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水河的深情

2020-09-21 08:51徐可
文学港 2020年8期
关键词:蓝田曾国藩毛泽东

徐可

戊戌年仲秋时节,来到湖南省涟源市。走进杨市镇,旷野上众多的古旧建筑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主人告诉我们,那是清代湘军将领们的故居,“湘军名将故居群”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杨市镇俗称杨家滩。从胜梅桥顺着孙水河向下,一座座高大宏伟的古建筑,散落在孙水河畔杨家滩上。老刘家、德厚堂、存厚堂、光远堂、佩兰堂、师善堂、云桂堂、余慶堂、静养堂、乐恺堂、锡三堂、师存堂……仅从这些建筑的名称,就可看出主人的良苦用心。虽然打上了岁月的斑驳痕迹,但仍能看出当年的风采雄姿。这些建筑,就是那些湘军将领建造的。湘军将领们在这片土地上到底建了多少堂屋,已很难准确统计。据史志专家调查,目前能够找到的有名称的堂屋还有148栋。

咸丰三年(1853年),湘乡人李续宾离开家乡的涟水河,却再也没有回来。

李续宾,字如九、克惠,号迪庵,湖南湘乡(今涟源市杨市镇)人,晚清湘军著名将领,贡生出身。1852年在家乡协助其师罗泽南办团练,对抗太平军。次年随罗泽南出省作战,增援被太平军围困的南昌,后以战功升知府。1856年罗泽南战死后,接统其军,成为湘军一员重要统兵将领。咸丰八年(1858年)十一月,在三河之战中陷入太平军的重兵包围,最终战死,所部尽覆,谥号“忠武”。据《清史稿》记载,李续宾突围无望后,朝北方叩首拜别皇上,烧掉所有的文书,“跃马驰入贼阵,死之。”李续宾的锡(同“赐”)三堂,正是为了纪念皇帝的三次赐封而命名。他自参加湘军至败亡,“大小六百余战”,赫赫战功标榜清史,被誉为“湘军第一将”。

李续宾是走出杨家滩的一个代表性人物。在他的身后,一百多年来,还有无数的涟源人从这里走出去,干着或大或小的事业,或功名显赫,或寂寂无名;他们有的回来了,有的却一去不返。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湘军,最早就诞生在杨家滩。历史学家李藻华在《杨市镇史记》中说:“杨家滩是湘军将领的故里。”“湘军崛起,是近代杨家滩大盛的里程碑。”在曾国藩“选士人,领山农”建军思想主宰下,一群乡土书生,领着一群乡土农民,驰骋沙场,威树功名,镇压了横行一时的太平军。

湘军的代表性人物一大半生长在涟水河流域。小小杨家滩,方圆十公里内,出湘军名将五十有八,有湘军发源地之美誉。曾国藩曾为湘乡东皋书院题辞曰:“涟水湘山俱有灵,其秀气必钟英哲;圣贤豪气都无种,在儒生自识指归。”涟水两岸,湘山之麓,那些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走出故乡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成为圣贤英豪。湘军骁勇善战,但却不是鲁莽之辈,他们大多雄才大略,有儒雅之气。“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这正是湖湘精神的生动写照。

涟水河,这条并不著名的湘江支流,却滋养了一批批著名的历史人物,他们左右了湖南甚至中国的近现代史进程。

说起中国近现代史,有一个湖南人是绕不过去的,他就是曾国藩。

曾国藩,中国近代政治家、战略家、理学家、文学家,湘军的创立者和统帅,谥号“文正”。曾国藩对清王朝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誉为“晚清中兴第一名臣”。

在清朝,“文正”“忠武”是文官武将所能获得的最高规格谥号。有清一朝,总共有8名文官、8名武将分别获得这两个谥号,而湘军中人物即各占其一。

曾国藩最广为人知也饱受争议的功绩,是率领湘军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面对风起云涌、声势浩大的太平军,曾国藩在涟水河畔大声疾呼:“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灭。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讨粤匪檄》)在他的召唤下,一大批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生,如罗泽南、李续宾、刘岳昭、刘蓉、杨昌浚、萧庆衍等人,走出书斋,践行“经世致用”的湘学,在血雨腥风的战火中,由文弱书生转变成为战斗英雄,铸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支威名远扬的铁旅湘军。从1852年到1864年,十二年间,曾国藩率领这支由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家乡子弟兵,纵横大江南北,与太平军展开殊死搏斗,并最终消灭了太平天国,挽救了摇摇欲坠的清王朝,同时也改变了清朝的政治格局,晚清政府一度实现了“同治中兴”的局面。同治年间《湘乡县志》为之大加赞赏:“湘勇奋起,文武士绅,威树功名,忠节义勇,于斯为盛。”涟水河的不同凡响让全体国人为之瞩目。

曾国藩有一套独特的治军方略。曾国藩治军把选将作为第一要务,他的选将标准是德才兼备,智勇双全,而把德放在首位,并把德的内涵概括为“忠义血性”,“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他认为,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兵少而国强”。他重视精神教育,用封建伦理纲常去教育官兵,以仁礼忠信作为治军之本去陶冶官兵。在他的带领下,他的军队“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他重视军民关系,爱护百姓,曾作有《爱民歌》:“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莫拆民房搬砖头,莫踹禾苗坏田产。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莫派民夫来挖壕,莫到民家去打饭。筑墙莫拦街前路,砍柴莫砍坟上树。挑水莫挑有鱼塘,凡事都要让一步……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又人和。”这样的歌词,我们今天看来也十分亲切。如果不加介绍,根本想不到它竟出自一位封建社会大地主大官僚之手。

当然,曾国藩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作为近代著名的政治家,他对“康乾盛世”后清王朝的腐败衰落洞若观火,说:“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患甚大。”曾国藩提出,“行政之要,首在得人”,危急之时需用德器兼备之人,要倡廉正之风,行礼治之仁政,反对暴政、扰民。曾国藩敢为天下先,他是中国近代化建设的开拓者。一方面他十分痛恨西方人侵略中国,另一方面又不盲目排外,主张向西方学习其先进的科学技术。在曾国藩的倡议下,建造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建立了第一所兵工学堂,印刷翻译了第一批西方书籍,安排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生。他购买洋枪、洋炮、洋船,推进中国军队武器的近代化。

曾国藩最令后人称道的,是他追求人格完美的自省精神。曾国藩一生奉行为政以耐烦为第一要义,主张凡事要勤俭廉劳,不可为官自傲。他修身律己,以德求官,礼治为先,以忠谋政,有人推崇他为千古第一完人。在曾国藩的家书和日记中,“自省”占了很大的篇幅,对于自己的缺点,曾国藩向来都是毫不隐讳直接记录。曾国藩从三十一岁起,每天记日记,从起床到睡觉,以圣人标准要求自己,检查一举一动,有了错就深刻剖析。他的《家书》,堪称中国古代家教精湛范本。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教良好。曾国藩平生著述颇丰,继续程朱之学,被奉为“立德、立言、立功”的楷模,“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成为一代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偶像。

在中国现代史上,有两位敌对阵营的政治人物,却同样崇拜曾国藩,他们对曾国藩的评价如出一辙。那就是毛泽东和蒋介石。毛泽东和蒋介石都是领袖之才,又是政治宿敌,他们的信仰不同,可是却同样对曾国藩推崇备至。毛泽东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蒋介石说:“曾公乃国人精神之典范。”蒋介石对曾氏顶礼膜拜,终其一生服膺曾国藩。他将《曾文正公全集》常置案旁,终生拜读不辍。“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曾国藩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代伟人,毛泽东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受到曾国藩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在中国近代学术理论与政治实践两方面均多有建树的曾国藩,毫无悬念地成为他的小老乡、青年毛泽东的精神偶像。

早在湘乡东山学堂读书时,毛泽东就批读过《曾文正公全集》。1915年8月,他在写给好友萧子升的一封信中说:“尝诵程子之箴,阅曾公之书,上溯周公、孔子之训,若曰惟口兴戎,讷言敏行,载在方册,播之千祀。”毛泽东在这里把曾国藩与周公、孔子相提并论。毛泽东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写道:“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有如彼之完满乎?”这里谈的是曾国藩的“军政谋略”,不过,曾国藩对毛泽东的影响绝不止于此。曾国藩个人事业的成功,也曾经影响青年毛泽东人生斗争的取向。在《体育之研究》中,毛泽东对曾国藩锻炼身体的方法也很欣赏:“曾文正行临睡洗脚、食后千步之法,得益不少。”另一篇文章中,他称曾国藩为“吾之先民”。曾国藩的治军思想对毛泽东亦有启示,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不难看出曾国藩《爱民歌》的影子。

毛泽东之所以如此推崇曾国藩,我想,最看重的正是他身上那种“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敢为人先、舍我其谁的拼搏精神和担当精神。这也正是毛泽东的精神品格。毛泽东作为涟水滋养出来的一代英才,他比他的前辈老乡有着更高的志向,更远的理想。他要改变的是整个世界。当年,他穿着青布长袍,背着背包雨伞,往返于涟水两岸,修身求学,苦苦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涟水河碧洲渡口至今还传诵着,毛泽东脱下他的罩衣,为有急事但无钱过河的妇女作抵押的故事。

涟水河是湘乡人民的母亲河。涟水河流域风景秀丽,民风朴实而彪悍,涟水河水质清澈,水源丰沛,灌溉着涟源、湘乡、湘潭三地的无数良田,哺育着流域的几百万民众。涟水流域历史悠久,文化灿烂,自汉代建县以来,已经有着2000多年的历史,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在一百多年的中国近现代史上,涟水流域走出了一大批英豪俊杰。谭嗣同、蔡和森、彭德怀、陈赓、谭政等等,都是从这里走出湖南,走向全国,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中华山河,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中华大地。众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华青年,在老师的带领下,往西部的大后方迁徙。涟源是大中学校西迁的重要通道,一些重要的院校留在这里继续办学,二十多所湖南名校迁入蓝田。湘军将领刘连捷的故居师善堂就成为西南交通大学教职员工的住宅。涟源成为中国教育的“世外桃源”,数万名栋梁之才从这里走出,文学经典《围城》在这里孕育。

1938年,国民政府为了收容从战区逃亡的青年学生和名流学者,保存高等教育实力,指令著名心理学家、教育家廖世承等人在蓝田筹办国立师范学院。国立师院借用辛亥革命元勋李燮和、李云龙兄弟的李园住宅,再在紧邻的光明山上修建教室、寝室、办公楼、图书馆、音乐教室等。廖世承校长尽心竭力,遍邀四方贤达来校任教,包括钱基博、钱钟书父子,著名学者储安平等一大批学者被聘请过来。到1943年,学生总人数达2000多人,先后有87名教授、46名副教授任教。国师的学术空气十分浓厚,虽然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它还是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众多学子。一时间,涟源小城气象日新,蓝田镇有“小南京”之称。毕业后的学生大多奔赴到国内各个学校,力图教育救国。

钱钟书虽在国师工作不到两年,但这段生活经历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这里,他孕育了传世名著《围城》。书中的“三闾大学”并非完全虚构,它的原型就是创建于涟源蓝田镇的国立师范学院。他的笔记体诗话《谈艺录》也是在国师时开始起草的。当时他用的是蓝田镇上能买到的极为粗糙的直行本毛边纸。每晚写一章,两三天以后再修改。钱钟书在《〈谈艺录〉序》中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始书稿于湘西(当时人认为蓝田属湘西——引者注),甫就其半。养疴返沪,行箧以随。”可以说蓝田孕育了《谈艺录》,成为钱钟书这位“文化昆仑”的光辉起点。钱钟书《槐聚诗存》里几十首诗也是在来蓝田途中和在蓝田的日子里写的,这是他旧体诗写作的高峰时期。

在民族存亡之际,涟水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钱钟书及一大批爱国师生,陪伴他们度过一段困苦的岁月,孕育了《围城》《谈艺录》这样的文学、学术名著。

说起涟水河,涟源人特别强调,现在的涟水河,以前只是涟水的一条支流,本名“蓝田水”;而真正的涟水河,则被改名为“孙水河”,就是胜梅桥下的那条河。有《水经注》、康熙《湘乡县志》、同治《湘乡县志》和道光《宝庆府志》等史籍可资证明。他们坚定地认为,孙水河才是漣水河。

那一天,临离开涟源之前,主人带我们来到胜梅桥上,让我们看桥上的那只乌龟。胜梅桥建于清康熙年间,三拱四墩,长39米,宽6.7米,高10米,是湘中现存最大、最壮观且保存最完好的石拱桥。历经几百年风雨洗礼,今天依然是两岸居民重要的出行通道。桥面青石板上,刻着一只乌龟,它的头朝着源头,凝视远方。人们取其谐音“归”,寄托着对在外游子的深情期盼和祝福。三百余年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双南来北往的脚板从这里踏过,不知道多少涟水儿女从这里走向远方,它依然守在这里,深情企盼。

这是涟水河的深情,也是涟水河的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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