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 渐
如果要用“浪漫”来定义二战中的重大事件,巴黎的解放一定会名列其中。那或许并非战争中最重要的一刻,但确实戏剧性十足,对法国人来说,更是至高无上的时刻。尽管盟军在1944年8月向巴黎的挺进看起来顺风顺水,但其中的秘闻仍然大值一书。
解放巴黎的行动,在诺曼底登陆实施之前很久就已开始谋划了。1943年,盟军最高统帅部决定在反攻欧陆的部队中单独配备一个法国师,以便在解放巴黎时能有一支像样的法国部队在场。“荣幸”获选的乃是自由法国的第2 装甲师,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承诺这个师将享有使自己祖国的首都重获自由的荣誉。
第2 装甲师的指挥官菲利普·勒克莱尔少将当时已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是曾经的贵族和法国陆军上尉,1940年法国投降后,一心报国的勒克莱尔前往英国,加入了戴高乐将军的自由法国。
此后戴高乐派勒克莱尔前往北非参战,在与蒙哥马利将军的英军第8集团军并肩作战的过程中,由勒克莱尔指挥的法军部队广获好评,他本人亦收获传奇般的声誉,成为法国军人的代表。不过蒙哥马利对勒克莱尔却持保留看法,认为此人“极不适应军队的指挥体系,总是喜欢特立独行”。
1943年年中,勒克莱尔按照戴高乐的指示组建了第2装甲师。这支部队是个混合体,兵员包括来自英国和叙利亚的自由法国士兵、法属北非和赤道非洲的战士、天主教徒、新教徒、犹太人、穆斯林、社会主义者和自由思想家,武器装备则兼具美国、法国和英国特色。这样一个混成部队却有着高昂的士气,将所有人维系在一起的是对德国人的仇恨和对法兰西的热爱。
在阿尔及利亚完成整训后,该师进抵英格兰。在那里,第2装甲师明确得知了自己的任务将是越过英吉利海峡回归祖国,并最终解放巴黎。所有人都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实现这一点。勒克莱尔宣称,“直到法国国旗飘扬在斯特拉斯堡和梅斯,我们才会停止前进。”
但是第2装甲师并不是率先登上法国土地的盟军部队,直到1944年8月1日,勒克莱尔的部下才登上了诺曼底的犹他海滩。从编制上讲,法军第2装甲师隶属于巴顿中将的美军第3集团军,盟军高层做出这一安排的动机是,希望巴顿能够有效地控制住“难以控制”的勒克莱尔。
德军的巴黎守将肖尔铁茨将军
巴顿把勒克莱尔的师编入了第15军,这个军的军长海斯利普少将曾就读于巴黎的战争学院,他和巴顿一样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通过这样的安排,巴顿试图使勒克莱尔获得“宾至如归”的感觉。虽然接到要约束法国人的暗示,巴顿至少在表面上对勒克莱尔大加鼓励,他告诉勒克莱尔,德国人撑不了多久了,如果勒克莱尔想要打上一仗,那么他最好马上就开始。
法军第2装甲师开始向勒芒挺进,从战场位置看,勒克莱尔的部队大致处在盟军推进范围的最南端。接下来,法国人接到了“向北移动以封闭阿让唐-法莱斯包围圈”的新命令。于是法国人在左,美军第5装甲师在右,两路人马一起朝着阿让唐进发。起初的进展不错,不过在盟军前面很快出现了大树林,军长海斯利普指示绕道而行,法国人走左边,美国人向右绕行。
勒克莱尔表现出了一种挑衅的抗命姿态。事实上,这位法国将军一直对美国人持怀疑态度,像许多英国将领一样,勒克莱尔认为美国人是战争的新来者,最大的特点就是“鲁莽”。勒克莱尔曾明确告诉下属:“美国人就像是骡子,我们法国人可没理由变得和他们一样。”
在阿让唐,勒克莱尔决心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离开了指定给自己的左侧道路,径直穿越树林,然后前往阿让唐右侧的大道。勒克莱尔的坦克和士兵花了6个小时才穿过树林,然后在阿让唐右侧的道路上,他们又和美国装甲师挤在了一起。
在此混乱期间,德军增援部队及时赶到阿让唐,从而把盟军部队挡在了门外。勒克莱尔让他的人停止前进,这时巴黎在160千米之外。这次抗命,让盟军的高层人士清楚感受到了勒克莱尔的“个性”,也对他接下来是否能奉命行事感到担忧。
8月14日,巴顿下令第15军的大部兵力转向东面,朝着塞纳河前进,但是勒克莱尔的师不在其中。勒克莱尔立即询问巴顿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去巴黎,巴顿表示:你要留在原地。
巴顿在15日的日记中记下了这次交谈:“勒克莱尔非常激动。他说,如果不允许他挺进巴黎,他就将辞职。我用尽自己的法语水平告诉他,他现在正是身负重任。我们以好友的姿态结束了谈话。”
在装甲指挥车上的勒克莱尔将军
实际上根本谈不到“友好”。在15日晚上,勒克莱尔再次赶往巴顿的指挥部,并在那里遇到了巴顿的上级布莱德利将军。布莱德利和巴顿都向勒克莱尔保证,当时机成熟时,他就将“获得解放巴黎的荣誉”。
这些承诺并没有使勒克莱尔感到宽心,因为美军比他更靠近巴黎。第15军于8月19日越过了塞纳河,离巴黎不到40千米,沃克少将的第20军和库克少将的第12军也离这座城市不远。如果艾森豪威尔想要尽快解放巴黎的话,上述的任何一支部队都能比勒克莱尔的第2装甲师更早到达巴黎。
随着第15军的离开,霍奇斯中将的第1集团军接管了阿让唐地区,法军第2装甲师被置于格罗少将的第5军的序列中。霍奇斯在8月20日邀请勒克莱尔共进午餐,据他说,勒克莱尔在席间只谈论一件事:巴黎。
8月21日,当一支英军部队开抵阿让唐后,勒克莱尔决定采取行动。那天晚上,他派出约150名士兵分乘10辆轻型坦克、10辆装甲车和10辆运兵车前往自己的首都。这个小分队的首要任务是侦察前往巴黎的路线,而假如盟军决定在没有第2装甲师到场的情况下就开进巴黎,那这个小分队就将以自由法国的代表现身。
勒克莱尔在当晚致信戴高乐。他解释说由于受制于“军事规则”,他无法将本师的主力立即派往巴黎,而派出小分队的举动,也已经是严重的抗命之举。
8月22日,第5军军长格罗接到巴顿的电话,后者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一支法国部队出现在第1集团军的战区之外?巴顿的言谈中还暗含着质疑格罗控制能力的意思。格罗当即打电话给勒克莱尔,他说:“我必须向您清楚表明,第2装甲师在我的全权指挥之下,除执行总部指派的任务外,您无权调动部队的任何部分。”
戴高乐步行穿过巴黎主城区
格罗要求勒克莱尔立即召回他的分队,但勒克莱尔不愿意这样做,他驱车赶往第1集团军司令部。霍奇斯中将再次宽慰法国人,勒克莱尔可以保留自己的侦察小分队,同时他也将获得解放巴黎的荣誉。
与此同时,巴黎城内的局势已经有如被点燃的火药桶。希特勒指示德军在巴黎战至“最后一人”,而且巴黎绝不能落入敌人之手,除非是“一片废墟”。巴黎的军事指挥官迪特里希·冯·肖尔铁茨将军在城外的防御工事中部署了2万名守军,城内还有5000名士兵。
尽管沉醉于巴黎之美的肖尔铁茨对自己接到的破坏指令感到震惊,但他必须按命令行事,于是下令在巴黎圣母院放置了3吨炸药,在荣军院放了2吨,在波旁宫放了1吨;凯旋门随时将被炸毁,市内的70座大小桥梁同样如此;肖尔铁茨还计划炸毁埃菲尔铁塔,利用倒塌的铁塔作为塞纳河上的一道屏障。
一直以来,巴黎就是法国抵抗运动的主要舞台和权力斗争的中心。为了统一各派力量,戴高乐任命弗朗索瓦·科尼希将军为抵抗军总指挥,他的任务是制止可能引起社会和政治动荡的暴动。戴高尔竭力想要避免巴黎起义,因为这不仅将引发德国人的血腥镇压,而且有可能因内乱而引发法国的全面革命。
尽管科尼希全力以赴,但盟军的迫近使巴黎的大街小巷充满了爱国热情。到8月18日,整个城市的运转已经陷入停滞,当地的各色抵抗运动团体占领了警察局、市政厅、国家各部和新闻大楼。
在巴黎爆发全面巷战前的最后一刻,瑞典驻巴黎的总领事拉乌尔·诺德林开始为双方牵线谈判。到了8月19日晚上,抵抗组织代表与肖尔铁茨达成了休战协议。这一定是二战中最奇怪的协议之一了,一方面,肖尔铁茨承认巴黎的某些区属于抵抗组织,同时,抵抗组织也认可巴黎的另外一些区归德军控制。
数名抵抗组织的使者离开巴黎,前往寻求盟军的帮助。他们带来了有关城内局势的最新消息,停战协议的有效期是到8月24日中午截止,之后很可能出现巷战四起、各自为战的局面。戴高尔非常担心巴黎陷入内乱,这样一来核心权力有可能落入左派政党之手,而法国有一句古老的格言:“拥有巴黎的人就将拥有法国。”
戴高尔面见艾森豪威尔,指出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就是尽快进军巴黎。8月21日,艾森豪威尔召集高层人士就巴黎问题举行会谈,这位最高统帅此前曾力主推迟进军巴黎,现在他的立场仍未改变。在他看来,占领这座城市将拖慢盟军进军德国的速度,也有可能导致巴黎的名胜古迹被毁,此外,巴黎极度缺少生活物资,一旦盟军出于人道主义向城内输送物资,那么本来就已经拉得很长的补给线将会承受更大的压力。
但是戴高尔态度坚决,寸步不让,在听到艾森豪威尔表示“可能绕过巴黎”的表态时言辞激烈。当天晚上,戴高乐再次致电艾森豪威尔,声称将自行下令勒克莱尔进军巴黎。通话完毕后,艾森豪威尔在一张便签纸上草草写下:“我可能会被迫进入巴黎。”
第二天早晨,艾森豪威尔和布莱德利见面,继续商讨巴黎问题。最高统帅引用了戴高乐的一个说法,“几门大炮的射击就会驱散德国人”,布莱德利同意尽快进军巴黎。
之后,艾森豪威尔写信给美国陆军总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将军,他在信中解释了自己改变立场的原因。艾森豪威尔表示,他本希望推迟对巴黎的占领,但现在这个选项已不太可能出现了。而从军事角度看,如果在巴黎存有实力可观的德军,他们也会威胁盟军的侧翼。艾森豪威尔写道,“不管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得拿下它。”
既然德国人和抵抗组织达成的停战协议定于8月24日中午到期,为了避免此后必然出现的流血和破坏,盟军必须尽快进入法国首都。但是,虽然同意解放巴黎,但艾森豪威尔坚持这是一次军事行动而非政治行动,也就是说,解放者将是同盟国,而不是自由法国。
巴黎解放的盛大场面
美军部队列队行经凯旋门
布莱德利在结束同艾森豪威尔的会面后飞抵霍奇斯的第1集团军司令部,他要求后者开始解放巴黎的行动。不过布莱德利强调,盟军部队(而不单单是法国部队)将开进巴黎,以此“帮助法国在被占领4年后重拾自尊心”。
布莱德利到达后不久,勒克莱尔也来了,得此讯息后的勒克莱尔大声欢呼,然后立即跳上了自己的私人飞机离开。霍奇斯确定由格罗的第5军执行进军巴黎的任务,他向格罗重申,解放巴黎不是单属于法国的荣耀时刻,而是盟军的共同荣耀。
格罗确定勒克莱尔的第2装甲师、美军第4步兵师、美军侦察和工兵分队以及一支英国部队将共同进军巴黎,各部队在进城时将同时展示自己的国旗。艾森豪威尔给蒙哥马利打了电话,请他派出英国特遣队,然而后者态度暧昧,表示手头兵力吃紧。
盟军在8月23日清晨开始行动。第5军的部队兵分两路前往巴黎,北路纵队包括法国师、美军侦察和工兵分队,以及第5军的4个炮兵营;南路纵队包括美国骑兵、第5军军部和第4步兵师。英军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露面。
两路人马都取得了良好的进展,到23日的夜幕降临时,北路纵队在指向凡尔赛的道路上越过了朗布依埃,南路纵队也处在大致与之相当的位置上,两路距离法国首都的距离都已不到35千米。
勒克莱尔于当晚到达朗布依埃,并从侦察兵和平民那里得知德国人已经在巴黎郊外建立了坚固的防线。为了加快前进速度,勒克莱尔决定带领第2装甲师主力从北路南下,改为加入南路纵队。
热情的巴黎市民争睹盟军入城
从军事角度看,这位法国将军的再一次擅自主张并不明智:首先,他无意中选择了德军防御较强的那个方向;其次,他开始远离北路纵队的支援火炮;再次,他的变向势必同第4步兵师的进军纠缠到一起。
盟军于8月24日拂晓恢复进攻。北路纵队在一番战斗后推进了20千米,然后在布洛涅-比扬古郊区陷入了停顿,因为大量热情的平民蜂拥而至,向解放者送上了鲜花、亲吻和美酒。与此同时,南路纵队则遭遇到了德军顽强的阻击,他们且战且进,艰难地推进了约18千米,最后位置距离巴黎市中心的巴黎圣母院约13千米。
在格罗少将看来,法国人的进展小得令人难以置信,他觉得勒克莱尔的进攻”似乎是三心二意的”。基于他一贯对勒克莱尔的部队所持的不信任立场,格罗请示布莱德利,是否可以改以第4步兵师为主力进军巴黎。布莱德利回应,他不会看着法国人“跳着舞去巴黎”,并明确表示,“让第4师接过解放任务。”
格罗立即指示第4师师长雷蒙德·巴顿少将:“法国人在进军巴黎一事上的‘优先待遇’不再有效。”勒克莱尔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他自然大吃一惊,让美国人抢走解放祖国首都的荣誉?这在他是不可想像的,他也无法向戴高乐交代。
对于这位素来特立独行的战将而言,除了再一次自行其事,他别无选择。
不经请示任何一位上级,勒克莱尔连夜做出了决断。8月24日深夜,他从南路纵队中抽出一支机动分队,主要由坦克和半履带车组成,要求他们连夜抄小道向巴黎进发,务必第一个进入巴黎主城区。
被勒克莱尔选中指挥这支特遣队的雷蒙德·德罗恩上尉果然不负所望,他带领部下兼程而进,绕开德军防区,在奥斯特里茨大桥附近越过塞纳河,果然在24日的午夜之前来到了巴黎市政厅前的广场上。
就在附近的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开始欢乐地响起来了,另一座教堂接着鸣钟,然后是更多的教堂。不久之后,巴黎所有的教堂都在鸣钟庆祝。那个晚上的巴黎人注定无眠,教堂的钟声只意味着一件事:解放者已经抵达。
第二天也即8月25日上午,盟军的大部队开始到来,欢乐的巴黎人迎来了他们的第2装甲师,该师进军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街,而美军第4步兵师则在城区东部的街道上行进。那时,德军的防线已经土崩瓦解,除少数人尚滞留外,大多数人已经逃离巴黎。
这天下午,一名年轻的法国军官走进了德军总部所在的莫里斯大饭店,他冲入肖尔铁茨将军的房间,兴奋地大喊道:“你会说德语吧?”
肖尔铁茨平静地回答:“也许比你说得好。”
在有勒克莱尔和法国抵抗组织领导人出席的仪式上,肖尔铁茨签署了正式的投降文件。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是向盟军最高统帅部投降,而是向法国临时政府投降。
解放后的第二天下午,戴高乐、科尼希和勒克莱尔在群众的簇拥下从香榭丽舍大街步行前往协和广场,一行人此后又前往巴黎圣母院,在那里同巴黎市民共同庆祝解放和自由的到来。
另一方面,为了表明巴黎是由盟军而不是法军解放的,艾森豪威尔在29日派出美军第28步兵师穿过巴黎城区,艾森豪威尔、布莱德利、格罗、戴高乐、科尼希和勒克莱尔在一座简易的平台上观摩了这次部队游行。
法国人非常兴奋,因为他们知道艾森豪威尔的此举已属于“马后炮”性质,第一支进入巴黎的部队就是法国人“自己的部队”,法兰西尊严的恢复,就此永远和巴黎解放写入了同一部史册。