,抑或在这个世界。

白日叫人狂躁

窄窄的喉咙喷出大海般体量的烟

这里的黑夜也为白日所统治

睡梦是把着第一道关的守卫

以防你成为和我一样的

逃亡者

第五节的“睡梦”两个字令我的眼皮跳了几下,我又想躺下去试着睡至少一两个小时,不过我发觉自己一直没感到困乏,可能是那个能够产生困意的点早就过去了吧。我靠着墙,看着离我越来越遠的月光,决定只要天亮了那么一点,我便去仓库骑那“无轮摩托”,去见见那个家伙。

很快,山那边有天空裂开了几道痕,里头透出的血光足以令我看清路面。我骑得很顺畅,就算没有地图,我也把大概位置记下来了。这次不必再兜兜转转,不必再费力气绕大圈,我知道大概方位,我只是径直地往那边开。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随着引擎在颤抖,我害怕骑到那里时,我的细胞已经全部因过分发热而完全蒸发。我不知道时间已经流逝了多久,但我还没看到那个家伙的踪影,我十分确定我已经到达附近区域,我们就是在这边发现那个黑洞的,可是我现在再也找不到它了。我知道前面有个大大的裂开的峡谷,但是那个深不见底的、黑魆魆的椭圆形的洞现在已经被刚从山下冒出半个头的朝阳所替代,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背对着朝阳的人影。

我不断靠近那个人影,而那个人也仿佛在等我,由于阳光的缘故我看不清那个黑暗的轮廓,但是我一开始看到那个人影便觉得很熟悉,当我开到只剩下原先彼此的一半距离时,我相信那个人便是我父亲。

“爸!”我喊道。

他一边大笑,一边朝我挥手。“终于,”他说,“我们都到这边来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补充道,“我指的是你怎么会传送到这个地方。”

“我根据你通讯器的定位,将自己送到了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想看看那个黑洞怎么解决,不过它好像已经消失了,而且并没有再出现的征兆。”

“你知道那个什么东西了吗?”

“我不清楚,呃,也许是类似外来天体,或者是类似时光隧道之类的,不过那更像是某种空间撕裂。”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的到来,导致未来出现异常?”我有点担心地问道。

“也许是,但是几率很小。可能在我们那边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只不过政府不允许报道而已。”父亲仿佛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怀疑那个黑洞真的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出现的,而父亲只是在安慰彼此而已,想要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但是真的很感动,我们两个都顺利来到未来了,不必再担心那极其恶心的政治清洗运动了,对于我们来说,1937这个年份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到后面了。”父亲笑着说。

我也展露了微笑,但是很快我便想起露西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导致我的脸仿佛被一条无形的带子一拉——收紧了。我让父亲坐上这台“无轮摩托”,我先上了车,他饶有趣味地观赏了许久,才坐到我背后。他说,他得在这里找一个实验室,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小实验,而且也不必再被现实逼着做什么逃命机器了。

当我们回到乔大叔的家时,露西亚已经起床了,但是她只准备了两份早餐,看到父亲之后,她又跑回厨房,过了一会便端出第三份早餐。我向她介绍了父亲,而她的情况我早就和父亲在通讯器说过了。

“太麻烦你了,还特意去准备多一份。”父亲说。

“不客气,食材什么的都很充足,不会很难做。”露西亚说。她的脸回复了原来的血色,我为她感到开心,吃完早餐后我觉得自己应该带她去散散步。但是在吃饭的时候,由于第一次见面,三个人有点尴尬,父亲和露西亚分别只和我说话,偶尔露西亚会问父亲几句话,但是父亲只是简略地回答了几个词。饭后,我问父亲会不会累,父亲说还好,我让他去我的房间休息,不过露西亚说可以让父亲直接去乔大叔的房间住,接着她便去收拾乔大叔的房间,等到一切工作做好,我和露西亚便出门了。

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往花多的地方走,我跟她说了黑洞已经消失的事,但是我想到可能黑洞消失,乔大叔也就回不来这件事之后,我便停止了这方面的话题。出乎我意料的是,露西亚好像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但想到原本只有他们两个相互依靠,我便觉得自己也许根本不懂露西亚。但是,她好像很害怕我离开,不过我理解她这种心情,因为一旦我们离开,她真的成为孤身一人。我跟她说我不会离开的,也许会留在这里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说这是因为我父亲也已经来了的原因。不过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我还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露西亚,她是我心目中的女孩。慢慢地,我牵起她的手,一开始我只是想给她些许安慰,但是到后面一切变得自然而然了,我们走进了一个果林,我们坐在果树们拥簇的一株参天大树的老树根上。不知道为何,我却突然难过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事实并不应该全部如此,我觉得自己对接下来的生活毫无准备,仿佛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决定的,而是别人拱手给我的生活。你知道吗,最令我苦恼的是,我怕一切显得不真实。我和父亲都是逃亡者,但是却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幸福。我本来是被冲上沙滩上奄奄一息的鱼,可原本晴朗的天空却突然下起了大雨,还让原本渗进沙子里的雨汇成流,将我送回了大海。但是现在的海却不能让我衷心感到愉快,因为我发觉自己比以前游得更快了,而且最令人绝望的是,我可能已经长出两条能够在沙滩上行走的腿。我毫无作为,却获得了一切。我还想起了我的哥哥,他是一个揭露真实,最后在真实里面被毁灭的男人,而我与他相比,却显得无比虚幻,我只能默默吟咏他留下了的诗句,然后无能地想象他所征服的真实。

这一天吃过晚飯以后,我知道我突然变得有点沉默寡言,但是我还是乐意同父亲和露西亚说说话,我们在客厅坐了许久,但是我还是比以往更早地回到房间。我回去房间以后,我听到外边也传来关房门的声响,应该是父亲和露西亚都回房间休息了吧。我躺在床上,我承认我反常的情绪给他们两个带来了不便,对此我又产生了羞愧之情。我并不打算马上睡觉,但我觉得我应该干些什么事情,我将手伸入口袋,摸出了那个通讯器,我想这东西也许再也没什么用了,但我突然想做个恶作剧——现在拨给父亲不知道他会不会接。我看时间并不是很晚,于是拨了过去,但是里头连“沙沙沙”的声响都丝毫没传出来,只有永无止境的空寂。

我将通讯器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但是惊奇地发现——原本磕出的几道云纹消失了,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将这个通讯器丢给我的动作,可不知道为何,它现在是如此完整无缺。我又想起了那个袋子以及那首诗所在的纸张。我意识到越来越多的黑暗通过窗户爬进了我的房间,明明灯光是那么地亮。我的头居然毫无准备地疼了起来,仿佛被人一锤子砸在了脑袋上。当我想回忆以前有没有类似的场景时,我的回忆居然像一个怕生的小孩一般躲在一个隐蔽之处不敢出来。经过我不断地劝解,我才能勉强回忆起几幅画面。当我要发现忘了自己原先想追究什么之后、好不容易才把关于通讯器的回忆捡回来时,我的房门被打开了——露西亚穿着睡衣走了进来。如果不是她,也许我会被这冰冷的黑暗所撕毁。但是因为她的到来,我却情愿接受黑暗。她张开了嘴巴,但是并没有说话,我们开始拥吻,直到她的脚完全离开地板,灯也被我熄灭了。紧接着,黑暗、寂静与情欲统治了一切。

终于爬上了顶端

你却即将面临新生或死亡

你看到最远的天际有一道微乎其微的裂口

外头的好像是写着你名字的星空

早晨起来,露西亚已经不在我身旁,由于窗帘被完整地拉开,导致我觉得全身上下被炽热的阳光烘焙得通红。我打开房门,看到桌上已经备好了早餐。早餐有三份,以至于我以为其中一份是为乔大叔准备的。我敲了敲乔大叔房间的门,却突然想起了,里面住的是我的父亲,昨天刚到来的父亲。

对啊,乔大叔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我发现我已经忘了这个事实,甚至想要再回忆起乔大叔都不容易了。当我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父亲自己走了出来。我们向精心准备早餐的露西亚道谢之后,便彼此沉默地吃起了早餐。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心里一直有一扇门合不拢。

今天是父亲来到2037的最正式一天的开始,我带着父亲去逛小镇。跟我预想的一样,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位居民很快都接受了这一新来客,而我也很少看到父亲如此兴致勃勃。当我们走到那棵大榕树下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也已经失踪了的说书人。刚好——我看到有个小孩走过来了。我抓住这个之前一直来榕树下等说书人讲故事的小孩,我问他:“你那失踪了的三个朋友回家了吗?”

“没有。”他一边说话一边摇头,但是摇得不太情愿,仿佛是风在强迫他的头晃动。

我觉得其中缺少了什么,但是我本人又很难确定,我突然问他——“小镇里面不办葬礼的吗?”

小孩子惊讶地看着我,可能他并不理解我突然问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问这个问题的动机,但是我却觉得挺合理的。

“不清楚。”他这样回答我,然后补充道,“你是说给我那三个朋友办葬礼吗?”

我刚想回答他是的,但是父亲却表现得很愤怒,他一开始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指责我,后来慌忙朝我劈头骂道:“连遗体都没有办什么葬礼。”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哥哥。我们也从未为失踪一年的哥哥办什么葬礼,于是我的血液一下子都被羞愧调集到了脑袋上,我感到自己的脑袋此时显得臃肿,而且发亮发红,因为过多的血液会令我的脑袋变成一个只要一开瓶盖便会溢出来的果酱罐。但是,我们还是有为哥哥举行了相类的仪式。小孩被父亲突然升高的音量吓到了,我也是,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突然发怒。

我还是继续带着父亲在四周逛逛,在我们之间,尴尬的气氛因沉默而疯狂滋长,那个劲头已经远远超过我们两人的个头了,尴尬成了一堵高大的墙将我们隔开,因此父亲最后让我先回去,他可以一个人走。我也觉得此时我最好离开。本来想去那些失踪的人家里看看的,看他们家人的反应,但是我觉得自己再也遇不到那个小孩子了,他无法带我去他那三个朋友家,而我所知道的失踪者只有乔大叔、说书人和书屋里头的学者。令我害怕的只有一点,我不能立马便数清我所知道的失踪人数。想不起来的东西犹如一个被人中途挖掉的沙坑,我只有等其他沙子重新流进来,我才能看到记忆的大概模样。接下来,我突然间又对那个学者在写的那些东西产生了兴趣,也许他在记载历史,也许是在记录风土人情。

书屋的门锁并不牢固,稍微用点力便能撞开。我快速地朝各个方向都瞄了一眼,确定自己基本安全。我立马跑到学者原先所在的那个角落,并从他上次所用的桌子里头翻出了那本书——也就是这本书、或者不能称之为书,令我像个稻草人般在原地呆滞了两三分钟。

但是不幸的是,我居然一瞬间忘了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感到无助。于是我又开始观察四周,希冀能找到什么支持我此时的行动。但是过了很久之后发现这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不是最后我摸到那个通讯器,我可能会一直是条无头蛇,也可能会忘记通讯器原先带给我的疑惑——我的记忆犹如退潮,悄悄地卷走了许多东西。我甚至忘记了一百年前,我和父亲喜欢吃什么早餐。

事态很紧急,但是回到家以后我又不能把一切都摆上台面,我只能把我在书屋看到的事实和那个通讯器深深地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我躺在家门口的草坪上,看着清澈见底的天空,看着刺眼的太阳,这一切令我感到昏沉,仿佛自己被按着头浸入水中,难以呼吸,难以真正意义上地睁开眼睛。同时我感觉时间从我身上穿过,以一种逆流的方式,我感觉我身上有很多东西都在褪色,就在这嚣张的白日之下堂堂正正地褪色,特别是我从过去带来这里的东西,那些顯得软弱无力而又真实的记忆。哥哥的诗句和那个消失的黑洞一同在我眼前浮现,我意识到它们都通往真实,因为当我直视太阳的时候,它们是光明给予我的启示。当你的眼睛承受过足够的光亮时,你自己便能辨别黑暗。于是我愈看愈发仔细,稍微减缓了记忆衰退的脚步。这下子我想起我和父亲的早餐了,也许形式不一样,但是口味和露西亚做给我们吃的却是一模一样的,百年之后的咖啡和白日一模一样,百年之后的我和父亲也一模一样。但是,我曾这样想,那是多么幸运啊,一百年前那不受欢迎的、甚至快停止生产了的咖啡,居然能在这个少女的手下重现。接着,那清澈的天空露出了无数个人头,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1937,云朵在自己的底子下挤成了它们的模样,大多数人我都是不认识的,但是从他们的面容我可以推测出来那些都是待宰的羔羊、或者是挣扎着却始终逃不掉的野狗。我还看到了说书人和书屋学者,他们都在笑,我甚至看到了三个和树下小孩差不多的面容,我承认我没看过那个小孩的三个失踪的朋友,就算看过也记不得了,但是我却把他们的样子模拟了出来,毕竟记忆的真实度并不可靠,如果是幻想的东西,只要能知道自己在幻想的话,一切便是真实的。凉风从我身下的草坪升起,还带着无数结成气泡的湿冷空气,它们将我即将遗忘的两幅场景唤醒,我又想起父亲让我穿越到未来之前换衣服,以及他丢给我通讯器的滑稽场景。

“你要喝点东西吗?”露西亚问我,她从屋子里刚走出来,脸上挂着令我不安的笑意,她仿佛一直在向我履行着什么职责。

“不了。”我说。我现在必须去找父亲,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令记忆成了烂墙,记忆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在退潮之前,在我原先的记忆没有完全消退之前,我必须找回真实。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父亲问我,他此时已经无力再与我争辩,而且颠倒黑白本来就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

“你的态度令我起疑,你是挣扎着是否要告诉我真相吧,”我说,“在我来之前,你还记得你在丢给我通讯器的时候,不小心把通讯器摔地上了吗?那时候磕了几道纹,但是在这个世界却完好无损。因此我才敢开始去怀疑你。”

“然后呢?”父亲笑着说,“你有发现早餐是我们喜欢的口味吗?”

“有,”我笑着说,“连书屋里的书都是我们钟爱的类型。”

“你还有什么证据吗?”

“有的,太多了。父亲,你知道吗,人是不可能当起造物主的,如果可以的话,这便不是人类了。我们从1937年过来的,我们知道谁都无法当好一个无所不能的统治者,或者说想要晋升为造物主的人,许多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许多事物是永远也无法周全的,许多事情是根本无法逃避的。比如人死后,四周人的反应,可在这里,一切永远都显得很平静。”

“还有呢?”

“你的太阳和月亮几乎是不变的,我指的是,在同一个天气下,天空和日月总是相互映衬得刚刚好。除此之外,还有露西亚。”我停顿了几秒,“我曾经把那个女孩带回家,结果你以那个女孩为模子,在这里给我创造了个露西亚,是想好给我安排个妻子吧?但是其实她除了相貌以外一点都不像我的初恋。而且,她的性格和做出的事情显得很不相称。”

“是啊,人不可能完美地创造出一个世界。”

“除此之外,书屋的学者手头正在写的那本书,你是不是忘记完成它了。”

“我并没有想要完成他的意思,我设置了他不肯让任何人看他写的书,就像你小时候写小说不肯让任何人看一样。”

“但是,他失踪以后,这条禁令便失效了。我跑回书屋,翻开他的书,发现上面有几页是空白的,有几页是字母随意排列,甚至有几页是乱码。”我说,“关于黑洞,其实是最大的败笔吧?”

“可能那不是败笔,而是最后的程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先来吗?”

“我不清楚,我一开始以为你是要在外头操纵我的意思。”

“如果把这个世界理解成一个系统,只有发挥效力,也就是真正运转的时候,漏洞才会出现,在此之前犹如纸上谈兵,根本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差错。只有当人真正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才会因此做出调整,在这个过程中,便出现了那个诡异的黑洞。而且我没期望你能解决它,毕竟人身处哪个世界都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我才留在外头,以便更好地弥补缺漏。”

“那你能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吗?父亲。”我诚恳地问父亲。

“为什么想要离开?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未来的话,你觉得是什么?”

“是父亲为我们造的梦吧,一个近乎完美的梦境,在这里,我甚至做不了梦,连每晚都在做的噩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为什么不留下来?如果真想走的话,为什么不留一两年来看看自己是否真的不喜欢这个世界?”

“父亲,你知道的,我的记忆一直在退化,或者说,部分记忆在消失。”我说,“这应该也是你设计好的吧?”

父亲哑口无言,在我看来这已经算是默认了。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说话:“是你哥吧,你哥教你这么做的。”

“是的,是他让我知道真实是多么可贵。”

“你知不知道回到那个世界去也是难以改变大势,甚至可能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但是就算和哥哥那样,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回去。”我很难讲自己的念头转换出了一个多么有说服力的理由,因此只好打趣道,“可能父亲的世界不太吸引我吧。”

“如果我怎么样都不告诉你离开的方法呢?”

“我就去将全村人杀掉。”我故作残忍。

父亲也并没有把话当真。他说:“或者说你已经找到了离开的办法了?只是来向我告别的吧。”

“我会自杀,这样也许便能回去了。”

“不,不要自杀。”父亲垂下头,终于说,“去之前那个地方找回那个黑洞吧,被我藏在峡谷里头——那便是这个世界的出口。”

“謝谢……然后保重。”说完之后,我便跑回屋子,将那辆“无轮摩托”搬了出来,露西亚闻声放下手上的活,问我要去哪里。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立马发动引擎,小镇很快便被我甩到了身后。

“我要回家了。”我对她说。

我第一次把那辆“无轮摩托”的速度一口气加到最大,我觉得我驾驭得了它,毕竟这一切在父亲承认真相之后,都变得不真实了。它们就像具象化的空气一般,对我再也不造成任何障碍。即使我不离开,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不会被赋予任何意义。当然,如父亲所言,我最终会真的失忆,忘掉以往的一切,然后适应这边清静无为的生活,成为这边正统的居民。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必须挣扎,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因为我那该死的记忆还在,我是夹在1937和“2037”的纸片人,时限到了,便被卷成碎片。

我已经来到了峡谷,那个在外头的黑洞居然被父亲挪到峡谷里头,被压缩、藏在裂谷深处,但是我认得出那片黑暗。如今,它变得是多么亲切。它一时半会消失不了,但是与之前相比,它真的缩小了不少。父亲无法一下子把它从这个世界删除掉,它是某种必要的东西,在我和父亲的记忆没有完全消除以前,它是无法完全消失的,只有当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个世界的居民时,黑洞这一“历史的出口”才会完全关闭,宛若最后的“救赎”。我纵身一跃,却仿佛在升高、在肆无忌惮地向上升,当我被凸出来的黄土刮到的时候,我却像穿越了云层,最后我正中那个黑洞的中心,刹那间整个人的意识像被绞肉机狠狠地啃噬了过去。

我从那一缸绿色液体里头醒来,我用力地将头上的盖子顶开,但是不成功,不过我后来成找到了一个打开盖子的按钮,拔掉身上的所有设备,爬出去了。父亲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来,他的身体永远保存在这个灌满营养液的缸子里,而意识却活在“2037”年,他自己亲手塑造的未来。

当我费劲所有气力从地下室爬出来之后,我才意识到父亲在外头不仅对系统进行了调整,还对家里进行了改造,似乎要把地下室与1937这个世界完全隔离开来。整个房间变得昏暗无光,我太累了,还没走到椅子那边,我便一屁股坐了下去。同时,我听到口袋里有东西被我压出声响,我猜到是什么了,从口袋拿了出来——一个透明袋子,里头是父亲给的通讯器和哥哥的那首诗。那个通讯器上,有着几道好看的纹。

我想被太阳晒一晒,我想见到光,当我恢复气力之后,我起身,拉开所有紧闭的窗帘,打开了门锁,然后推开,跨过门槛,我迎着光明走了出去,接着——我看到十几个绿衣服的警察在远处朝我这边跑来,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皆死死盯着我,仿佛锁定了猎物的方向……

白日露怯了

它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彼间的天空只不过是一张巨大的幕布

幕布之外,彼间之外

是永恒的、群星璀璨的夜空

是溺死无数逃亡者的黑色的海

——《彼间的白日》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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